“嗯,正好一百!你的手腳夠快!”瘦精精的女人說。
“再數一百個給我?!绷_彩林瞅著地上的啤酒箱,還有半箱呢。
瘦精精的女人搖了搖頭,“明天吧,這些今天都要做好,明兒一早送到廠里。”
“不會耽誤你的?!?/p>
“你不累嗎?”瘦精精的女人把一百個做好的魚鉤倒在塑料袋里,裝進另一只啤酒箱。
“閑也是閑著?!绷_彩林用右手摩挲著左手食指上的膠布,膠布下面是被魚鉤扎出的傷口。
“晚上能做好?”
“嗯。明兒一早送過來不行嗎?”
“明兒一早我要到廠里,沒有把握就別拿了。”
羅彩林遲疑了一會兒說:“好吧,晚上送過來。”
“不能給你一百個,手腳再快也做不了這么多?!笔菥呐颂ь^看看商店招牌下的天,太陽像個醉酒的無賴倚在馬路邊的電線桿上?!翱偛荒馨胍谷蛠戆桑磕悴凰X我還要睡呢!”
“不會那么晚的。放在這里也是放著。”
“吃過晚飯有好幾個人來做呢,很快就好的?!?/p>
“那給我五十個?”
“真是要錢不要命!”瘦精精的女人看了一她眼,“四十個吧,十一點,別耽誤了?!?/p>
羅彩林捧著紅色的塑料籃子從學校門前走過。馬路上家長和各種車輛擠成一團,一隊戴著黃帽子的學生排隊從大門內走出來。她眼睛一亮,仔細在學生中間搜尋著什么,片刻之后又放棄了,自顧繞開停在路上的車子往前走。
她好不容易穿過人群,走到第一個街口,拐角處一個燒烤攤冒著青煙,散播著陣陣肉香。小王夫妻手忙腳亂,好多學生正圍著他們。那些烤肉味道挺不錯的,先前她也嘗過,不過現在不會買了。
下一個街口轉彎往東,四十八層的金融大廈在夕陽照耀下發出金子般的光澤,兩邊低矮的建筑上標注著各自的名稱——百貨公司、娛樂會所、專賣店、電器大樓、培訓中心……跪伏在它的腳下。金融大廈的裙樓前是一大片綠地,長有不少樹和灌木。開闊草坪被修剪得平平整整。不知從哪兒運來的碩大的鵝卵石,東一個、西一個地分布在草坪上,看起來孤零零的。每天一大早有人來這兒打拳練劍,現在一個也沒有。綠地旁有一條窄窄的水泥路通往大樓的背后居民區——被樓群遮掩著的一小片平房,又破又舊,好像私密之處不可讓人窺見的牛皮癬——當然也可以沿著草坪上被踏出的一條小徑行走,能省不少路。
院子里靜悄悄的,鄉下來的老太婆去學校門口接孫子去了,蔡姐好像不在家,賣燒烤的小夫妻正在街上,小孫呢?興許在睡覺,她總要等到天黑才去上班。
羅彩林拿了一小把連根菜來到水池邊。水池挨著墻,墻上有兩扇木頭窗戶,在她的印象中,似乎從來沒有打開過。
她在電磁爐上煮好一碗菜面,插上電水壺燒水,然后捧著碗坐在門前吃了起來。
門外傳來小孩嘻鬧和老年婦女嘰嘰呱呱說話的聲音。“跑不動了,老了,跑不動了!把我們一老一小扔在這兒不管啦!” 身體臃腫的老太婆喘著氣拎著書包走進來,“這么早就吃啦!”
羅彩林點點頭。
“你丈夫什么時候回來啊?”
羅彩林嘴里塞滿了面,含含糊糊發出一些聲音。老太婆在她跟前停下來。“馬上要來了???”
羅彩林只好抬起頭,咽了咽,說:“暫時不來,接了個新工程……”
“工程?賺不少錢吧?你小孩呢?不跟你一起啦?”
“在那邊上學,住學校里頭……”
水壺“嗚嗚”地響了起來,好像帶著很大的怨氣在哭泣。羅彩林捧著碗匆匆跑進屋子。老太婆盯著她的背影看了一小會兒,步履蹣跚地離開了。
羅彩林租的屋子內有一張雙人床,一張方桌和一張櫥子?,F在她得將幾張凳子搬到門外,才好放下塑料盆。關好門,拉上窗簾,她迅速地洗完了澡,把那些珠子、絲線和金屬魚鉤攤放在桌上,還有塑料蝦。黑暗之中這些珠子和蝦會發出綠色的熒光,很好看。
大約一個小時,她將所有的珠子都串好了。有人推開虛掩的門,是蔡姐,她腆著個大肚子,搖晃了兩下身子一屁股坐在床沿上,床“咯吱”地叫了一聲。
“吃過晚飯了?”羅彩林沒有抬頭。
蔡姐嗯了一聲,拿了一只蝦把玩,“挺像的。是誘餌嗎?塑料做的魚也吃?”
“這是用來釣海魚的?!?/p>
蔡姐拿起桌上的樣品——一根絲線上串著十多粒珠子、一只蝦和七八把魚鉤——仔細看了看,問“挺復雜的,做一個不容易吧?”
“還好?!?/p>
“哎喲!”魚鉤扎在了蔡姐手指上,血珠冒了出來。
“小心點,倒刺扎進去就麻煩了。不疼吧?”
“不疼?!辈探闼敝持?,“你也要小心,別扎著!”
“我沒事。你女兒放學了?”
“是啊,在屋里寫作業?!辈探闩擦伺财ü?,好讓自己坐得舒服些。
“快了吧?還有幾天?”
“二十來天就到日子了?!?/p>
“照過了?”
“照過了。這次不能再出差錯了。”
羅彩林抬頭看看她那張有些發黑的臉?!耙院蟛粫僮∵@兒了?”
“是啊,我們回老家去。罰幾個錢,事情就能了結?!?/p>
“你女兒上學怎么辦?”
“讓她住校吧,又不是小孩子了,初中生了?!?/p>
羅彩林一走神,差點扎了指頭。
“媽——”蔡姐的女兒在叫,她只好用兩只手撐著床沿,費力地站直了身子離開了。
羅彩林裝好最后一把魚鉤的時候,十一點還差二十分鐘。院子里一點聲音都沒有,只有蔡姐家還亮著一盞燈。
她輕輕地打開院子的鐵門,鎖上。馬路上,除了來往的車輛,已經看不到幾個行人。她匆匆趕過去,還好,雜貨店還沒關門。
“就剩你了?!笔菥呐苏f。
“沒讓你等太久吧?”
“他們剛走。”瘦精精的女人過完了數,“明早八點來拿貨?!?/p>
走出雜貨店,羅彩林舒了口氣。晚上的空氣不錯。她慢慢地踏上草坪,選著草厚的地方走著,露水打濕了她的腳背。
“站?。 睆乃浇囊豢脴浜筇鲆粋€人。
羅彩林吃了一驚,將塑料籃子擋在胸前。
“交錢吧,不然捅死你!”那人的右手插在褲兜里。
“錢?我沒帶。”
“少費話,快點!”
“我真的沒帶錢!”
“一點沒有?”
“是啊,我去送東西給人家的,又不是逛街買東西。”羅彩林把空籃子伸到他跟前。
“唔,沒有就沒有吧……”那人咕噥了兩聲。忽然有輛拐彎的車把燈光打在他們臉上。那人趕緊把臉避過去,羅彩林還是看清楚了那張臉,蒼白,沒有什么血色,左眼下有一顆痣,很大,好像不是從他臉上長出來的,而像是硬按在上面的。
“怎么是你?”那人很吃驚也很沮喪。
“我怎么了?”
“走吧?!?/p>
羅彩林沒想到他會放了自己,愣愣地站著。
“走啊,怎么不走?”
羅彩林又看了他一眼,這一眼什么也沒看清,就抬腳急匆匆地往那邊水泥路上走。過了會兒,她回過頭,那人不緊不慢地跟在后頭,離她大約有七八米。
羅彩林加快腳步,差不多跑了起來。總算看到了鐵門,她掏出鑰匙,喘了一口氣,轉身往后瞄了一眼,那人也朝這邊走來。不過現在她不害怕了,只要扯開嗓子喊兩聲,幾秒鐘后這里一定會圍滿了人。
那人走過來說:“開門呀,怎么不開門?你不開門就讓開,我來開。”
“你……”
“我是你對門的。怎么你不認識我?”
羅彩林搖搖頭。
那人扯了一下頭發。“我真他媽的蠢!你讓開!”
羅彩林讓到一邊,看著他從口袋里掏出鑰匙開了門。羅彩林遲疑了一下,跟了進去。院子里一點燈光也沒有。
那人開了水池邊的門,拉亮了燈說:“我們是鄰居,該認識一下。”接著又說,“不對,我早認識你了。你每天都要到我窗戶下洗東西,我一抬頭就能清清楚楚地看見你的臉。我還看見你每天一個人燒飯吃飯,低著頭干活,關上門洗澡……你就住在我對面,你怎么不認識我呢?我在這里快兩個月了!”
“我也覺得奇怪,怎么沒在這兒見過你呢?”
“沒見過我?是啊,我也不知道你怎么沒見過我。你當然沒見過我了,每次我出來時,你總是低著頭干活,當然看不見我了。你說對吧?你不進來坐一下?我累了,我在外面呆了好幾個小時啦!”
羅彩林有點好奇地往屋子內跨了一步。屋內擱了張床,床里頭有幾件疊得整齊的衣服,另外還有一個床頭柜,就再沒有別的什么家具了。屋子看起來比她那間要寬敞多了。挨著床的那面墻上貼了張大白紙,紙的左邊和下邊畫了一豎一橫兩條線,還有一條曲線,從左下到右上,像條游走中的蛇。曲線兩邊寫滿了奇怪的符號和數字。
“這是什么?”羅彩林走到床邊,看著墻上的圖。
“你上過初中嗎?”
“沒上完。”
“是啊,上完又怎樣?只要能識字就行。你說對吧?”
“你在研究什么嗎?”
“是啊,我在研究。這是一張函數曲線圖。以時間為X軸,你看這些數字是關鍵的時間點,七點半、九點一刻、十點一刻、十點半、十一點一刻?!彼檬持冈趫D的下面慢慢劃過,然后他又用食指在圖的左邊從下往上劃動,像是展示自己的得意之作。“單身女人出現機率為y軸,這樣就能算出成功的機率。你知道嗎?我已經觀察兩個月了。根據我的統計可以作出如下分析:夜間女人獨自出現機率最大的時間是八時十五分至九時十五分,機率最低的是二十二時三十分至二十三時十五分,就是說時間越遲,機會就越少。你說對吧?”
“我不知道,你自己很清楚?!?/p>
“我把這些告訴你,你不會去告發我吧?”
“不會吧!”
他點點頭?!拔覜]有嚇著你?”
“還好?!?/p>
“還好,是的,還好!”他一拳砸在床板上,發出很大的聲音,把羅彩林嚇了一跳。“我又失敗了一次!不過這次是我選錯了目標,看來我還得好好磨練磨練!你說對吧?”
“如果你成功了,肯定不是什么好事情?!?/p>
那人長長嘆了一口氣躺倒在床上,沒有理會羅彩林的話。忽然他坐起來挺直身子,“我總是失??!只因為我懶惰!我成天把自己關在屋子里,什么事都不去做,甚至對門的鄰居都不認識我!”
“可現在認識了?!?/p>
“我一事無成,只因為膽怯,不敢去做生意,不敢冒險。我找不到工作,因為我連一個熟人都沒有。我在城里呆了這么久了,什么也沒有得到!”
“要不拿些魚鉤來做,總比干這個強。”
“算了吧,你的魚鉤!每天坐在那兒大半天,動都不動一下。對了,你一天能賺多少錢?”
“能養活自己。你成天呆在屋里,不閑得慌嗎?”
“我的頭腦可沒閑著。”
“天天都在研究?”
“嗯?!?/p>
“你不吃飯嗎?怎么沒見你做過飯?在外面吃?”
“像我現在這種狀況,吃什么飯啊!”
“總不能餓著吧?”
“我買了不少方便面。不過快要吃完了。如果再不干成一次的話,我就得回去了。你說對吧?”
“回去?你怎么不找點正經事做做呢?”
“正經事?城里頭有什么好事輪到我去做?再說啦,我從小得過病,氣力不足,我不能長時間地干活?!?/p>
“那么你打定主意干下去?”
“我不知道。要是運氣好,這事干好一次就成?!?/p>
“成過嗎?”
“還沒呢,一次也沒有?!?/p>
“那就別干了?!?/p>
“不,我可不是輕易放棄的人!”
“你不是干這事的人!”
“是啊,我也這么認為。每一次,我躲在別人看不見的地方,感到安全,又充滿恐懼,我害怕女人反抗、害怕失敗坐牢;我的行動不夠果敢,總是猶猶豫豫,總是在拖延,白白地讓單身女人走過去;我的心還不夠狠,手不夠辣,一再錯失良機。是的,我經歷了一次又一次的失敗,只因我良心未泯。你說對吧?”
“你不該干這個?!?/p>
那個人似乎沒聽見羅彩林的話,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她。
“是啊,為什么不呢?我還沒有試過呢!一次還沒有呢!我為什么不能果斷些呢?大膽些呢?為什么一再猶豫?一再拖延?一切就從現在開始!你說對吧?”他的眼神越來越古怪了。
羅彩林退后一步,想要跨出門去??墒悄侨藫屵^身去,把門給關上,發狂似地拉扯著她的胳膊。羅彩林并不恐懼,只是憤怒地想把他推開。后來羅彩林總算掙脫了他,也許他也不愿這么糾纏下去了。羅彩林喘著氣雙手握著被捏得很疼的手臂想往外跑,那人突然很用力地推了她一下。羅彩林失去了平衡,跌倒在床上,那張木板床忍受不了這樣粗暴的對待,痛苦地發出“吱呀”的聲音。
羅彩林想喊??墒撬匆娏嗽鹤永锏娜硕颊驹诟?,還有那個瘦精精的女人,她還不知她叫什么名字呢!她嘆了一口氣,又連著嘆了幾口氣,便不再發出聲音來。那個人嘴里卻不停地念叨著:時間準、速度快,迅雷不及……不做則已、一發如箭……動作沉穩、心冷力穩……一擊必中、擊其要害……力量達到、干脆及時、義無反顧……
他臉上的那粒痣變得越來越大,在她面前不住地閃動,她很討厭這顆痣,甚至想用指甲把這個假模假樣的東西給挖出來。于是她扭過頭對著那面墻,亮晶晶的眼淚在她眼窩里打著轉。墻上的圖變得模糊不清,那些奇怪的符號和數字變成了黑色的大螞蟻,沿著山坡狀的曲線爬啊,爬啊,一直都在爬……
院子的門“咣啷”響了一下,他好像吃了一驚?!笆c了吧,也許一點鐘了吧,”他聲音很輕,像是對著自己說,“小孫下班了,她現在跟城里人一個樣了,比城里姑娘還要時興漂亮呢!要是有錢的話,我也可以找她,你說對吧?”
“賣燒烤的也快要回來了,他們回來后,天就要亮了,那個老太婆起得很早呢。你得回去了,要不你就不能回去了。你說對吧?你怎么不回去呢?你不能在這兒呆這么長時間!”那個人坐在床頭有點不安地說,“你干嘛哭?你可以罵我啊,打我兩下也行啊!”停了會兒,他又說:“你干嘛不喊呢?哪怕是喊一聲我也就放棄了。我知道,你是不會喊的,我不過是嘗試一下。也許你覺得受到了傷害,但是你沒有喊,從結果上來說,對我們都是有利的。你說對吧?”
責任編輯 育邦
作者簡介:
李冰,男,江蘇興化人,生于1970年1月,創作有小說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