儺.社火

社火是春節期間民間舉行的大規模祭祀、雜耍、歌舞等慶典、歡娛活動。從發生學的角度上講，一般認為它源于古老的土地與火的崇拜。土地與火都是人類賴以生存的基本條件，民間的老百姓希望通過社火，來達到土地、自然萬物賜福于人類，保佑來年五谷豐登、人畜興旺的目的。正是由于這種原因，社火從它產生之日起，就與另一種宗教祭祀活動——儺結下了不解之緣，尤其是在古代宮廷儺曾一度消失的情況下，民間社火便成了我們考察不同地域儺文化形態的重要途徑之一。筆者通過對目前甘肅許多地區社火內容的調研，發現社火中的大部分儀式、表演內容，實際上就是以驅儺為動機和目的的，從其形態和功能上說，古代民間社火很有可能就是驅儺活動，只是發展過程中娛樂成分逐漸增強，摻雜進了一些非儺元素而已。本文欲主要以甘肅靜寧縣張屲村社火為例，來說明社火中蘊含的驅儺活動及風俗。

一、時間

張屲村的社火從農歷正月初四（在正月初三送完家神之后）斷斷續續一直延續到二月二“燒社火”儀式結束方才告罄。而這個時段，正好與古代的春儺時間相吻合。據《禮記·月令》記載，周代一年要舉行三次儺儀，分別在春、秋、冬三季，而且春儺、秋儺和大儺舉行的具體時間都是固定的：“季春之月……命國儺，九門磔攘，一畢春氣。”“仲秋之月……天子乃儺，以達秋氣?！薄凹径隆兴敬髢皂莩鐾僚?，以送寒氣。”之后，秦至西漢，大部分是一年兩次或一年一次儺儀，時間在春、冬。清代以來，由于許多地方臘月農事較忙，民間許多地方的儺儀都在正月舉行，且其中摻雜進了春祭等其他民俗活動。

此外，有資料顯示，古代有在夜晚驅儺的風俗，比如周代的民間儺與宮廷儺都有在除夕之夜舉行的記載。東漢的宮廷儺至少有部分是在夜晚舉行，《后漢書·禮儀志》曰：“夜漏上水，朝臣會，侍中、尚書、御史、謁者、虎賁、羽林郎將執事，皆赤幘陛衛。乘輿御前殿，黃門令奏日：‘倀子備，請逐疫！’于是中黃門倡，倀子和，曰：‘因作方相與十二獸舞?！瘹g呼，周遍前后省三過。持炬火，送疫出端門；門外騶騎傳炬出宮，司馬闕門外五營騎士傳火棄雒水中?！?/p>

靜寧張屲村在正月初五夜晚由村民手舉火把到農戶家里驅儺的風俗可能正是古代上述儺俗的遺跡。

二、挨家挨戶驅儺

在包括靜寧張屲村在內的甘肅大部分地區，社火的一項重要內容是走村串戶或游街。對村民們而言，社火中表演的節目內容可以增減，但社火隊伍走村串戶卻必不可少。儺事活動除祭祀、娛神等活動外，一項重要的內容就是進入房屋，走遍各個角落驅鬼逐疫，以達到人畜平安的目的。古代的驅儺活動雖然不同時期呈現出不同的特點，但這項內容卻始終未變，且體現在各種類型的儺中，下面的例子足以說明這一點：

《周禮·夏官·方向氏》：“方相氏掌蒙熊皮，黃金四目，玄衣朱裳，執戈揚盾，帥百隸而時儺，以索室驅疫。大喪，先柩，及墓，入壙，以戈擊四隅，毆方良?！?/p>

唐代李善注《文選，東京賦》中引用《漢舊儀》（已佚）進一步說明了“索室驅疫”的原因：“顓頊氏有三子已而為疫鬼，一居江水為瘧鬼，一居若水為魍魎蜮鬼，一居人宮室區隅，善驚人，為小鬼。于是，以歲十二月使方相氏黃金四目，玄衣朱裳，執戈揚盾，帥百隸及童子而時儺，以索室中而驅疫鬼也?！?/p>

三、用桃木（湯）、五谷等除穢

靜寧張屲村社火隊伍在舉行“斷瘟”儀式時，隊伍中有一人提著一個內盛主要由桃木、葉等植物熬制的“藥水”桶，用來灑向途經道路及人家。而在“斷瘟”儀式接近尾聲時，隊伍中又有人將糜面等五谷撒向空中，邊撒邊喊“瘟神爺斷出門了！”(“斷”：方言，意為“趕走，攆走”之意）

用桃木、桃木熬制的湯水辟邪的風俗，應該源于《山海經》中度朔山大桃樹的神話傳說，簡稱“度朔神話”，原文已佚，東漢王充《論衡·訂鬼篇》引錄：“滄海之中，有度朔之山，上有大桃木，其屈蟠三千里。其枝間東北曰‘鬼門’，萬鬼所出入也。上有二神人，一曰‘神荼’，一曰‘郁壘’，主閱領萬鬼。惡害之鬼，執以葦索而以食虎。于是，黃帝乃作禮，以時驅之；立大桃人，門戶畫神荼、郁壘與虎，懸葦索，以御兇魅?！币驗榭勺焦淼纳袢松褫?、郁壘居于度朔山大桃木上，于是黃帝制定了在門口矗立木質大桃人用以辟邪驅鬼的儺俗。之后逐漸演變、擴大形式，只要是與桃木有關的、或桃木制作的都可辟邪這一觀念在民間廣泛流傳，并用于驅儺活動中，靜寧張屲村的桃木熬制的桃湯就是桃木辟邪觀念在儺儀中的體現。

而在《太平御覽》卷五百三十一引《札緯》中顯示，古人用以辟邪的植物除桃木制品之外，還有“赤丸五谷”：“方相氏……而時儺以索室，而驅疫鬼，以桃弧葦矢土，鼓且射之，以赤丸五谷播灑之，以除疾殃?！睎|漢衛宏《漢舊儀》中也有類似記載，可以互為佐證：“方相帥百隸及童、女，以桃弧棘矢，土鼓，鼓且射之；以赤九五谷播灑之?！?/p>

四、春官

春官是甘肅很多地區社火隊伍中最為醒目的角色之一，常常起著組織、引導、貫穿始終的作用。比如永登苦水社火以“春官發牌”拉開序幕，春官由能說會道者裝扮，往往吉慶喜話出口成章，他們頭戴烏紗帽，身著官服，頰戴三綹胡，手拿一把小笤帚（有時為鵝毛扇），做出清掃的動作，象征為人們掃塵除穢，驅疫避邪，口中常念誦著諸如“老爺我今日帶了一身喜氣，路過此地，人壽安康，百業興旺，福祿無疆……”之類的話語。春官的隨從是被稱作“衙役”的，他們手執豎牌，上書“風調雨順”、“五谷豐登”、“物阜年豐”等字樣。觀眾則爭先靠前讓春官的掃帚（或扇子）掃到自己，以期掃掉往年的種種晦氣。

在武威的很多地方，社火隊伍分成若干部分，第一部分為社火隊的前導部分，打頭的便是“春官”，俗稱“春官老爺”，“春官老爺”是整個社火隊里的代表性人物，是“元首”，也是領隊。按照民間的傳統習俗，“春官老爺”必須由當地輩分最大、年高德劭者擔任，而被選上的人，也是一生中之幸事，一份難得的殊榮。“春官老爺”象征著春的來臨，代表著“春神”行使職權，在社火隊里有著至高無上的權威。按照當地的傳統習慣，正在行進中的“春官老爺”，文官見了必須落轎，武官見了必須下馬，恭敬地為“春官老爺”讓路。鬧完一天后再將“春官老爺”敲鑼打鼓送回家。春官引領社火隊在公眾場所表演完畢后，還要“串莊子”，即到各家各戶的院子里進行旨在驅邪的表演。

與甘肅其他地區一樣，靜寧縣張屲村社火中春官，一般是在表演社火之前，走在隊伍的最前面的人，很受人尊敬。而且這一角色一般總是由口齒伶俐、反應敏捷的人擔任，社火隊伍每到人家門口都說一些吉利的話語，中間不乏笑話、戲謔之類，其內容則根據各家情況而定，說完后，這家主人一定要給春官一些錢物作為賞賜，等等。所不同的是其雖然戴官帽，手持折扇，但上身卻反穿皮襖，這一點很容易讓人將他與“蒙熊皮”的方相氏聯系起來，正如上面我們提到的《周禮·夏官·方相氏》：“方相氏掌蒙熊皮，黃金四目，玄衣朱裳，執戈揚盾，帥百隸而時儺，以索室驅疫?！笔欠裼羞@種可能：社火中的春官，就是古代驅儺首領方相氏？一種理由是，社火中這位舉足輕重的人物之所以叫“春官”？是因為《周禮》等書記載，古代曾設天、地、春、夏、秋、冬六官，其中春官是負責掌管禮儀、祭祀、歷法的官員，周代的宮儺就是由他主持。流傳到民間，春官就既有了“春官送春帖（節氣表）”的作用，也有了社火中春官帶頭驅儺的職能。因此春官在社火中的裝扮要么是一身官服，要么反穿著皮襖。這都源于與古代春官的職能和地位。

五、燒社火儀式

每年社火表演結束后，靜寧張屲村還要進行隆重的“燒社火”儀式。社火隊伍吹吹打打，連喊帶鬧，走到離村子最近的河邊，將耍社火的用具(紙獅、紙花、紙條、靈官的面具等等)由一個裝扮成“瘟部天官”的燒掉，然后將灰燼等投入河中，象征一切瘟疫隨水流走，當地的百姓從此可以幸福安康，免受災難的侵擾。之后全體成員收鑼息鼓，不再發出任何喧囂聲，悄然回莊。

將鬼疫趕出門戶、村莊或宮廷，趕到荒郊野外，甚至焚燒之，棄之于水，是自古以來驅儺風俗的一項重要內容和儀式。前面我們引用的《后漢書·禮儀志》中記載的漢代宮廷儺在進行完驅儺儀式后，由手執火把的騎士將“疫”送出，并且投入雒水：“因作方相與十二獸舞，歡呼，周遍前后省三過。持炬火，送疫出端門；門外騶騎傳炬出宮，司馬闕門外五營騎士傳火棄雒水中?！敝皇沁@種“疫”可能是無形的。

類似的行為是“埋祟”，宋孟元老《東京夢華錄》卷十“除夕”條云：“至除日，禁中呈大儺儀，并用皇城親事官諸班直戴假面……共千余人，自禁中驅祟，出南薰門外轉龍彎，謂之埋祟而罷?！?/p>

在有些地區，并且有了裝載瘟疫的紙船，最后將紙船燒掉，錢茀《儺俗史》載“江西萍鄉儺壇有還儺愿，又稱接福神。每年農歷七月開始，為許愿人家送瘟神。整個過程分四步進行。首先是起師。用竹篾扎一船形骨架，供奉在主家神案，燃香，鳴竹；由掌案人念‘起師咒’。其次，造船。唱‘造船咒’，一邊唱，一邊用紙糊裱‘船’殼。著是收瘟。船造好之后，抬著船到屋內各個角落收瘟攝毒，表示將它們裝入船中。然后，焚船。儺隊抬船到河邊，唱：‘弟子行來到江邊，河伯水官坐兩邊。五瘟使者隨船去，光明大路到西天。’然后磔雞，并將雞血淋在紙船上?！?/p>

被曲六乙先生歸為“寺院儺”的“羌母”，也常常以與燒社火類似的“燒朵瑪”儀式——“朵甲”收尾，“朵甲”即拋出驅鬼“朵瑪”之意，是藏傳佛教密法的一種威猛活動，經過念經誦咒，咒師拋出朵瑪，以驅邪魔的一種密宗法事，俗稱“打鬼”。朵瑪是由糌粑捏成用以供神施鬼的“三梭供”。比如位于四川木里藏族自治縣境內桃壩鄉的木里大寺每年十月二十九日，表演完盛大跳神舞會之后，全寺僧眾從大經堂出來排起宏大的儀仗隊和全體著裝法面具的舞者，拿槍持劍的天兵天將浩浩蕩蕩，跟隨抬著朵瑪的僧人與咒師隨后，魚貫踏踴路走南大門，一直到百余米的“朵拉”，僧人們齊聲誦咒經，把朵瑪拋倒向熊熊燃燒的大火里。這時，法樂猛震，鳴槍放炮，那轟轟的火氣，熊熊的火焰，烈烈彩旗，無數的樂器，共鳴齊奏，威震天地，光芒萬丈，又夾著喇嘛們的誦經聲，以及觀眾的吶喊聲，使得整個宇宙震蕩激動，便表示諸災已消，諸惡已除，把一切邪惡逐出法界之外，這時現場的老幼，高興非凡，僧人們候至燒盡火熄之后，方才興高采烈凱旋歸寺。

從發生學的角度來說，儺事活動的關鍵詞是“驅”，它是基于遠古人類萬物有靈觀念而產生的人類試圖與自然萬物和諧相處、甚至掌控自然消除災異的最早的嘗試之一，它的核心精神是積極的，體現了人類童年時期對異己世界的態度不是完全的臣服、膜拜，而是試圖掌控它并驅散其中的不利因素。社火也是一種古老的民俗活動，從名稱看，它的關鍵詞是“祭”，祭祀與農業生產及人類生活息息相關的有益神，從這個角度說，它的發生應該遲于驅儺活動，是在有了農業生產之后，而廣義儺的產生，應該是在狩獵時期。但隨著時間的推移，這兩種活動由于客觀上的關聯性，在民間逐漸合二為一。在甘肅等廣大的北方地區，全民性的驅儺活動常常部分或全部融入到社火活動當中是一普遍現象，幾乎所有的內容體現的都是驅儺意圖。

（作者簡介：胡毅，甘肅省廣電總臺；胡穎，蘭州大學文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