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本文以嚴歌苓作品中的敘事意象為著眼點,選取其中比較典型的意象——辮子,透過對這一意象的解讀來梳理行文脈絡、挖掘文本的深層意蘊,透視意象背后隱含的意義與情感,解析意象在敘事中的功能。
關鍵詞: 嚴歌苓 意象 辮子
一
“瞬間”與“永恒”即是“變”與“不變”的問題。時空的流轉下一切都處在“變”之中,“變”即是一種特殊的“永恒”。而在文學作品中卻存在一種相對的“不變”,承載這種“不變”的載體之一即是敘事作品中的“意象”。讀懂了敘事作品中的意象,也就懂得了作品所要傳達的意旨。意象之于文學作品猶如眼睛之于神龍,擁有了意象,文學作品才會更加充實豐盈、神采飛揚。
意象“借助某個獨特的表象蘊含著獨到的意義,成為形象敘述過程中的閃光的質點。但它對意義的表達,又不借助議論,而是借助有意味的表象的選擇,在暗示和聯想中把意義蘊含于其間”,然而意象又“不是孤立存在之物,它在‘關系’中存在”。因而在解讀意象的過程中自然要考慮到社會文化賦予意象的特殊含義,以及作者的個人情感加之于上的獨特意義。只有兼顧意象存在的這些“關系”才能更好地理解和詮釋意象所傳遞出的訊息。雖然在敘事作品中意象并不是作為敘事主體存在的,但它能夠對敘事起到一種輔助的作用,有助于人物形象的塑造,推動情節的發展,增添文本的詩性意蘊。中國文學史上的詩人、小說家大都建立了自己獨特的意象體系,將自己的情感投注到筆下的意象之上,用意象來承載他們內心的情緒與感受,以有形之物寫無形之情、狀難言之感。嚴歌苓亦是如此,她認為文學創作的最高境界是“無我”,所以她在作品中并不直接表述她的觀點、抒發她的感情,只是在言語和意象的選擇與運用中將其溢露出來。正如她在自己的作品中所說的:“世上一切被符號化了的東西都比它們本身更具征服力。”
二
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中國,辮子成了政治變革關注的焦點,辮子的存留代表著截然不同的政治取向,在那個動蕩的年代,多少人因為這一根辮子而丟了性命。時間讓我們遠離了那個“留發不留頭,留頭不留發”的亂世,嚴歌苓的筆卻帶我們重回了中國男人拖長辮的歲月,這一“帶”就帶到了海那邊的美國。于是我們在19世紀60年代美國的地下拍賣場里認識了這樣一個拖著長辮的中國男人:“身材寬厚,個頭要高過一般中國男人。他梳一根粗極的長辮。……這辮子之所以粗得不近情理,是因為他的頭發順著他頸后一直長到上半個脊背上,如同馬鬃或獅鬃。”這是《扶桑》中大勇的首次亮相,作者并未在他的長相上多著筆墨,而是細致描繪了他辮子的特征,凸顯這根辮子的與眾不同。
通過史書、文學文本及其他的媒介我們知道,19世紀生活在美國的華人移民是處在極其低下地位的劣等民族,是被冠之以“勞工”之名的奴隸,而在《扶桑》中這個中國男人的出場卻顯得如此不同,作者以一根特殊的辮子點亮了她筆下的人物。在地下拍賣場進行的這場中國妓女的買賣中,我們進一步認識了這個人物,他“是這地方冒犯不得的人,……不光在唐人區有聲名,洋人也對他的神鬼故事有傳聞”。在唐人區的聲名是因為他是典型的“不好男兒”,偷竊各個窯子的妓女,壓榨別人的財富,但在面對與西方異族的沖突時,他毫無條件地與自己的同胞建立了同盟,這時他的身上更多地顯現出民族大義,西方成了他真正的敵人。他“從不放過任何一個叛賣同胞的人”,哪怕是一個有可能讓二十多人陷入危險之中的五個月大的弱小生命。作者講述了他的種種惡行,但卻讓人對他恨不起來,正是因為他的這一份惡中更含有了對白人欺壓華人的抗爭。
在《扶桑》中,辮子意象并不是僅與大勇這個人物進行組合,而是與更多的普通中國移民結合在一起,作品里多次出現對拖著辮子的中國勞工的群體性描寫,如此多的辮子讓人內心糾結在一起,他們沉默、忍耐,可以說是在那個世界里忍辱偷生地過活,他們面對白人時總是“不必要”地謙恭,遭受白鬼欺凌時只是沉默地點頭,甚而是笑。尤其是描寫一個老伙夫的死亡時那“花白的辮子”顯得格外地觸目驚心。他“被三十多個白種工友圍攏,一只手揪住了他的花白辮子”,他那忍氣吞聲的憂愁的笑激怒了這群白人,無數的棍棒與拳腳向這個并不強壯的生命砸來,終于“老伙夫趴在地上,花白的辮子斷了”。被抓住了辮子一切便都由他人控制,辮子仿佛是一個死穴,這辮子似乎讓外族人加之于華人的欺凌變得更加便易,它關乎著生命的存與亡。
在《扶桑》中作者塑造的大勇集善惡于一身,她對待這個人物的情感是矛盾的,可以說嚴歌苓在大勇身上寄放了太多的自豪與驕傲。在種族歧視猖獗的異質社會里,在口口聲聲自由開放卻將黃皮膚的中國人視為非人的國度里,總是需要有大勇這樣的中國人存在,對欺凌華人的洋惡棍們,“大勇這類人一抬眼便找到了他,幾下便除掉了他”。但無論是哪一種形式的情感,嚴歌苓都不在作品中呼天搶地地去訴說,她的敘說是克制、含蓄、借意象來傳達的。辮子意象與大勇這一人物結合,使辮子對洋人具有了另番意味,它不再是軟弱與低下的代稱,而是一種威攝、一種武器,它令白鬼恐懼,這根粗黑的辮子彰顯著大勇的身份與威力。
《橙血》中的黃阿賢也是一個“拖著辮子的中國男人”,但他的“辮子”具有了與大勇的粗黑辮子完全不同的含義。阿賢作為中國勞工初到美國時還是個“拖一根鼠尾辮”的十四歲小男孩,因為心靈手巧而被制衣廠老板患有小兒麻痹癥的女兒瑪麗選中,四十歲的瑪麗每天教阿賢念書,阿賢用兩年半的時間學完了四年的大學課程,從此作為一個與眾不同的人留在了瑪麗身邊,成為了她的貼身仆人。表面上他是居于優越之位的上等仆人,是女主人瑪麗的寵兒,而事實卻恰恰相反,主人加之于他的“恩惠”越多,他越沒有自由與自主的權利。阿賢以中國人的“知恩圖報”之心來幫助瑪麗經營橙園,不斷培育出新品種的橙。75號血橙本是他的心血所凝之果,但其所有權與支配權卻全然不在他的手中。阿賢的同胞來購買橙胚遭到了老瑪麗的斷然拒絕,她聲稱自己絕不與中國人做生意,似乎她忘記了黃阿賢也是中國人。被瑪麗拒絕的中國同胞走時對阿賢說:“以為你是中國人,原來不是。”在中國人眼中阿賢已不是一個中國人,而異族人眼中的他卻是個真正的異族。
阿賢為職責和他的“中國良知”所困,使自己成為女主人瑪麗的某種附庸和道具,被有形的辮子和無形的辮子束縛著、纏裹著。阿賢的辮子在西人眼中是一種東方的象征,即使是在中國男人已經不再留辮的年代,老瑪麗依舊不允許阿賢剪掉它。而對于阿賢自己,這辮子卻是刺目扎眼而又多余的異物。中國女人黃銀好的到來成為阿賢向自己命定的人生發起反抗的關捩。這個來自中國的女人成為一個誘因,為阿賢提供了一個認識自己的機會,這個與阿賢同族的女子讓他意識到自己三十年來所缺失的一切,喚醒了他作為一個自強有力的中國人的愿望。多年來溫順的阿賢發生了變化,為拒絕再次成為瑪麗客人們的相片背景,他故意摔傷腿,將自己反抗的想法付諸了行動,他決定離開橙園。他以剪掉早已過時的辮子來表明自己決絕的態度。但是他并不知道,在這個異族的世界里,“辮子”是他與這個異質世界,以及這世界中的他者聯結的紐帶,拖著辮子的阿賢是橙園里的友類,是女主人老瑪麗眼中的“親愛的孩子”,而一旦失掉辮子,阿賢則是身份不明的想要偷取橙胚的疑犯,最終倒在了射殺他的槍口之下,永遠留在了他付出了一生心血去經營的橙園之中。
短篇小說為篇幅所限,要求具備精煉的“外貌”,但精煉并不意味著內容與它所傳遞的信息的寡淡,在這里敘事意象發揮了極其微妙的作用。在《橙血》中,辮子承載、包蘊了太多的情感與意義的同時,也成為了敘事向前推進的動力。敘事圍繞著這個意象來展開,由這個中心向外鋪陳情節。意象不只是一種敘事的裝飾,它本身也擔負起了特殊的敘事功能。
三
想到嚴歌苓作品中的意象“辮子”,就會想到《扶桑》中的“大勇”,人如其名,勇者無懼,他在異國的土地上用智慧和武力拼殺出一條浴血的生存之路,也拼出了自己的一段傳奇。想到辮子也會想到《橙血》中的“賢”,溫良訓服卻又忍辱負重,華人地位的低下,內心的忍氣吞聲都在他的身上得到了印證。嚴歌苓懷著贊賞來寫大勇,卻懷著悲憫來寫阿賢。“辮子”意象成為嚴歌苓作品中一個閃光點,它鋪設了一條時隱時現的敘事脈絡,并在這條脈絡上設置帶有懸念的結點,使敘事更具耐人尋味的詩性氣質,同時它也有力地輔助了人物形象的塑造,使作品中的人物在文學形象的浩繁書卷中占有了一席之地。
參考文獻:
[1]楊義.中國敘事學[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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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嚴歌苓.少女小漁[M].西安: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