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藏書家葉靈鳳先生抗戰初期離開上海時,留下了1萬余冊書,后來全都失散。多年之后言及當年藏書,他說:“每一本都有一個故事,每一本都有我的青春歲月。”我有一本邵燕祥先生的詩集《給同志們》,中國青年出版社1956年3月出版。同年6月友人買來寄贈給我,屈指算來至今已半個多世紀了。這本書也有一段值得一說的故事。
20世紀50年代,中國詩壇上新星璀璨:聞捷、公劉、雁翼、梁上泉、白樺、邵燕祥……一個個閃光的名字讓正是詩的年華的中學生眼紅。當時的燕祥最年輕,也最活躍。1955年,他也不過二十掛零,在第一汽車制造廠工地上,在長江江心的鉆探船上,都有他奔波的身影,充滿豪情地為第一個五年計劃放聲歌唱。他的詩作《我們架設了這條超高壓送電線》《我們愛我們的土地》《有一天我們會想起》是學校朗誦會上常選的名篇。“我們從來不懂得空虛和頹喪,我們將來也不會后悔、悲傷,我們決心永遠對得起,我們的每一寸青春的時光。”噴涌著激情的滾燙的詩句,我們熟讀成誦。
1957年,邵燕祥成了“右派”。突變的風云,讓我們這些十五六歲的孩子驚詫莫名。
二十一年以后,1978年,我在這年第十期《長江文藝》上讀到他的長詩《在書架前面》。
久違了,燕祥。看到他的名字,欣喜如重逢故友。他的詩,又引起我強烈的共鳴。中國的知識分子,“文革”中幾乎人人都有一段與書有關的慘痛經歷。這樣的遭遇,何止邵燕祥一人?記得讀完詩后的整整一天我都處于亢奮狀態,晚上一氣呵成地完成了同題長詩,副題是“和邵燕祥”。我將詩寄給了《長江文藝》,像是石沉大海。這件事也就不再想它了。
一天,突然收到邵燕祥先生的信,才知道《長江文藝》將我的詩轉給了他。
詩的底稿早已丟失。幸虧燕祥先生將它全部錄入他的《〈在書架前面〉的回響》,而文章又收入他的《晨昏隨筆》(三聯書店1985年出版),才得以白紙黑字地留存。
邵先生在文中說:詩發表后不久,“我收到編輯部轉給我的一首同題和詩,新詩唱和贈答還是少見的吧”。“當時剛剛沖破‘四人幫’的文化禁錮和文化滅絕,特別是剛剛經過關于真理標準討論,人們對政治生活和文化藝術的一些共同感受,被我的這位素不相識的朋友真實地表達出來。”
燕祥先生的話自然是過譽之詞。三十年后的今天重讀拙作,真是感慨良多。
我看到感情之真:“深秋的夜晚,靜靜地讀著你的詩,/過往的回憶,撩動我深切的思念……/多么相似啊,你的書架和我的書架,/小小書架,折射出大地的風云變幻。”“這一天,我拂去層層蛛網,厚厚塵埃,/書架啊,又增添了多采的容顏。/喑啞的喉嚨又開始激情的歡唱,/于是,寫下這首小詩,用我笨拙的語言。”
更看到思想之淺:“秋風送上我的詩,我的問候,我的祝愿:/放開歌喉吧,為新長征寫新的詩篇。”“未來,/四個現代化的未來啊,/花更繁,葉更茂,果實更甜!”“秋霜自然會爬上你我的雙鬢,但心頭充滿著萬千個喜歡……”
彼時堅冰初融,乍暖還寒。自覺經過“文革”歷練,長了見識,思想不至于還沉浸在昨夜的黑暗之中,但終歸把一切看得過于簡單,不會想到拖著歷史的古老的陰影舉步之難。今天,人屆古稀,更覺當年的幼稚和膚淺。
2002年2月,燕祥夫婦到鄭州曾枉駕寒舍小坐。我拿出《給同志們》,請他題幾個字。先生稍作思索,就在扉頁上道:
薄薄一冊小詩,曾經溝通兩個年輕人的心靈。老來一切均成紀念。連同書中那配合反胡風的“拋石頭”之作,也成為作者人格萎縮和政治波譎浪詭的歷史證明。幸而彼此書架上都有了不少的新書和好書,也就寬容它暫時廁身其間吧。
文中說“配合反胡風的‘拋石頭’之作”,指詩集中批判胡風的幾首詩。燕祥先生后來曾沉痛地說,那是“循著‘按語’的思路,把胡風、梅志夫婦和被派遣為‘小集團’的骨干們,坐實為從事陰謀勾當的形象,極盡丑化之所事”。燕祥待人寬厚而律己甚嚴,他曾多次向自己這些詩作刺傷的先生道歉,這里的自責則更為嚴苛。
《給同志們》的故事還有一個“尾聲”,要作交代。
送給我書的友人楊林,是高我三個年級的學長,少年時的畫友,武漢中南美專雕塑系的高材生,頗得校長胡一川的賞識。他的作品《方志敏》《槍聲遠去》,屢獲獎項。
1957年,當邵燕祥充滿政治癡情在武漢采訪時,遠在北京他的單位的領導們卻已經開始羅織他的材料,張開了構陷的網。
與此同時,即將畢業的貧農子弟楊林響應號召,參加“鳴放”,也因為對民主、自由提出的十八個問題,同樣陷入了“陽謀”的旋渦。
責編:思 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