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0年代至1980年代,文學是一種至少看上去“公共性”極強的文化門類。大批的革命文學作品的普及率,絕不亞于今天的暢銷讀物。在這幾十年里,文學在上層建筑領域里起著頂部裝飾的作用,文學家則在公共生活中一直扮演著公眾的教導者和拯救者的角色。但這并非因為文學家有著特別的人格魅力而堪稱道德典范,相反,這個時期的文學家們在基本的人格尊嚴和藝術品格上,乏善可陳,在更多的時候,他們甚至還不如普通民眾更有道德感。公眾對文學的相對較為強烈的熱情,也不意味著國民有著普遍強烈的文學需求和高水準的文學鑒賞力。文學享有這種過分崇高的地位,有賴于背后的政治強力的支撐。文學話語不過是政治話語的柔化版,在社會運動最熱烈場面里,借助政治強力的文學的高亢聲音,看上去像是一種狐假虎威的表演。
在今天看來,文學的這種“公共性”首先來自公共生活的一體化,文學不過是這種一體化的公共生活中的較為引人注目的文化形態之一。依照某種權力的指令,文學家像外科醫生一樣,致力于公眾的思想改造和靈魂重塑的手術。這樣,往往會產生一種錯覺,認為當代文學是那般的高貴和強大。然而,隨著社會開放程度的增大和意識形態禁錮的松動,當代文學外強中干的虛弱本質就暴露無遺。
長期被誤解的“文學公共性”的虛假性一旦被揭穿,文學就不得不面對自身在“公共領域”及“公共事務”中退場的命運。建立在作協機構、報刊出版、學院文學教育等文學制度之上的壟斷性生產關系,面臨挑戰。在大眾文化時代盛大的文化筵席上,文學不得不屈居一隅,在次要席位上分得一些殘羹剩飯。雖然在主流的文化格局的等級秩序中,文學依然高居文化金字塔的頂端,但顯然已不再居于公共言論舞臺的中央。文學家的角色在公眾視野里備受冷落,文學的聲音也變得可有可無。面對這樣一種尷尬的處境,文學充其量只能自救了,拯救社會或拯救公眾的宏大理想,變得不切實際。
世紀之交,一些新銳作家也進行過重返文化舞臺中心的努力,他們熱切地擁抱大眾娛樂市場,多少也吸引了一些輿論的關注,但在“娛樂化”的文化狂潮中,文學所能掀起的不過是幾朵細小的泡沫而已。依靠自身的娛樂化來引人注目,這也不是作家的特長,而作家們的“丑聞”的剩余價值也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而另一方面,文學擁抱市場的結果,是自身的泡沫化。1980年代的文化新潮過去之后,文學的創造性精神即日漸衰頹。1990年代中期以來,文學寫作的翻新只是體現在年齡段、性別和容貌的差異方面。一層泡沫被撇去之后,新的一層又生長起來,此間的唯一標準是利益。當代文學就是這樣一種沒有獨立品格和價值核心的“文化泥塊”,曾經根據政治利益來塑造自己的形象,現在則根據商業利益來塑造自己的形象,以政治或商業的價值替代了文學價值。文學尚未真正建立自身內部的價值,要想在社會公共領域引導價值,如果失去了外部強力的支撐,就只能被公共文化所拋棄。
1980年代中期以來,文學呼吁自身的獨立性,試圖挽回自己的尊嚴。先鋒文學在形式上的自律性的試驗,是文學恢復自身主體性的嘗試。1980年代中期的文學遺產,即是試圖建立文學自身在價值上和美學上的內在完整性。事實上,這一傳統始于“文革”后期民間青年知識分子的隱秘化的文學書寫(如“今天派”諸詩人的寫作)。值得注意的是,“今天派”的文學書寫,并非依靠積極和公開地“介入”當下的公共生活來贏得其公共性,相反,它在相當長的時間里,并不為公眾所知曉,它是以對一體化的公共生活的疏離和回避,來贏得自身的價值。
倘若文學自身尚未獲得自主的意識,其現實“介入”不可避免地淪落為一種輿論,成為某一社會階層(有權勢的或無權勢的)的代言工具。文學家需要面對的首先是個人,是個人的內心。他常常以逃離公共生活領域、疏離公共事務,來獲得對公共性的獨特的關注。惟其如此,我們才能夠真正理解陳寅恪的意義。當幾乎所有的學者和作家都在忙于為現實涂脂抹粉的時候,陳寅恪選擇了寓居嶺南,與世隔絕,專心為古代的一位身份卑微的風塵女子立傳。
文學寫作,首先是一件發生在私人領域內的事情。文學的書寫空間是孤獨的,同時,真正的文學作品是內在的自足的和自我完善的。另一方面,文學的閱讀空間也是相對孤獨的和自足的。盡管文學又是會被拿到公共場合下,為眾人所分享,尤其是在某些特殊的情形下,文學還會表現為公眾情緒的原動力和催化劑。但這都是文學的非常狀態。在現代傳播的語境下,作為印刷符號的文學文本,提供給讀者的是單個作家的個人的話語。在通常的閱讀狀態下,讀者與作者的關系應該是兩個孤獨的個體之間的互相打量、注視、傾聽和理解,最為重要的是,這種交流并非簡單的單向灌輸和控制。讀者有權隨時拋開手上的任何作品。從這種理想的文學閱讀關系中,我們可以看到理想的公民社會交往倫理的雛形。通過閱讀關系,作者與讀者共同建立起一個微型的有關美學和價值的“精神共同體”,而真正意義上的公共空間由是開始形成。
重返獨立的文學精神空間,這不僅意味著作家需要捍衛自己的精神獨立性,同時也意味著作家的文學書寫需要營造一個獨立的和自我完善的話語空間。前者是文學獨立性的精神驅動力,后者是文學獨立性的生存空間。從這一點出發,文學的公共性問題的進一步的要求,則是公民對于閱讀、書寫等精神生活的需求和空間的建立。而一個真正意義上的現代公民社會的公共空間,是建立在這一系列獨立的個體精神空間單元之上的。從這個意義上說,寫作(及其閱讀)乃是公民社會的行動典范和價值典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