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樟柯這個名字,對于我這一代的觀眾來說,很是溫暖。我和賈樟柯算是同齡,偶然遇到過兩次,有一次是東方早報舉辦的風尚大獎,衣香鬢影之間,我一個人都不認識,終于看到賈樟柯,定了心。因為和他一起頒獎,匆匆聊了幾句,他眼神掠過人群,有一絲笑容。后來我看到趙濤,她在貴賓席上,坐得很直,是舞蹈演員的身板。
我曾經非常喜歡趙濤的樣子,《站臺》中的她和電影畫面一樣清潔,或者,用佐藤忠男的話說,那時演員的表情還處于“清貧階段”。她是影片女主角,賈樟柯對她的影像處理卻很日常,不特寫,不加強,飽含了一種對純潔的眷戀,所以,他的攝影機像處男一樣有詩意有誠意,而我們透過導演的凝視,無一例外地對汾陽涌起感情。
但是,所有這些,在賈樟柯的最新電影《海上傳奇》中,看不見了。事實上,早在《世界》開頭,當趙濤叫著“誰有創可貼”出場的時候,我就有過剎那的難過,她從銀幕深處走來,雖然臺詞極具象征意味,但是她的體態莫名地有了“陳白露”的味道,舉手投足的“大方”也使得賈樟柯失去了往日的電影節奏,趙濤在鏡頭里越來越近,一直到《海上傳奇》,她雖然在銀幕上沒出現幾分鐘,卻分分秒秒是類特寫的表達。
所有的觀眾都在問,作為紀錄片的《海上傳奇》,為什么需要一個超符碼的尤利西斯,時不時地切入畫面,走走,哭哭,什么意義?理論上來糾纏的話,這樣的符號人物出現在紀錄片中,只能有兩個可能,一個是提綱契領,一個是裝神弄鬼。
提綱契領嗎?比較困難。《海上傳奇》最令人意難平的地方是,雖然電影試圖追求上海的多面性,但實際效果卻是制造了混亂。烈士的女兒、大亨的后代,都是上海的故事,但電影效果全是如怨如訴,說是懷念,更似控訴。而且,上海從頭到尾都灰蒙蒙的,五六十年代我們有過的好天氣,全被一曲靡靡之音“I WISH I KNEW”(電影英文名)唱成了虛擬態。
當然,我們不能指責導演過多地表現了過去世代的大人物,或者要求導演應該更多地表現當下的普通人,但是,我感到奇怪的是,像第一個出場的人物,陳丹青講的那些話,完全是上海普羅的共同記憶,為什么非要陳丹青以老克臘加新藝術的形象來敘述呢?說到底,普羅生活從來沒有拗斷過,但活生生的日子,幾乎都被表達成了過去時。傳奇倒是傳奇了,但今天的上海是什么呢?哭泣的狼奔豕突的趙濤就是上海的化身嗎?
如果這不是賈樟柯的意思,那么,趙濤的表達就是裝神弄鬼,說得好聽點,是文藝腔,說得難聽點,是準色情。關于色情,我使用的是最基本的色情定義,即演員在銀幕上的動作大于實際需要。真的有些準色情,尤其攝像機表現全身濕透的趙濤,令人簡直擔心導演對演員的感情,是不是出了問題。歐,原諒我“人戲不分”,因為從《小武》時代過來的我們,陪著賈樟柯長出皺紋,走入中年,內心深處都留著那么點純情東西:希望你還在那兒。
希望你在那兒,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我們希望小武在那兒,希望站臺在,希望好人繼續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