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山新雨后,天氣晚來秋。
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
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1]
《山居秋暝》是王維晚年隱居藍田輞川別業時描寫山居秋景的作品。
大約是隱居輞川別業的一個秋天的傍晚。“暝”作動詞用,表示日落天黑的漸變過程,體現時間的變化:從黃昏雨停,到夜色降臨,再到稍晚月照松林泉流石上,直至夜深浣女歸來漁舟入溪……動詞,恰巧與詩所描繪的時間的流動性相通。
這是一首工整的五言律詩,尤韻。
如果說《山居秋暝》是一幅山居秋景圖的話,首聯“空山新雨后,天氣晚來秋”就是在做整體布局。秋似乎總與雨有關,但好在秋雨之后,總算晴好。而黃昏秋雨后,群山變得更加疏朗明凈,所有的景致變得干凈疏朗,無怪后來的柳永在作詞時便寫道:對瀟瀟暮雨撒江天,一番洗清秋。秋雨的蕩滌濁塵作用,或有此淵源。“空山”,并不是指山是空的,而是指山中人跡罕至,十分之安靜,就像什么都沒有一樣。而此時的安靜,卻正是為下文的喧鬧做反襯的第一層鋪墊工作。“天氣晚來秋”,“天氣”二字,應當同魏文帝的詩句“秋風蕭瑟天氣涼”中的“天氣”同,表示氣候。“秋”字,點明季節,使人感受到秋夜應有的涼意;同時照應題目,體現首聯的點題作用。并且這一句應當是詩人的一種心境,處于人生的晚年,桑榆之末有感于秋情。
“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頷聯是這幅山居秋景圖中的清新明朗畫面。明月照松林,可觀;泉水擊白石,可聞。一靜一動,一形一音,一上一下,俯仰之間,視聽交織,相互輝映,形成了一幅清麗的山居秋景圖:月華如練,靜靜地瀉在這一片松林上,斑駁的樹影間,傳來泉水叮叮咚咚的聲音,使得山林更加幽靜。這是古詩中慣用的寓靜于動手法,如王績“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杜甫的“春山無伴獨相求,伐木丁丁山更幽”,動作的發出者雖不同,凸顯安靜的效果卻是一致。
“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頸聯寫人事,倒裝句式,實際順序是“浣女歸而竹喧,漁舟下而蓮動”。因浣女歸來的嬉笑聲,竹林受到感染,變得喧鬧起來;漁舟趁著夜色下溪,蕩漾起水文而蓮葉起了絲絲顫動。這樣的句式,固然是為讓畫面中心移到動作的主導因素上來,而對客觀過程作動作順序上的調整,同時也是詩人的直觀感受的過程:首先是聽到了竹林里傳出了嬉笑聲,方知浣女浣紗歸來,見到月色下蓮葉輕輕地顫抖,則知是漁舟在其中穿行。唯其把視覺與聽覺的因果關系做出真實揭示,方能描繪出如此富有生機的月夜圖。而以浣紗女子的歡笑聲打破明月松間,松林寂寂的這種幽靜,也可知詩人之前對幽靜畫面的細細刻畫,是為此時的喧嘩做第二層反襯鋪墊。
值得一提的是,這首詩中所描繪的景致與其另一詩作——《白石灘》極其相似:“清淺白石灘,綠蒲向堪把。家住水東西,浣紗明月下。”[2]清人富壽蓀贊此詩為“素雅絕塵”。確為的評!明月清輝,白石灘上綠蒲隱隱可見,家就居住在溪水附近的少女們趁著明朗月色,浣紗白石上。而本詩當中,浣紗女子也是趁著明朗月色浣紗。雖一為春景,一為秋情,然在玲瓏澄澈的意境構造上,有異曲同工之妙。同時,白石灘是輞川二十四景之一,而本詩所繪之圖,與白石灘的景致何其相似,當然也可知道《山居秋暝》,是詩人隱居于藍田輞川別業時的作品。只不過如果說《山居秋暝》是一幅眼界開闊的山居秋景圖畫的話,《白石灘》只是這幅靜寂空明的圖畫中素雅絕塵的一部分。
大自然的真趣,本就有凈化心靈、滌污去濁使人忘卻塵世紛擾,產生甘于寂寞,忘情山水的高逸情懷的作用。如果說首聯與頷聯是詩人通過對美好景致的描繪,以物芳而明志潔,隱含著詩人對自然當中超凡脫俗景物的熱愛的話,那么頸聯對人事的描寫則自然生發了詩人對普通人民的閑適恬淡生活的艷羨與向往,而到了尾聯“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則成就了詩人情感和政治志趣的抒發:自然的真趣,融合了詩人的感情,面對此情此景,怎么不叫人心中留戀。淮南小山的《招隱士》曾道:“王孫游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王孫兮歸來,山中兮不可久留”,是為了讓有才能與品德的隱士出山來為國效力。王維此處卻反其典而用之,是他揚棄政治功名的審美意趣的表現:任憑春芳已歇,秋草蒼黃,任憑時光流逝,千古繁華原本只是一道薄風,而詩人,只愿做個山中歸客,無心于事,與松風明月為伴,過那無甲子的生活。
《山居秋暝》一改悲秋的傳統模式,以清麗淡雅的筆調,閑淡平靜的心情,勾勒出了一幅泉流石上,風來松下的有聲有色有情有趣的圖畫。詩人徜徉在這樣的圖畫中,境、景、情、趣,達到了高度的融合,不著一字,卻盡得風流。朱光潛曾言道:“詩的境界是情趣與意象的融合。情趣是感受而來的,起于自我的,可經歷而不可描繪的;意象是觀照得來的,起于外物的,有形象可描繪的。”[3]王維以畫家的眼睛和詩人的情思,將情趣隱寓于意象之中,把自然之美與人生之趣的完美融合,創造出了如水月鏡花般不可湊泊的純美詩境,興象玲瓏,難以句詮。同時寫出了物態天趣,在寧靜清新明凈秀麗的山水當中,感知生命的樂趣。一方面超凡脫俗,似乎不食人間煙火,另一方面卻又親近自然,表達了對復歸大自然的生活的熱愛。
自隱居后,詩人是“晚年唯好靜,萬事不關心”。此時作詩,多明月、松林、溪風、流水……這些靜謐的景物在詩人的畫筆下靜靜流淌,詩人的主觀情感,也隨之緩緩呈現——閑適淡泊,隨意揮灑,得大自在……王維以其寧靜空靈的詩歌境界,奠定了他在中國山水田園詩歌發展史上旁人難以企及的地位,同時也奠定了他在唐朝詩歌史上的大師地位。
參考文獻:
[1]王維撰.趙殿成箋注.王右丞集箋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61:123
[2]王維撰.趙殿成箋注.王右丞集箋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61:248
[3]朱光潛.詩論[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53
(鄧德潤(1987— ),女,重慶永川人,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2009級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唐宋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