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商甲骨文書法意味淺論

基于特殊的材料與工具，嚴格的占卜書契制度、不同的契手與鐫刻方式以及不同階段的時勢與風氣等，共同造就出殷商甲骨文兩百多年間異彩紛呈的風格及其獨特的書法意味。淳樸生動，奕奕有神。刀法、文字形體和“章法”等是其書法意味的突出表現所在，其為辭亦堪稱“美文”。

殷商甲骨文通常鐫刻于先行攻治好的龜甲或獸骨（以牛胛骨為主）上，多為商王占卜記錄。甲骨除自身肌理、紋路和所受腐蝕與殘損外，其上人為遺痕主要有正面的刻辭、書辭（二者正反兩面皆得見，以正面之刻辭居多）、卜兆、界劃；背面的鑿、鉆、灼之跡，甚或雕飾（正面亦可有見）；側面的鋸、削之印等；而其拋磨，幾無蹤影。在考察其書法美方面，拓本、實物和照片各有所長：拓本無法展現“真跡”所特有的美感，如甲骨的色澤，質地，形態，鑿、鉆、灼、契、雕飾的具體面貌，字之涂色或嵌物，以及滄桑古味等；而要細睹刀跡，拓本尤相形見絀；但因與“筆墨”幾無關聯，于文字形體和“章法”言，精良的拓本則清明了然。只見文不見甲骨或只關注實物與照片，對殷商甲骨文本身及其書法意味的探究，都難免失之偏頗。

“漢字演進到甲骨文，走上一形一音的規范化道路，與文字的思想架構互相配合，很快發展成為一獨特的書法藝術。” 雖不似爾后翰墨之跡那樣粲若星辰，但殷商二百多年，甲骨文亦有其衍變而非始終一面。整體相較，前者主要依托于漸趨豐富與成熟的書寫技法與字體、日益完善與多樣的文房用具、不同的書寫者及其互有所異的品味自覺，以及判然有別的地域特色與世風時尚等因素；后者則基于特殊的材料與工具，主要因嚴格的占卜書契制度 、不同的契手與鐫刻方式以及不同階段的時勢與風氣等，造就出異彩紛呈的風格及蘊涵其中的書法意味。粗略所舉，掛一而漏萬，且彼此對而不等，尚有難強分者，如師授、研練、時空諸端，然若據以窺其大要，或非毫無助益。

書法之美，在乎神采，講究筆墨、結字和章法，亦貴文辭，俱合并臻而后“至美”。綜而覽之，不論出自哪個階段或何種風格，殷商甲骨文皆具淳樸生動之風神，宛然天成；其刀法看似單調，實則奇巧自化，不乏可觀；文字形體本諸法度而靈通達變；“章法”更多出人意表，戛戛獨步；其為辭也見推敲琢磨，堪稱“美文”。

對殷商甲骨文風格的認識，頗得益于殷墟甲骨分期斷代研究的不斷拓展。不同風格可出于同一階段，同一風格亦非某一階段僅見。其淳樸生動，至深緣由或在殷商之重禮尚卜處。意不經卻正合大道自然。無論文字大小，多單刀直接沖就，而雙刀、復刀者有，切而出之者亦有。順逆，斷續，輕重緩急，皆率真有加；起承轉合，活而不拘。 故其筆畫雖多細勁、方折，而剛柔相濟，無有絕對。不獨技不精而絕不能為，想心亦必精誠虔敬。其中高手，功深詣絕，走刀取勢，不讓揮筆布陣。雖仰制度保障，師授有方，法有所專，研練有素，總有時之大同，但契手有別，器具有異，而執、運每殊，是以出奇化巧，“媲美于筆法而猶有過之” 。筆畫契刻的日益“自由”，與其文字由繁趨簡的歷程相聯動。殷商甲骨文構字以形聲居主，基本為長方或方塊狀之單個文字。其形有大小長短、闊狹肥瘦，體分單獨合疊、繁密疏簡，而常一字多形（多者一字十余形）、多字一形；象形之征，愈早愈甚，而有間雜。負抱聯絡，開合避讓，備規矩而隨變適；時之前后，有平險之演，而正欹縱衡，勢皆勻衡而平和。 是則和中有變，變而不亂，妙合天然。其“章法”或錯落參差，或行列齊整，間有多樣之界劃者，萬千化變，不一而足。而能氣貫勢連，節奏分明，虛實相映。究其樞機，有學者曾以“軸線”析得“奇異連接”、“側邊定位”之謂 。要之，除與契手的鐫刻、文辭篇幅及甲骨形態相關，更由于文字形體的守常知變及“甲骨文例”的繁多復雜 。書法多為書者“感慨係之”而“一寓于書”，故有文辭之察。殷商甲骨文雖出土之時多遭殘碎，而經綴合排譜，則能進一步探其辭之所為。其字句、“文體”、“文風”種種，均含肇妙，亦見早晚之區分。“……殷代文學已具體而微，耐人玩味。”而卜辭于“遣辭方面，琢句練字，尤見修辭上造詣之高” 。謂之“美文”，當是無愧。

殷商甲骨文歷三千余年而未滅，書法意味，其美自在。言之述之，其意難盡，總不若咀之嚼之。

注釋：

見饒宗頤《符號#61598;初文與字母：漢字樹〈引言〉》，饒宗頤《符號#61598;初文與字母:漢字樹》，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0年版。

詳見馮時《殷代占卜書契制度研究》，收入劉正成主編《中國書法全集 第1卷》第36－50頁，北京：榮寶齋出版社，2009年版。

關于鐫刻工具、程序、筆順等，參見趙銓、鐘少林、白榮金《甲骨文字契刻初探》，載《考古》1982年第1期，第85－91頁；彭邦炯《書契缺刻筆畫再探討》，收入臺灣師范大學國文學系、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編《甲骨文發現一百周年學術研討會論文集》第191－201頁，臺北：文史哲出版社有限公司，1998年版；以及黃孕祺《殷墟甲骨文寫刻與解讀之省察》，收入王宇信、宋鎮豪主編《紀念殷墟甲骨文發現一百周年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第291－304頁，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3年版。

見叢文俊《中國書法史 先秦#61598;秦代卷》第150頁，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

關于風格、文字特點等，參見馮時、劉一曼《甲骨文的書法藝術》，劉一曼、馮時《甲骨文概論》，收入《中國書法全集 第1卷》第10－20頁、第1－9頁。

詳見邱振中《筆法與章法》第49－62頁，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2003年版。

詳見[韓]李旼姈《甲骨文例研究》，臺北：臺灣古籍出版有限公司，2003年版。

饒宗頤《如何進一步精讀甲骨刻辭和認識“卜辭文學”——附說“（豆+殳）”》，見《饒宗頤二十世紀學術文集#61598;卷二》第1398頁，臺北：新文豐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03年版。

（孫少博：（1985- ），男，河南人，華東師范大學藝術學院2009級碩士研究生，美術學專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