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著

沒有精雕細琢的片場設置，沒有氣勢恢弘的背景音樂，甚至沒有考究的專業旁白。一個導演，一臺攝影機，一個五口之家。這就是紀錄片《好死不如賴活著》的全部。2001年，陳為軍導演潛入中國最早發現的艾滋病村河南文樓，用真實的鏡頭紀錄了這個“五多村莊”﹙賣血的多，得病的多，失學小孩多，孤寡老人多，孤男寡女多﹚里馬深義一家最原始的生活狀態。

馬深義和妻子蕾妹1992年結婚，受賣血脫貧的鼓惑，因賣血染上艾滋病。一家人中除大女兒馬妞幸免于難，隨后出生的二女兒馬榮，小兒子馬占槽皆染艾滋病。陳導來到馬家時，蕾妹已進入發病期……

蕾妹“說不了的難，說不了的苦”

“年輕時候有過什么愿望嗎？”

“這輩子有吃的，喝的，穿的就行，就這”

“現在呢？”

“現在我就希望孩子們好好的，好好的……”

這就是一個女人，一位母親對于生活的全部奢望。普普通通，簡簡單單，卻成了蕾妹生命彌留之際，最大的隱痛。好好的，可能嗎?提到孩子，剛剛從歇斯底里掙扎狀態中恢復過來的蕾妹又一次沉默。她說“心里不帶勁”“有說不了的難，說不了的苦”這苦水每每撐得蕾妹要炸了，她只能在吞下廉價的藥片后，神經質的吼上一嗓子才能稍稍平靜。

夏至，蕾妹開始準備后事，她說要留張照片給孩子們；立秋，蕾妹已躺在木板車上，無力驅趕爬上臉頰的蒼蠅；中秋，骨瘦如材的蕾妹已全身癱軟，只剩眼珠能間或轉動一下。帶著滿肚子無可言說的悲哀，蕾妹一步步向死神走近。夏至，兒子滿地爬；立秋，兒子會站了；中秋，兒子甜甜地喊著“爸爸”。上帝像在開玩笑，造就著生與死最尷尬的邂逅，最殘酷的對照。

立冬前一天，蕾妹咽下了人世最后一口氣。馬深義說妻子的眼睛一直沒合攏上。是留戀？是怨恨？面對這個不公的世界，蕾妹永沒能瞑目。臨死，蕾妹一句話都沒說。恐怕不是沒有力氣，只是那樣的難，那樣的苦終究說不出來。

馬深義：深明大義知為誰

即將死去的人得面對死亡，活著的人還得繼續生活。他是蕾妹的丈夫，是三個孩子的父親，要照顧重病的妻子，要安頓嚷著喝奶、吃饃的孩子，他被時間撕裂的無暇嘆息。生活能把人逼成了一座大山，馬深義用一個人的肩膀撐起五個人的天。

都說“知道真相的人是痛苦的”馬深義知道，有一天他會像妻子一樣，死神一召喚，隨時都得匆匆告別人世。他說自己年輕，曾經沒親眼目睹過一個人咽氣。妻子咽氣的痛苦讓他揪心。他懂，他自己也有那一天，也許很快。他知道身邊這些鮮活的生命都會逝去，甚至趕在他之前，兒子，二女兒。他懂前方的前方是無盡的悲涼，被艾滋病籠罩的日子沒有明天。可我們沒有看到馬深義暴跳如雷，打人罵街，自怨自艾。該送妻子打吊瓶，他不會耽擱；該收苞谷，他不會延誤。日子得繼續過下去，只要還活著。這就是老馬最簡單的人生哲學。

他說他有個愿望“希望遇到個公司老板能給孩子們擠兌點兒錢，有一天他挺在那兒，動不了了，孩子們還能自己維持生計”生命就是這樣無奈，馬深義知道自己再男子漢，也有扛不住病魔的一天，他想為孩子盡可能多的爭取些東西，那么急切。要過春節了，馬深義用從聶縣長那里要來的錢，為孩子們換了新裝。五顏六色的小精靈們簇擁在父親身邊，嘰嘰喳喳評頭品足。那一刻，我們看到老馬自足而幸福的笑，盡管他自己沒有大衣，盡管褲子上豁然扯開的大口子敞了好久。

“好死不如賴活著”，馬深義就這么舉步維艱的活著，只因“為人父”。有人勸老馬，把孩子往路邊一扔，找個云南的媳婦。老馬說這樣的事，他這輩子干不出來。只讀過三年書的老馬不會講太多堂而皇之的理由，但他深明其間的大義。孩子們體內流淌著他的血液，流淌著讓他們沾染上艾滋病的血液，他只是在有生之年盡一個父親的責任，在孩子們可能短暫的生命歷程里補足精神上的一份完滿的愛。

馬妞 最悲慘的幸福人

“窮人的孩子早當家”這話原是不錯的。從鏡頭一開始，大女兒馬妞便像個小大人。老馬說，馬妞不在，他們全家連飯都吃不上。九歲的小馬妞，嫻熟的做著家務，穩當當抱著弟弟，儼然早成了父親在家中的左膀右臂。

鏡頭前的馬妞很少說話，更多的時候，只是在沉思。一個九歲的小女孩思索起來，眼神中透著與年齡不相仿的過分的早熟。也許這顆小小的心靈里承載了太多太多東西，太多本不該屬于童年的東西。

她說她知道，家里的其他人都得了一種“愛死病”是爸爸告訴的。她真的懂嗎？跪在母親的墳頭哭泣的這個小女孩，懂得死亡的含義嗎？一個叫母親的人，躺在那一動不動，身上穿著件鮮亮的衣服，然后……然后父親讓她頭上扎上白布……然后在一個土堆旁，爸爸說喊媽，她就喊了。爸爸讓哭，她就放聲的哭。爸爸說，好了，她便戛然而止。這大概就是死亡吧。

但終有一天，她會長大，會比別人成長的更快。那一天，爸爸躺在小木車上，需要她拉著去診所打吊瓶；有一天妹妹也會突然變得病懨懨，那個她喂過無數次的弟弟也會倒下。那時一次次扎上白布條的她會知道家里人這么“愛死”因為得了艾滋病。

死去只是一瞬的事，對于生者卻是一生一世的折磨。馬妞畢竟還小，畢竟無法體悟生命之沉重。這個太懂事的孩子永遠只有九歲該多好。

馬榮爸，你有飛機嗎？

“爸，你有飛機嗎？”中秋之夜，二女兒唱完一首我們聽不懂的歌，認真地問老馬。“你有飛機嗎？”還不能流利表達自己意思的馬榮，一路尾隨著爸爸叨叨地解釋著什么是飛機。顯然她小小的心中有個飛翔的夢，大人不懂。

老馬說妻子死后二女兒每晚都會問他，還去西頭診所不？她還不知道那個整天喝藥的女人哪去了。許是坐飛機飛走了，像歌里唱的“飛到天安門”了吧。嗯，坐飛機走了……

（陳美玲：山東省威海市山東大學新聞傳播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