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從文小說的人性美解讀
■ 馬景紅
沈從文是一位有著自己獨特人生和藝術追求的作家。他說:“我是個對一切無信仰的人,卻只仰‘生命’”。他認為真正的美在于生命中人性的美、人情的美,而“一部偉大作品總是表現人性最真切的欲望——對于當前社會黑暗的否認,對于未來光明的向往”。在同時代的作家大多以階級的眼光,剖析社會、揭示壓迫、號召革命的潮流中,他卻以一個“鄉下人”的固執和執著,從人性的角度展開了他獨特的社會批判和藝術追求。
短篇《如蕤》初步體現沈從文對人性現狀的關注和焦慮,是作者在都市社會中尋求健全人性的努力。超群出眾,才貌雙絕女主人公“如蕤”渴望愛情,由南國到北海、由海濱到都市,歷經春夏秋冬,而身邊圍繞的卻“只是一群閹雞似的男人各處扮演著喜劇的角色。”全文在一種佳人遲暮的情懷渲染中流露出了主人公理想幻滅的悲哀。《八駿圖》則對這種病態的人性作了具體的解剖與展示,展開了正面的嘲諷與批判。小說所描寫的外地到青島作暑期講演的八位教授“富于學識”,但所謂的“文明”與“學識”卻使他們“便是心靈上的欲望,也被抑制著堵塞著”,雖有“天真浪漫”的心,卻不肯卸下文明的衣冠。作者從性愛的角度,通過他們言行的矛盾、觀念和欲望的沖突,揭示了他們扭曲的天性和變態的人生。現代文明以其特有的“道德”與“習慣”無一例外地造成了他們虛偽怯懦的閹人性格。
在《八駿圖》中,知識者雖虛偽怯懦而尚能自持,也尚存著文明表象,所帶來的也僅僅是個人的不幸。而《紳士的太太》中的太太們則由這種變態的心理發展成墮落的行為。紳士家庭表面上的講究禮數、溫文爾雅與骨子里的道德淪喪、人性墮落恰成鮮明的對比。一個癱瘓的“廢物”卻名正言順地占有一妻三妾的表面掩蓋著三姨太和大少爺卑鄙的亂倫。提防著丈夫的紳士太太卻半推半就地落入通奸的圈套。紳士文明也不過是一些虛偽庸俗的外殼掩蓋著人性的扭曲和異化。在對都市人生和人性的巡禮中,沈從文對國民人性萎頓和墮落展開痛徹批判,并觸發了他提出了民族性重造和人的重造命題。
重造的希望何在,理想的民族性又怎樣?沈從文將目光轉向了鄉村和過去,試圖從“一種原始的民風里找到渴望的人情美”,發掘普通的農人和兵士身上健康優美的人性,以正面寄托他的審美理想和社會理想。
作者在《一個多情水手和一個多情婦人》中將水手與妓女的關系推向極致,分手時的叮嚀與誓約,離別后的纏綿與眷戀比那種“沒有戀愛時那份觀念、便有了戀愛時那份打算”的都市愛情要純潔高尚多少倍。《生》 《貴生》《虎雛》等篇中的農人和兵士身上也都不同程度在“丑的努力和神圣的憤怒”中體現了絕無羈絆的生命本性勃發,于丑惡異常中閃現出美的靈光。普通人身上的質樸、頑強與紳士的虛偽卑怯懦弱的對比中,作者的審美追求和社會追求得到初步的統一。他看到了生命中蘊含的美和民族性重造的希望。這失望后的希望,是黑暗中的閃光,使作者以為看到一個美的世界,看到民族光明的未來——雖然帶有幾分的“夢境”。
沈從文把小說中的人事分成現實和夢境兩部分,并認為“必須把‘現實’和‘夢境’兩種成分相混合”。《邊城》正是這種兩相混合的典范:既有對帶質樸剛健民族遺風的生活式樣述寫,又剔除了邊地人生中的原始、愚昧、艱苦,傳統審美情趣中的田園牧歌性和現代人對于生命之美的憧憬洋溢其間,幻化出“一種優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人性的人生形式”,寄托了作者對于人性和人生最高理想。
但現實激發作者理想的激情,也制約理想的抒發。在人性美的理想中也同樣凝聚作者的矛盾與困惑:在美好的人生形式中總難排除隱隱的憂郁。沈從文從“鄉下人”人生經驗出發,看到現代都市人性退化與墮落,又從故鄉“一小角隅”中看到希望,試圖以邊地人生為理想的社會人生范式,通過人性美的“審美教育”重造民族道德與健全人性,達到改造社會目的。然而在殘酷現實逼迫下,作者不能不反思:這真是理想的社會范式?真能挽救民族危亡嗎?在經歷一個自然之子向現代知識理性皈依后,他以自己的現代理性反觀自己的希望——湘西的社會人生。他又看到了那里人性中愚昧保守凝滯閉塞的一面。在《會明》和《新與舊》中作者更以冷峻嚴肅的態度把農人和士兵拉出其棲身的特定時空,置身現代社會中考察他們純美人性的遭際和命運。他們不僅不能用自己的人性美、人情美感化教育周圍的人們,反而生存陷入尷尬與危機中。生性忠厚、真誠執著于信念的會明,被人稱為“呆”、“傻”,成了欺侮捉弄對象。老戰兵則在宗教儀式中被周圍人嗤為“瘋子”,遭到圍攻和吊打。即使躲在“家里”也未能避免這種人性的踐踏,貴生(《貴生》)讓張家四爺五爺奪走了戀人,做丈夫的(《丈夫》)難以保護自己和妻子的人格尊嚴。他們美好人性的悲劇命運一方面固然由于周遭世界的墮落與丑惡,另一面也由于它本身愚昧保守、缺乏應變能力、缺乏對丑惡的進擊性和攻擊力。
在內心矛盾困惑中,現實與夢境的和諧被打破,審美理想與社會理想的統一也不復存在。《邊城》中作者對人性美的謳歌明顯受制現實,態度有所保留。在《月下小景》《阿黑小史》等作品中,作者仍鐘情于人性的謳歌,但現實成分越來越來稀薄,濃重的憂郁情緒總是凝結出悲劇的結局。作者醉心于純美人性、純真人情、純真愛情“夢境”,卻無法將其挽留在現實中。死亡便成了主人公保持純潔自然的欲望和“真的生存意義”的必然選擇,也流露出作者理想難以實現的沉痛與悲哀。
作者終究不能忘懷現實,理想也終究要面對現實。《長河》讓理想直面了現實——湘西人生的生命形式面對社會巨變作出了應對與選擇。夭夭天真乖巧,靈坂清明剔透,老水手童心幻念,他們面對“新生活”和“保安隊長”前所未有的威脅時表現出一定的睿智、從容和鎮定。和《邊城》相比,老水手由老船夫的憂郁變為憂患,夭夭也由翠翠面對變故的委屈無奈變為藐視外部強力的自由與從容。人物身上萌發出一種注目外界、抗爭入侵的積極品性,為沈從文小說提供了引人注目的新質——理想接受現實的考驗。殘酷的現實對美好夢境的無情沖擊導致作者創作上的危機。《長河》 的未完,作者最終擱筆,人性美思路轟毀和終結。
傳統文化與現代文明都無法彌補的缺陷難以提供作者理想的完美社會人生,難以溝通他現實與夢境、審美追求與社會追求之間的聯系,也就注定了沈從文對人類生命中美學價值的探索與表現的局限 :是個人的,也是人類的;是時代的,也是永恒的。
馬景紅,男,1968年生于安徽霍邱縣,講師,文學碩士,現為上海工會管理職業學院公共管理系主任。
張愛玲中西兼具的文化品格
■ 安月輝
作為生長于“現代”中國的大都市,尤其是生長于三四十年代作為“殖民地”的上海和香港的中國現代作家,張愛玲的文化構成是中西混雜的結果。她的文化構成中既有西方現代文化因子,同時更有中國傳統文化的積淀,由此決定了張愛玲對“現代”和“傳統”的兼擅,也決定了其作品從思想內涵到藝術特色方面中西兼具的特質。
張愛玲與“傳統”:張愛玲于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后不久(1921年)生于上海租界,其祖父是晚清官場名重一時的“清流”人物張佩綸,其外祖父則是晚清權可傾國的重臣李鴻章。到張愛玲出生時,作為官宦之家的歷史沒落了,然而作為詩書世家的傳統卻為她成為獨特的作家提供了基礎。張愛玲的父親是一位典型的遺少,染有弄風捧月的舊習氣,母親則是一個受西方文化熏陶很深的新派女性。父母文化修養的大相徑庭使這個昔日的“詩禮簪纓之族,鐘鳴鼎食之家”始終彌漫著一種獨特的,或如張愛玲常用的一個詞——“犯沖的”——生活氛圍:既有“奇異的西方文化的鮮活”,又有“東方文化中厚沉沉的鴉片”。
在中國現代作家中,張愛玲是與民族傳統聯系最緊密的作家之一。張愛玲自幼熟讀中國古典小說和詩詞,喜歡看中國舊戲,三歲便會背唐詩,七歲時已經開始寫章回體小說,十幾歲就會戲擬《紅樓夢》。晚年更孜孜于研究《紅樓夢》《海上花列傳》等古典名著,出版《紅樓夢魘》,并用英文翻譯了《海上花列傳》。這種先天的繼承和文化熏陶,使得張愛玲一生都有著清晰、執著的民族文化認同感。在其散文《流言》中,我們處處可以看到傳統文化是如何影響張愛玲的創作,如張愛玲談中國的飲食文化(《談吃與畫餅充饑》《草爐餅》) ;談中國的服飾文化(《更衣記》) ;談中國的舊戲(《洋人看京戲及其他》) ;談中國人起名的學問(《必也正名乎》) ;更其重要的是張愛玲從中國的飲食文化、服飾細節、起名的學問中看到了傳統中國人的行為處事的習慣,并在《中國人的宗教》《中國的日夜》《公寓生活記趣》等散文中進行了詳細的評述。中國人對現世的執著,對人生俗事的沉醉,對于“大團圓”結局的喜好,以及中國國民性格中的“虛偽”等等,在她的散文中都有所表現和針砭。如果不是長期親炙傳統的文化氛圍、熟讀中國古典小說、深處于這樣的家庭環境,張愛玲絕難對傳統文化、傳統人生,有如此深厚的理解。夏志清《論張愛玲》一文中有恰當地描述:
她對于中國的人情風俗,觀察如此深刻,若不熟讀中國舊小說,絕對辦不到。……她受舊小說之益最深之處,是她對白的圓熟和中國人脾氣給她摸透,“傳奇”里的人物都是道地的中國人,有時候簡直道地得可怕。因此他們都是道地的活人,有時候活的可怕。
此外,傳統文化給予張愛玲的一份影響還在于其對中國傳統小說風致、技巧的熟稔。她的現代題材的小說,不僅“復活”中國古代世情小說“寫兒女情態具備”、“瑣碎中有無限煙波”的神韻,而且處處可見傳統小說技巧的“再生”。對于本民族的傳統,張愛玲絲毫沒有“妄自菲薄”的虛無主義態度,而是旗幟鮮明地加以肯定。她認為與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歌德的《浮士德》相比,“當然是《紅樓夢》、《西游記》好”;認為“深入淺出,是中國古典小說的好處”,認為“中國小說過去有含蓄的傳統”、“中國小說的技術較近自然”。在《〈紅樓夢魘〉自序》中她曾明確指認兩部中國古典小說——《金瓶梅》《紅樓夢》是她“一切的泉源”。總之,傳統文化已經根深蒂固的凝結于張愛玲的創作之中,并成為她后來接受西式教育的一個牢固的底色。
張愛玲與“現代”:正如既能“享受微風中的藤椅”,又能“欣賞雨夜的霓紅燈”,既能看“七月巧云”,又能“聽蘇格蘭兵吹bagpipe”一樣,“現代感”在張愛玲那里也并不缺乏。張愛玲同時是一位有著鮮明現代意識的作家,當然,張愛玲的現代意識的獲得固然和其西式的教育背景有關(張愛玲自幼就讀于教會學校,喜歡閱讀毛姆、威爾斯等現代派作家的作品) ,更重要還得自于其個人的人生經歷、生活背景和生活體驗,和西方的現代意識并不存在簡單的“位移”關系。
張愛玲的“現代意識”當然也包含由啟蒙文化所鑄造的屬于“啟蒙現代性”的內涵,例如,她有較強的女性獨立意識,但本文所說的張愛玲的現代意識,更多地是指西方現代派文學所體現的對“啟蒙現代性”進行反思的現代意識。考察張愛玲“現代意識” 中最有代表性的一個觀念——人生“荒涼感”的生成過程,我們發現,其對人性、親情的否定,首先來自于無愛的家庭環境,來自失敗的婚姻經歷。張愛玲對親情和愛情不抱一絲幻想,在張愛玲的筆下人物永遠生活在“無愛”的世界中,子女得不到父母的關愛,男女沒有真摯的情愛。因為滿眼看到的只是殘缺不全的東西,就把這殘缺不全認作真實,對人類基本情感的懷疑和對人性的不信任,是其真切的人生體會。張愛玲對現實和歷史的否定也包含了某種“身世之感”。作為滿清王朝達觀顯貴的后裔,她有機會親眼目睹王綱禮樂的崩塌和封建士大夫后代的沒落和沉淪;作為寄居洋場的破落貴族子弟,她還親身體會到資本主義的金錢關系對人性的扭曲。置身于傳統與現代的交接處,張愛玲看到“文明都要成為過去”,“更大的破壞要來”,看到歷史不過“是小我與大我的斗爭”,是“沒有系統的”“一片混沌”,體驗到歷史和現實同樣的不可理喻和虛無,從而對現實和歷史產生了悲觀絕望的認識。張愛玲寄居的都市上海和香港,是典型的帶有半封建半殖民地性質的現代都市。新舊文化在這里沖突碰撞,張愛玲過早地感受到物質文明帶給人的生存壓力和精神困惑,滋長出對社會、人生和自身狀況的懷疑。同時,親身經歷的香港之戰讓張愛玲認識了戰爭的毀滅性和災難性,過去因為家庭沒落而產生的個人的不安全感,由此擴展為張愛玲對整個社會和人生的感受 :“房子可以毀掉,錢轉眼可以成廢紙,人可以死,自己更是朝不保暮”,透過亂世中充分暴露的人類的自私和愚蠢、虛空和絕望,張愛玲走向了對人的生存價值和生命意義的徹底否定。由此可以看出,張愛玲現代意識的獲得固然也有外來文化與文學的影響,但它們更多地是在中國本土上由個人生命所體驗到的與西方理性大堤崩潰、物質主義泛濫、人被“異化”的情形相似的“情境”下形成的,其現代意識,更多是屬于思想上的“接近”或“重合”,而不是被動的“接受”或“效仿”。
從張愛玲運用現代化的一些小說技巧本身看,也有一些非常接近西方現代主義 ,如人物的心理寫實、主觀感覺化描寫、象征意象、蒙太奇組接、反諷等。它們應該來自張愛玲對西方現代派文學的閱讀。張愛玲精通外文,曾大量閱讀過西方現代文學作品,據胡蘭成的回憶,張愛玲對“西洋古典作品沒有興趣”,“現代西洋文學讀得最多”,在閱讀中自然借鑒是很正常的事。另一個來源可能是已經受到西方現代派文學影響的中國新文學,比如張愛玲和1930年代活躍于中國文壇上的“新感覺派”有著一定的聯系,這樣,她也可能通過接受新感覺派的影響間接地“消化”外來的現代主義技巧。
總之,張愛玲作為一個個案,其文化構成很具典型性,既有深厚的傳統文化的積淀,又有鮮明的現代意識的滋養。這種中西兼具、“傳統”與“現代”的兼擅的特質,極大地提升了張愛玲小說的表現力,使其小說也呈現了中西混雜的風格。
安月輝 ,現供職于河北女子職業技術學院。
淺談新寫實小說 與
魯迅傳統的內在關聯
■ 霍紅
1987年池莉、劉震云和方方分別在《上海文學》《人民文學》《當代作家》上發表《煩惱人生》《塔鋪》《風景》三篇有影響力的小說,拉開新寫實小說創作的序幕。此后,略顯疲憊的中國文壇,刮起了一股新寫實小說創作的旋風,新寫實作家們相繼貢獻出一批有內容有質量的作品。新寫實小說家刻意如實地描繪生活本身,文本上明顯打破傳統現實主義小說中的熱情外溢、觀念太強的語調,而呈現出少有的冷靜與從容,間或還帶有戲謔、調侃的意味,我們從中窺見了魯迅的言語風格。但是,由于新寫實小說對于嚴酷生活的不冷不熱,不喜不憂,冷漠觀之的態度,大多數評論家都傾向于認為它失落了魯迅傳統的精髓——對現實的批判精神。對于這一點,筆者不敢茍同,與其說新寫實作家們是“零度”情感的投入,不如說其在冷漠的外表下潛藏著魯迅式的對生活的“熱度”。 事實上,新寫實作家們在其作品中融進了自己獨特的理性思考,構建了一個隱性的呈現結構,其將主體情感藏匿于對客觀生活的真實描述之中,這種藏匿也是充滿情感的。
首先,新寫實小說表現出魯迅式的“真誠直面現實,直面人生”的態度。第一,新寫實小說消退了偽現實主義的直露的政治功能性,而與魯迅一樣秉承中國知識分子天生具有的一種浩茫、沉重的憂患意識及強烈的入世精神,將目光投注在現實中的社會問題上。新寫實小說客觀地對待現實生活,在反映中重在揭示問題,在對問題的批判中寄寓著魯迅式的“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審美意蘊。在作品中,新寫實作家們揭示了改革開放中需要解決的問題,比如經濟發展緩慢、體制的不合理、文化精神中的墮性基因等問題。方方在作品中說,七哥犧牲自己的青春和一部分情操,是不應過分責難和痛恨的,“該責難和痛恨的是生長七哥們的土壤。”池莉也說:“現在的問題不完全在于體制,在于人。體制改革是我國目前的一項重要改革措施,《白云蒼狗謠》中的‘流病所’就在改革,改革當然是好事,然而我們能不能及早注意到改革中存在的問題呢?”許多新寫實小說就是以這種或深沉或調侃的方式滲透著自己為社會為人生的文學觀念。第二,對平民的關注。在新寫實小說中,我們也可以看到形形色色的工人、農民、知識分子、小商人等都在為生活辛苦奔波:守寡的女人努力求生存,含辛茹苦掙扎著帶大七個孩子;拆遷戶陸建橋尷尬地寓居在姐姐家里,做著早日搬進新房的美夢……平民百姓的細瑣事情在新寫實作家的筆下因為真實而且被關注得如此認真而讓讀者的心為之震動,這也是新寫實作家們和魯迅的共通之處。新寫實小說在對平民的關注中還承繼了魯迅對國民劣根性的批判,如劉恒《陡坡》中開車鋪的田二道將鐵屑悄悄撒在胡林村的大陡坡上,以擴大他的修車生意,這一形象又讓我們看到了新時代“阿Q”影子。
其次,除了在寫作態度和題材上新寫實小說與魯迅傳統潛在契合之外,更引人注意的是在創作的終極意義上,二者完成了穿越時空的精彩對話。
第一,強調“人”的基本生存欲望。魯迅曾說 :“人是生物,生命便是第一義”;“一要生存,二要溫飽,三要發展。”魯迅認為人的生存需要最基本的就是吃飯問題,因為“生物為保存生命起見,具有種種本能,最顯著的是食欲……食欲是保存自己,保存現在生命的事 ;性欲是保存后裔,保存永久生命的事。”在《阿Q正傳》中指出了阿Q因為解決不了吃飯問題,失去了生計和戀愛的物質條件,使他的“精神勝利法”也立刻化為泡影。在《幸福的家庭》和《傷逝》中,魯迅又更鮮明地指出“幸福”與“愛情”的破滅無不同其填不飽肚子有關。新寫實小說在對這方面的關注與魯迅一致。新寫實小說作家劉恒打開了一個遠離精神期待而單純關注最低生存欲求的向度。《狗日的糧食》把生存的基本欲求“食、色”置于寫作的中心而拒絕那些繁雜的深邃的文化附加物。“食”在這部小說中支配著癭袋一切的語言行為,包括性生活和死亡。而《伏羲伏羲》則可看做是《狗日的糧食》的姊妹篇,這個侄嬸亂倫的故事是描寫“欲望”如何滋生并支配著人們的全部生活事實的故事。
第二,對“人生意義”的探詢。在魯迅看來,人生的意義不應僅滿足于物質上的生存、溫飽的保障,在此基礎上,人是應該“有形而上之需求”的。單調重復的平庸瑣碎的日常事務很容易壓抑和銷弭人們對意義的探詢,使人陷于瑣碎無為的茍活之中。魯迅以“過客”不斷前行的“走”的隱喻,來闡釋他對生命意義思索的豐富內涵。魯迅認為,人對生命意義的求索正是這樣一個“走”的過程,盡管中間難免有彷徨、有失望或絕望,但人類的發展是要靠對失望和絕望的不間歇的反抗。新寫實小說創作了很多“幾乎無事的悲劇”,在貌似冷漠的敘述下展示這些充斥著無聊與瑣屑的庸常人生,如《煩惱人生》中的印家厚,《一地雞毛》中的小林等都是在日常瑣事中被消磨了對生存意義追尋熱情的年輕人。作者試圖以此喚醒人們對人生意義探尋的記憶。新寫實小說就是以這種看似與魯迅相反的維度,以別樣的方式延續著魯迅關于人需要對人生意義進行探詢的話題。可見,盡管“新寫實主義是蔑視‘深度’的”,但他們的“激情與冷漠,選擇與構思,卻也正是源于深埋于靈魂的深度意識”。
第三,魯迅和新寫實小說都在不經意間探觸到了人與人之間關系的本質,這也使他們對人生命的叩問上升到一個“存在主義”命題的高度。魯迅在作品中常常隱著“人類的悲歡并不相通”的意旨,如在《求乞者》中其將這種人與人之間的心靈隔絕進行了詩化的描述:“墻之外”“另有幾個人,各自走路”等。特別值得注意的是,魯迅和新寫實小說都善于在“愛情”故事中營造這樣的主題。《傷逝》不只是“愛的無所附麗”的愛情悲劇,而且是在更深層次上揭示了人生之根本的存在之殤。子君和涓生的互相溝通和理解是表面的,而兩人之間的隔膜卻是深層、永恒的,當愛情的狂熱冷卻后,面對生存的壓力,涓生眼中的子君“變得很怯弱了”,他不了解子君變化的原因,也沒有了解的渴望,只是報之以“氣憤和暗笑”。人與人之間的隔膜被殘酷地展現出來。新寫實小說家池莉以《不談愛情》描寫了兩位家庭出身不同,所受教育迥異的男女青年為各自功利的目的結成“不談愛情”的婚姻。婚后,莊建非一家人對吉玲的生活習慣始終存在隔膜,根本沒有融合的可能性,但是因為一次出國機會,莊建非還是決定維持與吉玲的沒有愛情的婚姻。池莉的另一篇小說《來來往往》中康偉業事業有成,與非常正統的妻子段莉娜的隔膜也越來越深,陷入了“婚外戀”中,成為了涓生一樣的“負心漢”。這些愛情故事不都彰示了兩性關系對消除人類永恒隔膜的無效性嗎?可見,魯迅與新寫實小說都是試圖以體現人類親密關系的最高載體“愛情”題材來共同抵達人類關系的實質,即“我們彼此隔絕,我們孤獨無依。”
[責任編輯 毅劍]
霍虹,女,文學碩士,現任職于遼寧石油化工大學人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