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純”與“不純”

新時期的翻譯文學作為一股重要力量“觸及新時期以來中國文學歷史進程的命脈” （楊義語，見《文學翻譯與百年中國精神譜系》，《學術界》2008年第1期），其意義正隨著時間的推移而逐漸顯現。要深入認識這一時期的文藝思想，就不得不對翻譯文學進行研究。趙毅衡的詩歌翻譯起于1970年代后半期，幾乎與新時期同時開始。作為比較文學、文化研究的名家，趙毅衡的學術成就已為世人熟知。然而，對于詩歌翻譯家趙毅衡，研究者尚未給予足夠的重視。事實上，較之學術研究，趙毅衡在詩歌翻譯上也毫不遜色。

三十年來，他在《星星》《詩刊》《外國詩》等刊物上發表譯詩無數，學術著作中引用的詩句也全親手翻譯，還獨立編譯有兩卷《美國現代詩選》。翻譯家羅池談到《美國現代詩選》時曾贊譽說 ：“到了1985年，趙毅衡編譯的《美國現代詩選》上下兩冊橫空出世，堪稱里程碑”（《格雷戈里·柯索詩選》，第604頁）。可以說，無論是翻譯活動的時間、翻譯的數量還是質量，趙毅衡都堪稱新時期譯詩的代表。本文將探討趙毅衡詩歌翻譯中的一個悖論，指出此悖論的成因及影響，以期引起學界對趙毅衡以及整個新時期翻譯文學的興趣。

文學作品具有滿足多種社會需要的能力，譯者出于某種價值判斷，常常強調其中一種需要而弱化其它需要。趙毅衡把呈現詩歌的“美”作為翻譯的目的和標準，拒絕過多考慮作品的內容，具有明顯的純詩傾向。當一位采訪者問及《美國現代詩選》的選目時，他說：“把詩寫得革命或反動，恐怕是中國特色”，“詩中如果能寫出情色，會非常美”，因為“真正的好詩，寫什么都好”（《禪劇·美國現代詩·“小聰明主義”》，《星星》2008年第12期）。即是說，詩歌不是革命的工具，也不是道德教化的工具，詩歌的價值在于其內在品質。一首詩只要是“美”的，就有了存在的理由。

在純詩思想的指導下，《美國現代詩選》特別強調入選作品的娛樂和審美功能，由此主題上體現出泛化和多元特征，突破了極左政治時期的限制。這部詩選收錄詩人73位，詩歌492首，囊括了美國現當代所有詩歌流派，其中不少是在政治上與當時的主流話語格格不入的，例如垮掉派常被認為“頹廢墮落”，其代表人物金斯伯格不避性，也不避毒品和暴力，科索則是著名的“少年慣犯”， 寫語言詩的阿什貝利以“不知所云”著稱，艾略特曾被稱作“英美帝國主義的御用文人”，等等。

對作品內在品質的追求也體現在具體的翻譯過程中。趙毅衡總是力求以精到的措辭再現原詩的肌質，對于意象、修辭、押韻、節奏，他都盡量處理得周到妥帖。弗羅斯特的《牧場》，他采用平實的詞匯和句式，以口語風格傳達出原作清新淡雅的韻致。翻譯羅賓森的《山上的古屋》則節奏嚴整，音韻和諧。斯蒂文斯的《壇子的軼事》，多用文言單字和四字結構，譯文顯得凝練穩重，傳達出偉大藝術讓天地動容的主旨：

我把一只壇放在田納西，/它是圓的，置在山巔。/它使凌亂的荒野，/圍著山峰排列。

于是荒野向壇子涌起，/匍匐在四周，再不荒莽。/壇子圓圓地置在地上，/高高屹立，巍峨莊嚴。

譯作的修改方式也能說明趙毅衡的價值取向。如果我們將1985年《美國現代詩選》中的桑德堡詩《海灣》和他1987年《桑德堡詩選》中修改后的譯本做一個比較，就很容易看出，修訂本最后一行的“寥廓”和“長天”是典型的慷慨蒼勁的中國古典詩詞用語，應和了原詩中“我”穿過粗陋的芝加哥街道來到一望無際的密執安湖的昂揚激情，穩定的四字結構的運用，如“群鷗飛過，有如風暴”、“一碧萬頃”等，使音調聽來鏗鏘有力。借用古典詩詞語匯，充分發揮漢語音節的作用，以喚起讀者的內心感受，而非以大眾化的語言促使讀者投身現實行動，自然是出于對作品內在價值的強調。

趙毅衡曾說：“翻譯家的最大本事，就是泯滅自我，而且讓中文獲得足夠彈性，緊跟原作風格，我想我做到了這一點：肯明斯像肯明斯，金斯堡像金斯堡”（《禪劇》）。將風格和語言“彈性”作為衡量譯文質量的標準，正是典型的藝術化而非政治化的翻譯方法。

在詩歌翻譯中追求純粹的“美”，不接受任何外在價值觀念，這話似乎一聽就明白，但其實值得細細斟酌。詩人公劉曾說：“純詩之說純屬虛妄，它不過是某些心地善良的詩人頭腦中的幻影”，“明明生活在政治氛圍之中，卻偏要創造真空，那只能是徒勞無功的白費勁而已”。（《從四種角度談詩與詩人》）

當代翻譯理論也反復地闡述著一個道理：翻譯不是一種單純的語言行為，它從來都不是在真空中進行的，譯者的眼光與立場會有意無意地滲透到翻譯的全過程，正如一位女權主義翻譯家直截了當的地說法，“翻譯是政治行為”。翻譯中有政治，詩歌翻譯不可能純粹。

即使粗略翻翻趙毅衡的著作，也會得到一個印象：他極為強調知識分子的社會責任，完全繼承了傳統讀書人“鐵肩擔道義，妙手著文章”的精神。他在《批判之批判：追尋真正的文化批判》《中國知識分子終于可以到位》《窺者之辯·序：本書的由來》等文中反復倡導，知識分子應堅守邊緣立場，以個人綿薄之力實施真正的文化批判，充當阻止社會單方面畸形發展的制約力量?！皼]有人文價值的鼓吹，拜金主義會把整個社會變成奸商之國；沒有人文精神的獨立地位，功利主義會成為唯一指導思想，整個文化蛻變成市儈文化；……對中國這樣一個文化大國來說，變成香港式的文化沙漠（長著俗文化的畸形仙人掌）將是極大的悲劇”（趙毅衡《中國知識分子終于可以到位》），服務社會的拳拳之心，憂國憂民的懇切執著，字里行間流露無遺。

一方面不斷重申知識分子的文化責任，一方面又在詩歌翻譯中鼓吹純粹的藝術，難道趙毅衡那么快就忘了自己當初說的話？難道文化立場一進入詩歌翻譯領域就自動失效？當然不可能。由此看來，趙毅衡的詩歌翻譯有一個“純”與“不純”的悖論，文化責任感是他的譯詩中揮之不去的“雜質”。

幾乎在編譯《美國現代詩選》的同時，趙毅衡寫有一篇《唯美主義與社會改造》，論述了十九世紀英法唯美主義思潮改造社會的目的，認為“唯美主義把美的要求變成了善的標準，把唯美思想變成了倫理原則”。唯美主義既然宣稱美是唯一的追求，當然就不允許改造社會之類的目的存在，事實上這目的居然出現了。

唯美主義能兼得魚與熊掌，趙毅衡莫不是要兼得詩歌之“純”與“不純”？事實正是如此，趙毅衡要仿效唯美主義改造文化。在這篇論文的結尾，他說，“哪怕是一個尚未充分發展的國家，正在追求工業化的國家，也必須注意唯美主義的批判精神給我們的教益，看到把美作為一種社會倫理原則的必要性”。把美作為倫理原則，在于詩歌，就是要讓純粹的詩美彌漫社會，滋潤人的心靈，指導人的行為。

曹明倫把翻譯目的分為兩種類型，一種是翻譯的政治目的、文化目的或經濟目的，另一種是翻譯的文本目的，前者是翻譯活動發起者的目的，后者是翻譯行為實施者的目的，翻譯目的不能籠統而論，要與行為主體結合起來思考（《翻譯之道》，第148頁）。用以觀照譯詩中“純”與“不純”的悖論，可以很明顯地看出，趙毅衡的文化道義感其實是他作為翻譯行為發起者的目的，純詩追求是翻譯行為實施者的目的，他既是翻譯的發起者，又是翻譯的實施者，于是就出現了兩個層次的目的并存的局面。

換句話說，純詩追求是他改造社會的方式，方式與目標處于不同級別之上，二者并不矛盾。

實現社會目的有多種方式，趙毅衡選擇了純詩，這是由他的知識結構和性情決定的。趙毅衡是無可置疑的形式批評大家，編譯《美國現代詩選》時，他也在深入思考新批評理論。形式文論以科學精神強調文學作品的語言特質，注重結構、節奏、意象等形式構成因素，這自然會啟發翻譯家將關注重點從文本外部轉向內部。以純詩實現文化意圖則是趙毅衡倡導的形式-文論研究法的必然延伸。

趙毅的詩人情懷也決定了他的純詩取向。他說，“我是個職業讀者，讀詩是我的工作，也是我的享受”。（見《禪劇·美國現代詩·“小聰明主義”》）

他不僅讀詩，也自己寫詩，常有原創詩作發表于《詩刊》 《人民文學》等刊物，也被錄入多種詩集。他的詩歌愛好甚至滲透到學術寫作中，他將《遠游的詩神》改寫為目前的《詩神遠游》的模樣是因為“更希望以詩心寫詩史?！?/p>

在趙毅衡看來，純詩并非“偏要創造真空”。他所說的“真正的好詩，寫什么都好”，并非主張詩歌可以不寫任何內容，僅玩弄花哨而空洞的形式，而是要從詩歌的價值標準中清除內容因素。一首詩，只要在形式上達到一定的高度，那么無論表達什么內容，都可以算作好詩。真、善雖不刻意追求，但如果形式精妙，有真有善也并無不妥。因此，《美國現代詩選》既選有現代主義、后現代主義的作品，也選有現實主義的作品，在風格上也多種多樣，不拘一格。這種純詩主張，其實是要讓詩歌擺脫政治附庸地位，回到文學本體，承認人性的多樣性，恢復詩歌慰藉人心的功用。

最終，純詩取向讓趙毅衡的譯詩獲得了讀者認可。當代詩人大都不承認外國詩歌對自己的影響，但從為數不多的例外中，我們也能感受到趙毅衡譯詩的巨大社會效應。詩評家陳超在其2002年著作《當代外國詩歌佳作導讀》中介紹美國詩歌42首，其中13首為趙毅衡翻譯，而其余譯者選入作品最多僅3首。

詩人西渡回憶道，他在北大的第一年中，有幾本書用功最多，其中一本就是《美國現代詩選》（見《燕園學詩瑣憶》）。詩人兼評論家劉春在其著作《朦朧詩以后》也說 ：“1991年，四川都江堰市圖書館一本破舊不堪的《美國現代詩選》堅定了我剛剛開始的詩歌道路。這本書里聚集了大量目前我們熟悉甚至只聽說過的美國優秀詩歌……”。（第321頁）

從這些充滿感激的回憶看來，純詩取向并未如公劉預言的徒勞無功。

純詩觀念自出現之時就不斷遭到質疑，或斥之虛妄，或斥之墮落，但趙毅衡的詩歌翻譯表明，純詩并非不可接受，驚世駭俗的表面之后，依然是 “文以載道”的傳統文人精神。他的譯詩非但沒有頹廢，而且以開拓的勇氣，打破了本不該存在的禁忌，大大推動了文學發展。

考慮到新時期詩歌翻譯原文題材和風格的多樣性，考慮到擺脫大一統意識形態、回歸文學本體的急切心情，我們可以大膽揣測，純與不純的悖論不只存在于趙毅衡身上，以純詩改造文化是許多譯家的共同選擇。

[責任編輯吳曼]

胡志國，1975年出生，現為西南科技大學外國語學院講師。

陳清貴，1965年出生，現為西南科技大學外國語學院院長。

本文為西南科技大學科研基金資助項目（“趙毅衡詩歌翻譯研究”，08sx3126）及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規劃項目[“四川翻譯史（家）研究”， 09XJA740012]部分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