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人往往會對某種冥冥之中的希冀做出努力。1943年,上海青浦一個男孩呱呱降世,父母為他起名葆欣,這個名字是希望他將來成就一番事業,為家庭永續興旺與活力。今年十二月份,這位年近古稀、漂洋過海十個春秋、載譽而歸又沉潛十年的老畫家,其個人作品展,將在上海劉海粟美術館拉開帷幕。他說:在朋友的鼓勵下,讓父老鄉親、同行看一看我近幾年創作的作品,作一個交流。
“藝術乞丐”的不凡經歷
說起畫家徐葆欣的山水藝術,我們不妨重提一下他特殊的從藝經歷,也許,對了解他畫風的衍變與形成會有幫助。
徐葆欣自小喜愛涂鴉,入中學后,在美術老師的啟蒙下很努力地作了一些素描和色彩練習,經常受到同學的羨慕和老師的表揚,在當地“小有名氣”,所以他立志將來當個畫家。1960年,他參加上海美專的考試,成為從幾百個郊區考生中被錄取的青浦唯一考生(青浦、奉賢、嘉定各一名)。如今,與他同屆的大部分同學都在各自從事的領域里成為佼佼者。例如:已故的陳逸飛,旅美的呂吉人、夏葆元、賴禮庠,旅加的王永強,山水畫家王健爾,上大美院教授王劼音、戴明德,雕塑家陳古魁、吳慧明等等。這批老美專同學的名字與當時特殊年代遭遇的人生經歷各不相同,他們的“故事”在后來美術學子中不脛而走。
據了解,在1988年元旦過后不久,已是青浦文化館美術工作者的徐葆欣不安于現狀,憑著兩次在廣州、深圳舉辦畫展賣畫的資金辭去了工作,在日本駐上海領事館總領事西山暢一的推薦下,踏上了日本國土,尋求夢想——考察、學習國外的藝術。他想:前輩大師傅抱石、高劍父等都從日本繪畫中汲取了營養,明顯地與當時的傳統拉開了距離,創造了自己的風格,我也要試一試。
來到陌生的異國他鄉,首先要過的是語言關,他坦言:“這段時間非??啵话闳穗y以想象的。”當年,他考取了日本著名的皇家學院——慶應大學的研修生,成為受導師器重的學員,畢業前,兩名日本教授分別邀請他到大阪美術電影廠和美術大學當教授,都被他婉言謝絕:“我已經在貴國創辦了中國水墨畫教室……”。其實,在慶應大學研修的第二年,他已經在東京目黑區創辦了第一所中國畫教室。不過那時,他的講課頻頻遇到語言障礙而不得不借助翻譯來表達,而每一次當翻譯譯出專業術語后,他會馬上詳細地記錄在一本筆記本上,漸漸地學生發現老師不再需要翻譯了。這對已是中年的他來講,要付出什么樣的苦功啊。幾年后,一批學生相繼成才。其中,有的日本學生成為職業畫家;有原先開辦書道院的學員,增開了繪畫課程;還有一個印度留學生,學成后回國成為專業美術教師……
1989年夏天的日本,一個由中國畫家創立的書畫團體——“欣成會”在東京成立,“欣成會”下設九個支部,分設于東京、橫濱、神奈川各地,會員達到兩百余人,其中除了日本人外,還有來自法國、印度、夏威夷、新加坡等地僑民,“欣成會”各支部每年舉行一至二次會員聯展,每年組織旅游寫生并舉辦研討會、觀摩畫展。這些活動自然地引起了日本同行的注意。四年后,全日本水墨畫協會會長和日本炭火會會長分別拜訪“欣成會”會長——徐葆欣,并要求“欣成會”集體加入他們的協會,而徐葆欣沒有這樣做,他婉轉回答:“我尊重日本畫,但我是來傳授中國畫的,我有我的辦會宗旨,愿意同貴會多交流,但仍保持自己的特點,不是更好嗎?” 《東京新聞》在名流版,以“草根一樣的日中文化交流”為題報道:“日本學生在正宗的老師那里學到了正宗的中國畫藝術,來描繪燦爛的世界美景”。徐葆欣在日本開展的活動,先后有《讀賣新聞》《朝日新聞》《東京電視臺》等數十家媒體做過相關報導。
徐葆欣在日本這片陌生土地上,以教學畫畫為生,歷經十年,創作作品數百,教學生上千,跑遍日本名山大川鄉村田野。他既從日本藝術中吸取藝術養料,同時把中國繪畫藝術蔓延到日本人民心中。
游子尋根,“十年磨一劍”
隨著中國改革開放步伐的加快,上海日新月異的變化,1998年,徐葆欣放棄了十年開辟的一片天地和優裕生活,告別依依不舍的學生和朋友,回到了上海青浦,只為了藝術尋根。他又背起行囊與畫夾,行程千里,“收盡奇峰打草稿”,在感悟人生勇于變法的藝術道路上前行。同時,為家鄉的文化建設獻計獻策,在家鄉青浦成立了書畫院,又辦起了環境藝術設計事務所。
徐葆欣的山水藝術大致可分為兩類:第一類帶有通俗意味,是來自于現實的寫生山水,以《耕作》《守護》《村口》《晚歸》《牧歸》《過年》《富士山的傍晚》《紅磨坊》《阿爾卑斯山》《日內瓦湖畔》等為代表。那天,他謙和地指著畫說:“這些都是我童年時農村生活的場景,因為打動我,印象深,我就用畫筆去記錄。那時,我從來不畫那種浮在表面形式感的東西?!庇谑牵覀儾浑y理解他創作這類作品如此得心應手的原因了。其實,這類雅俗共賞的作品,既是他在日本十年賴以謀生的手段,也與他長期從事中國水墨畫教學、寫生密切相關,是生活給予他的鮮活的素材。
第二類是近十年來創作的集抽象與意象為一體、呈現出一種浪漫主義與理想主義色彩的潑彩潑墨山水。他的山水藝術如何傳承其師俞子才、應野平的藝術,如何嘗試融入異域元素、與同道中人拉開距離,這些都是他留洋歸來自然產生的跨文化思考。
回國后,他以張大千晚年的潑彩山水為標桿,或者說為突破口,進行大膽的嘗試。反復的探索,反復的失敗,終于創作出既現代又頗具古意的潑彩潑墨山水。其苦心孤詣非三言兩語可以道明,有心的讀者通過作品的先后創作時間對比即可發現,起始時作品肌理感性的成分多,而愈至后,則理性繪制的成分更多;漸漸地,作者能夠揮灑自如,暢快時行云流水,達到 “實景清而空境現,真境逼而神境生”(笪重光)、“虛而不屈,動而愈出”(老子)的妙境。
徐葆欣的作品得到名流及異域政要的欣賞絕非偶然,正如他自己感言:“外師造化、中得心源,自然的魅力能融入人的心境,我將對江南山水的真切感受、自然界渾厚華滋的繁盛氣象演變成或深厚沉積或輕灑飄逸的筆墨世界。石濤的黑墨團里天地寬,揭示了中國畫水墨的奧秘:如何使畫面更含蓄、更大氣、更耐看,更具現代審美意識。因此在潑墨的基礎上,我還是以傳統筆墨為主導,以‘繪’為主‘潑’為輔。黃賓虹云:‘筆墨常變,筆墨精神不變?!袊媽P墨有著極高的要求,在精神的內涵和審美的標準上,須立足于傳統文化,這是中國畫的精髓所在,缺乏內涵的作品也就沒有令人回味的生命力?!?/p>
徐葆欣山水藝術的可貴之處,在于潑彩潑墨中仍然不失筆墨的根本,來實現對色彩、肌理的運用,使偶然感性的制作與理性的繪制相得益彰,虛實相生。以《煙浪有歸舟》《泊岸圖》《江海一歸客》《投駕披綠》《野水白云外》《煙云出沒有無間》《深日春與自扶犁》《夕陽無限好》等作品為代表,呈現出一種神秘、氤氳、空渺、宏大的幻境,值得稱道。
我還會面壁十年
藝術就是寂寞之道,徐葆欣走過的藝術道路就是一個很好的例證:只有耐得住寂寞之人,才能最終找到想要表達的東西。那天,我如約來到青浦徐葆欣畫室,見面后,我覺得他的氣質與另外那種一眼被人認出來的畫家對比鮮明。隨著交談的深入,也就更加覺得他像一個深有學養的“教書匠”,說話一板一眼,有根有據。對于某些問題的看法,有自己獨到的見解。
筆者:日本的繪畫,還有日本的民族,有哪些方面值得我們國人學習?請你談談東山魁夷的藝術特色,對你的畫風有影響嗎?
徐葆欣:日本大和民族的精神核心是“集體本位主義”,這是這個民族的立國之本之魂,是日本近代崛起、現代迅速復興的重要原因之一。日本人自身創造力依靠外來文明得到啟發,戰后日本更是不遺余力地從國外引進先進科學技術來發展壯大自己。日本人的工作作風一絲不茍、認真負責,這是值得我們國人學習的。然而日本人強烈的民族意識轉化為排他的、狹隘的民族主義正妨礙著日本全面國際化的進程。
東山魁夷是日本畫的泰斗,是戰后日本畫的最高峰,他的畫都是表現日本的山山水水,是日本情調之美,是大和民族獨具特色的美。作品中清澄的靜寂中流露出幽深的內涵,日本島國獨特景色的韻味被他表現得撼動人心。中日兩國由于地理上的相鄰,文化上的交流源遠流長。中國繪畫是日本繪畫的母體,然而自明治維新以后日本畫壇的目光轉向了歐洲,脫亞入歐。進入20世紀后,文明開化政策,給日本社會帶來巨大變化,使它一躍進入先進國家行列,大陸文化的東移也隨之發生了回流和倒轉。中國許多有才華的藝術學子紛紛前往日本求學。因此在當代東方繪畫的新框架下,中國繪畫不能不受日本繪畫的影響,由此構成既分離又交錯、既獨立又相互影響的兩種不同文化背景下所產生的樣式各異的繪畫作品。
在我當前的創作中吸收了日本畫在追求意境與氣韻上所調動的一切手段,特別是東山魁夷的作品,在平凡的景色中傳遞出幽深的內涵,而不能只是在形式上摹仿,否則又走上了三十年代“改良國畫”之路,因此我的潑墨山水畫極注重氣韻上的發掘。
筆者:你的山水意象與抽象相結合,活力四射,你認為中國畫創新應該怎樣走,走中西結合,“療效”一定就好嗎?
徐葆欣:這是一個學術性極強的深奧的議題。從三十年代先輩的“改良中國畫”、八十年代李小山的“中國畫窮途末路”,到吳冠中的“筆墨等于零”等等,爭論不斷。人們想顛覆傳統,又想繼承傳統。十一屆全國美展,中國畫是一片灰蒙蒙的功夫畫。因此現在又強調了中國畫的寫意精神。我認為堅持“中國精神、中國元素”才是中國繪畫的出路。如果僅從形式上走中西結合的道路將會無所作為。對傳統繪畫精神的固守和發揚,應著眼新題材,探索新表現手法,將中西藝術觀念融為一體,實現新的畫面構成,尋找新起點,創造自己的藝術美。尤其在東方人文精神內涵的表達上,借古開今,深入研究,不斷探索,創造一個自我的山水畫世界。
筆者:請談談對上海繪畫創新代表人物陳家泠、張桂銘、楊正新、仇德樹的藝術看法。
徐葆欣:他們是上海畫壇富有創造性的領頭羊。我認為創造風格容易,然而它的內涵是最為重要的,否則只是曇花一現、熱鬧一時。讓時間和歷史來鑒定吧。
筆者:上海畫家各自為陣,難以抱團,這對“海派”藝術的振興是否有利?
徐葆欣:我認為有利有弊。吳冠中先生說過這樣的話:“我又不是黑社會的,不需要幫派。”開宗立派我認為不是簡單的事情,必須有大師級分量的人當掌門人才有凝聚力,才能形成氣候。再說“海派”的含義與吳昌碩、任伯年時代已發生了深刻變化,當今海上畫家融入了全國各地的畫家和世界各地的海歸畫家。
筆者:現在是市場經濟社會,你在商業上很成功,畫到如今地步,你畫畫的最終目的又是什么呢?
徐葆欣:商業上我談不上成功與否,曾沾過一點邊而已。我是個畫畫的人。為藝術而生為藝術而死,我沒有這樣偉大的口號和崇高的目標,我只是實現我兒時的夢想做個畫家?,F在正步入老年,想盡一個藝術家的良心和職責,對社會作點貢獻,留給后人的作品希望是精神食糧,不要是一堆廢紙,有待于努力。某種意義上說,畫畫是我的“卡拉OK”。
筆者:你能預測一下十年之后自己會怎樣?
徐葆欣:“十年磨一劍”,這是我的宗旨。我還會面壁十年,默默耕耘。不管成功與否,但終會有一批作品問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