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采風

我在外地一破電視臺錄節目，拍得昏天黑地“居然”就錯過了《采風》的付梓大限。哼哼唧唧地拖上幾天，這本是我與《采風》交合以來的慣伎，不想此次主編郵件催逼兼統戰，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簡直是微言大義、軟硬兼施的文本典范——

影子，你好!再次催稿。你可是從來不脫期的喲!馬上要開印了，就等待你的大作了。是否最近遇到了什么事讓你分神分心?你是我最欣賞的專欄作家之一，我多次在一些場合說，影子這樣的奇女子是個異數，中西合璧，南北通吃，古典和現代貫通，藝術和思想交融，文筆奇崛而老辣，哲理而憂傷，調侃而不俗，真乃海上奇才也。這樣的藝術精靈，上海沒有給予足夠的呵護，這塊文化土壤需要反思。影子的身上，有周璇加張愛玲的質素，甚至有某種高于她們的潛質，如果好生呵護和打造，那是不可多得的“海上文化個人名片”啊!鮮見這樣的完美組合——形象、氣質、才華、思想、時尚感、國際性……幾乎是現成的上海形象代言人。對于影子的“出走上海”，我是深感惋惜的。影子是這座城市的文化精靈，這座城市的藝術影子，她的氣質、血脈，應該天然屬于這座美麗詩意的城市。如今，在硬件上，上海是越來越像國際一流大都市了，可是軟件呢，唉……差強人意。我們為什么不能從“留住本土文化精英”入手，嘗試重塑輝煌呢?建設具有國際水準的文化藝術，上海無疑是最好的大碼頭。只要我們改變習以為常的意識形態思維，以海派的胸襟對人對事，讓“影子們”驕傲地在自己的家鄉大顯身手，那將呈現多少愜意的美景啊!

我叫做力不從心，否則，我真想趕緊為你鋪設新路，不用走“來時那條路”。不知我們的“藝聯”能不能給你切實有效的幫助。你走的時候是一個人，回的時候即使還是一個人，但希望內心充滿期待與愉悅。

我想，你在我刊上的這個專欄，可以成為你心路歷程的深刻展示平臺。本期上，你將看到很多著名文化人對本刊的中肯評價，也許能以資佐證本刊初具一定的話語權和影響力。不要忽視了這份影響力，誠如你所言，“它足以證明一本雜志的存在對于這座城市所具有的價值，在我看來，這價值甚至是唯一性的。”而提高它的價值，有待于你一起努力。所以我想，你不妨用心施展你的寫作才華，或許，門將從這里開啟……

說來難以置信，就在收到該信的當天，我早起打開電腦的剎那，胸口涌出要給什么人寫封信的念頭，以上這封“催逼”兼“統戰”的郵件適逢其時地開啟了我的宣泄通道——

巽達兄，你好!今日是光棍節。光棍節，不堪冷落清秋節，無奈遭遇大風天，北京已經很冷了。似水流年，《采風》一堆，遙想你有美眷相伴的海上文壇生活，吾等北漂之際亦倍感溫暖，代問夫人與千金好!

早起讀到你的信，知道自己終不會孤獨老去了，我有一座城市在我的背影里。這座我六年前出走的城市，總在我生命的窗口隔三差五地支出晾衣竿來，迎風招展的棉毛內褲、毛巾被單趁著偶見陽光的興頭兒，沖我招招手喊，“你快回來”。

謝謝你把我比作周璇加張愛玲，這倆可都是晚景凄涼之輩。還好你比的是質素，要論樣貌，把張周掰開了揉碎了再塑一個金身，都與我不會有絲毫相干。上海女人其實彼此都是不像的，所以外地人看見我總說像不像的話，因為根本就沒有一個“標準像”，難道周璇像張愛玲嗎?張愛玲像宋美齡嗎?宋美齡像宋慶齡嗎?

這就是海派的鏡像。一般人講海派，指的是種不拘一格，不被雞毛小事捆綁，能夠揮灑自如、包羅萬象的氣質。上海自晚清以來燦爛的物質文明，是海派的基礎，但經過長達數十年的“反美學”閉鎖，這種氣質被磨損消耗，今日之海派風格已不若往昔。但我并不完全悲觀，上海人深入骨子里的生活態度還在，只要得到合適的環境，有機會回復舊觀。

上海是曾經沒落的貴族，時來運轉處處點石成金。她有大氣魄，一出手就要做到國際一流。上海的硬件建設就是如此，一步到位至國際舞臺。軟件方面，你的一聲嘆息證明追求軟件的再造和創造將需要更長的時間和更好的機會。比如，在周璇的時代，上海百代是獨立于英國總部外的世界一流唱片公司，原創音樂的銷量從來就是齊頭并進于西洋引進版。今天，老實講，上海已經沒有一個真正意義上的音樂廠牌了。我記得，九十年代末上海曾掙扎存活過一個私人小公司，叫“點金唱片”，立志要做海派流行音樂，但幾乎一夜間就消失了，金蛋沒砸成，覆巢之下嘛。當然，上海的唱片市場、演出市場還是在依靠引進操作國外的文化產品保持著“點金”的動作，甚至建構了全國最好最規范的所謂良性市場。這讓大多數上海人自我感覺頭勢很清爽，恍若全球焦點。但我們都知道，以其它更先進更富創造力的城市作參照，上海是另一個孟買或是西貢，世界看到的并不是上海，只是上海背后強大的中國購買力。上海，若總迷失于這些外在的虛榮，那么所謂的“開放性與多元性”，也就只是一具沒有自己獨特的文化建樹與主張的空洞姿態罷了。

說到更長的時間和更好的機會，關乎你提到的上海本土文化精英的流失，“機會”也許就等同于“天才”。除卻突擊堂皇的外表，一個城市最重要的是人，最好看的是人的靈魂的風景。我想說這句話的時候是在北京同朋友一起看紀錄片《外灘佚事》，所有人都說什么玩意兒，他們不喜歡亦不關注，因為他們幾乎不認識一個真正具有上海靈魂的上海人，我除外。

如同外灘，上海不是一個“地理”，而是一個生命體，經歷了一百多年的她是段充滿起伏的人生，無數個體夢想和國家夢想交織在里面。在那利益和夢想的最深處，城市的靈魂是什么?一個城市有靈魂嗎?或許她有多個靈魂，就像道家的說法，人有六魂七魄。這眾多的靈魂在影響和光耀著這個城市，或者期盼光耀這個城市曾有的和未來的光耀。

《外灘佚事》最好的部分是展示了“杜月笙”——一個上海靈魂的復雜。理解他的復雜，電影用了一個情節來表現他的“核”——已經成為大佬的杜月笙常常做一個噩夢:上身穿著軍警服，下半身卻還是流氓打扮。醒來后，他換上了一襲讀書人的灰布長衫，日后的歲月里，他只穿這一種衣服。

這個細節，就像是杜月笙一生的寓言。身為江湖老大，手上“做忒”的人命不少;在民國的政治博弈中，選擇幫助蔣介石“清黨”，屠殺工人;但同樣是這個人，抗戰期間以“我是一個中國老百姓，礙于國家民族主義，未敢從命”，拒絕了日本人的拉攏;出錢出力，領導了大量抗日地下工作。

從黃金榮門下小角色到平起平坐的青幫大佬，不滿足江湖地位，進軍金融界交通業，要漂白自己做個真正的實業家;從為人深沉、人情練達的權力擁有者、斡旋者到抗戰中殫精竭慮的愛國者……杜月笙是一個對自己有相當期許的人，他追求世俗榮華，更渴望人的尊嚴，他是個上海人。

在《外灘佚事》中出演張嘯林的是另一個流失在北京的上海文化精英張廣天，這既有趣也悲哀。人類總是在尋找一個共同的家園，而難道我們的回歸之路只能是摸索在舊時代的光影巷道中?要不要回家，我從來沒有跟張廣天等人談到過，似乎這根本就不是一個話題。

我們都需要一個艱難的轉身，在追逐中總有塵埃落定之時，一次一次的轉換就在眼前。事實上今年一年，我比以往有了更多的機會回到上海，但仍未參與其中。藝術家是要用作品說話的，在我醞釀這個上海作品的過程中，我發現不知何時起我已學會用別處的眼光來看我自己的城市。

黃昏的時候，站在曬臺上。面前這一座浪漫的城市，一座現實的城市，一座偉大的城市，一座充滿了無可替代的……的城市，令人向往的充滿欲望的城市。命運是無法把控的還是能按照我們愿望的軌跡前行?或許兩者皆有，那些于某時某刻顯赫的人們，那些最耀眼的明星，那些歷史中的英雄，他們的身影消失后聲名依舊在城市的空間久久回響，就連最卑微的靈魂也有想在這座城市中得到永恒的理由，因為這個理由是——“上海”。

很久以來，《上海采風》一直是我在別處凝視上海的那個曬臺。

巽達兄，我，還有你精彩預告的許多的“著名”的“文化”的人相信應該對《上海采風》都做到言無不盡、好話說盡的地步了，再多一句都是瞎恭維。畢竟，我們的努力還沒有令到上海文化足夠的好，足夠匹配我們血脈中這座“美麗詩意”的城市。

另外，《采風》當然不是誰的《采風》，也不應該僅僅是上海人的《采風》，所以還是我常說的那句話，謝謝國家，謝謝大家!

分神分心的事暫時沒有，貌似脫期之變，實乃故伎重演而已，不會的，不會的。但下次回上海是要見見面的了。

2010年11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