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09年是未來主義誕辰百年,作為20世紀第一個全球前衛藝術運動的產地,意大利上至國家機構下至一個市都積極宣揚這一文化遺產。今年秋天,在世界各地的紀念展結束后,亞歷山德里亞市專門籌借作品到中國,在中國美術館推出了名為“未來主義之路”的展覽。
對于國人而言,在所有的西方現代派藝術中,未來主義可能算是最為含混的概念吧,知名度也遠不及與它孿生的立體主義、超現實主義等。因此那數十本上世紀前40年的書刊、報紙的展陳就顯得尤有必要,過去歲月的“未來”氣息由此彌漫開來。五花八門的宣言透過業已發黃的紙面仍在傳達著當年的吶喊:未來主義畫派技術宣言、音樂技巧宣言、編劇家宣言、噪音藝術宣言、縱欲宣言、反傳統宣言、保護機器宣言……不少標題意圖驚悚:打倒探戈和《帕西發爾》,幾何機械之美和數字敏感,速度的道德新教,反對女性奢侈……殊不知,20世紀初正是由這些薄薄的冊子內跳躍的“驚訝字母”掀起了一場波及歐洲的前衛藝術運動。最能印證這些文本的還不是慣常意義的繪畫與雕塑,而是海報與廣告畫。一群雞鴨被疾速駛來的汽車嚇得驚惶逃竄、撲扇翅膀飛將起來;糖果化身為窈窕的仙女向塵世播撒星星;戴著棒球帽的男子以騎馬之勢、執韁繩跨在MARTINI的酒瓶上,喜滋滋地飛向太空;牛奶從高空灑落,在奔馳的汽車上濺起碩大的蝴蝶般的圖案;還有用素描手法繪制的工整的雙人臥室俯瞰效果圖與商場平面透視圖……這一切無不樂觀地宣示著一種對于未來世界的信心——由機械速度和物質生活蓬勃發展帶來的快感。此時我們不無驚訝地發現,廣告畫師們的意愿不僅早已全面實現,而且以加速度躍進,今天整個世界都已被機器主宰。在某一個瞬間,“未來主義之路”使人恍惚站在了一個歷史、現實與未來交匯的節點。
二
國人初曉未來主義是在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在統稱為“現代派”的國際思潮風行之時,雖覺立體主義、未來主義這些字眼特別新鮮,卻未知究竟為何物,普通人無從得見作品更是難以理解。此次展覽恰好是對20多年前那場藝術啟蒙的實物補充,這些當年的珍貴文獻讓人見識了未來主義并非一個單向度的藝術流派,而是一個廣及作家、音樂家、畫家、詩人、攝影家、服裝設計師乃至廚師等一系列龐雜的綜合體。他們的振臂一呼已然完成,藝術成就該如何評價?亞歷山德里亞市沒有展出最具代表性的波菊尼的《噪聲侵入房屋》,所示繪畫多為靜態的房屋和人體,結構上作了拆解,接近立體主義,但過于簡單,色塊嚴整、暗沉而顯拘謹。雕塑中有拉小提琴的簡潔之作,也有劍拔弩張般的鏤空式作品,較繪畫要凸顯個性,但終未達過目難忘之境。顯然,未來主義的成就今天看來不及超現實主義與立體主義。馬里內蒂在1909年提出的未來主義宣言是個模糊的美學原則,沒能調遣其追隨者神思飛渡、留下杰作,也沒有得到大牌名家的應和(譬如達利之于超現實主義,勃拉克、畢加索之于立體主義),究其實還與這種崇尚速度、運動、噪音、力量和機械的藝術主張不甚明確相關。但未來主義在廣告設計上新穎大膽,對社會層面的關注遠遠大于超現實主義、立體主義,尤其以海報的沖擊力強而感人。今天我們遭遇的商業文化如此興盛,其先祖實為未來主義,因為它已發明了廣告設計中的所有元素,現今不過是更加繁雜而已。未來主義并且也是波普藝術的某一支源頭,其強烈的視覺印象后來被不斷加強。由此看來未來主義從未過時,即便是在一個裝置、行為大行其道的當代藝術格局中,當一切都成為“過去主義”時,我們依然要向這些100年前意大利的先鋒藝術家致以足夠的敬意。不可忽視的是,正是由于未來主義者過于強調暴力和挑戰,多成為支持戰爭(第一次大戰)的極右分子,政治主張對藝術的侵入限定了他們的成就,這也再次證明,藝術如果總是希圖一味地應和政治,就有落入陷阱之虞。
三
未來主義是什么?它更像是上世紀朝向未來的一種騷動,是欲告別古典世界、擁抱新生活方式的一種渴望。盡管未來主義的成就有限,但是不能否認,這種新的藝術語言和形式與立體主義、超現實主義一樣仍屬于20世紀機械時代藝術綜合體的一個棱面,它上路之時與立體主義、超現實主義曾同樣光芒四射。
未來似乎是一個永遠不會過時的詞。個人命運總有未來,哈姆雷特被僭越的叔父擊倒時,他的未來是黑暗的;堂吉訶德被騎士的精神鼓舞時,他的未來是光明的;等待戈多的流浪兒,他的未來是虛無的。
世界永遠有未來,從茹毛飲血到星空探月直至向宇宙的不斷求索;民族國家的未來更是牽動每一個國民的想象。意大利的未來主義萌生的時間段恰好是晚清覆滅的末端,當時的中國正經歷著一場深刻的政治變革,仁人志士對于未來的激情不亞于未來主義者,之后中國變化翻天覆地,直至今天與意大利等歐美國家一同接泊入全球化的世界網絡。詩人馬里內蒂無疑是一個先知,當多少人還沉湎于古典時,他率先破冰而出,最先眺望了工業化的愿景。工業化摧毀了古典世界的寧靜,向著未來飛掣了100年。但未來主義者卻都沒能想到,在他們歡呼企盼的一切都成為現實后,又有問題降臨:由科技文明、資本運營所帶來的新的“文明病”已成為21世紀最可堪憂的疾患,譬如他們狂熱推崇的展現速度力量的汽車今在中國的漸漸普及竟使我們的首都率先成為“首堵”……試問,當未來主義成為古典時,未來主義者若地下有知,還會為人類的未來繼續提供思索的界面嗎?
攝/顏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