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六日,陰,杜塞爾多夫(Dussldorf)
中午十二點在杜塞爾多夫的舞蹈劇場(Tanzhaus)的8號工作室開會,會議前,簡單的三明治做午餐。
會議由貝特朗(Bertram)主持,這是去年在上海召開的CHINA MOVES(朝中國移動) 項目的繼續,中國方面出席者除了我和張獻,還有來自北京的何凡、姜均、上海的努努、南京的田志民、丁柳等獨立青年編舞,以及來自挪威、荷蘭、維也納、瑞士等歐洲劇場的主持人。
來自瑞士的獨立策劃人尤倫,正在做一個中國主題的項目,他剛從中國調查回來,將選擇一些舞臺演出和影視作品帶到瑞士。尤倫在會議上放映了去年以阿塞拜疆為主題的演出片段,以及今年在中國旅行時的一些活動,包括他可能選擇的舞臺演出片段。
尤倫光頭、瘦削,帶點反角的冰冷氣質,卻對中國之行、未來的合作充滿憧憬,他的關于中國行的紀錄片段無疑是給會議的“中國熱”加溫。而這些來自不同劇場的歐洲主持人,都期待著將中國的獨立劇場——對于歐洲觀眾如此新鮮和獨特——呈現在他們各自舞臺。在劇場領域,歐洲人的視野實在要比美國人寬闊許多。
我感慨的是,受到歐洲各劇場熱情邀請的中國年輕的獨立演出人,卻在自己的城市為演出到處尋找空間,當國家劇院拿著政府撥款(不如說是納稅人的錢)卻把劇場票價越抬越高,令中下收入的納稅人幾乎與劇場隔絕。而這些從未拿過工資,溫飽自行解決的舞者和編舞,希望將自己的表演藝術呈現給民眾,卻因為空間的昂貴,而棄家鄉走異域。
這個會除了對去年的合作進行總結,重點仍是在未來,如何聯絡和溝通是合作的前提,貝特朗是急性子,幾近焦慮地要求我們提供專門人員負責此事。或者說,貝特朗既有魄力又務實,項目再大,事情還是從最具體的方面開始。
會議晚餐在劇場酒吧二樓,主食是牛排,規格不低卻又簡潔,這便是西餐的好處。想起去年的上海會議,餐飲這一項,是專門請宴會公司來搭臺,有點鋪張了。
餐后,部分代表要回國,所謂回國,不過是兩三小時的火車,比如從德國的杜塞爾多夫這座城去荷蘭的阿姆斯特丹。是的,當坐在我身邊的荷蘭Julidance 藝術節的總監Luck告訴我,他馬上要趕回阿姆斯特丹去照顧養女,竟令我失笑,聽起來,好像是從徐家匯趕回五角場。想想也是,歐洲各國劇場主持人合作密切,也正是因了這樣便利的地理條件。
Luck才告訴我,他是同性戀,有個相愛的伴侶,共同撫育一雙養女,說到養女,Luck臉上滿溢慈愛的笑容,他說即將退休,可以給養女更多的時間,我卻有失落感,這些年來,Julidance藝術節給予我們的不懈的支持,無論如何,Luck作為總監的個人立場和努力至關重要。
夜晚演出前張獻有個演講,安排在休息大廳,聽眾多,位子已經不夠,一些人坐到了地上。之后的討論,一位來自上海同濟大學的男留學生做德語翻譯,由于討論的主題用的詞語比較專業,而張獻的發言里更是較多戲劇新概念,令年輕男留學生完全無法對付。此時,從聽眾席走上來一位戴眼鏡穿紅襯衫的中年男子,自動幫助做翻譯,他用的是英語,此人雙眸深鼻梁高,臉型有混血特征,但漢英雙語俱佳,在張獻回答問題時,某些關節點,怕觀眾理解不了,他會用自己的話進行注解,風趣而到位,提升了聽眾的情緒,他的說話方式和氣質,有點像上海灘的“老克勒”,是的,有些人的身上永遠攜帶著已經消逝的過往的氣息。這也是迄今為止,這么多年來,各種演出場合討論中,遇到的最強勢最有風格的翻譯。想著會后要去感謝他,也對其身世和背景好奇,可是會一散,聽眾蜂擁到講臺前,很快,他的身影已在視線里消失。這是這個夜晚令我們最感遺憾的一事。
夜晚兩場演出,組合嬲的“左臉”在Tanzhaus的大劇場,青年編導的演出在小劇場。
努努的編舞令我刮目相看,她原是金星舞團舞者,退出后參加組合嬲演過張獻導演的另一肢體劇“舌頭對家園的記憶”,作為獨立舞者,她經歷著為生存掙扎的艱辛歷程,她在德國演出時與美國音樂人湯姆相遇,在上海結合定居。對于湯姆,藝術家的動蕩已司空見慣,而努努是80后獨生子女一代,她挺過來了,并成長為編舞,我為她驕傲。
何凡的“校園殺人事件”,整場演出是在原地跑步和獨白中完成,風格強烈而單純,令人震撼。何凡畢業于北京清華建筑學院,卻走上了自由職業的表演道路,有趣的是,這場演出的燈光和技術部分,是他的年輕伴侶,專業舞者出身的姜均擔任。
演出結束,北威州立劇場的策劃CHRIS與我們見面,后天我和張獻將去參加他們那邊的戲劇節。他帶來的德語翻譯蘇曉琴,竟是九十年代我們在上海藝術活動的參與者。這晚我們聊到夜深十二點半,臨走時看見傍晚張獻演講關于“先鋒劇場”主題的大廳,現在正跳交誼舞,舞者是當地中老年居民,這便是Tanzhaus的多元化,多么讓人向往。
七日,雨,杜塞爾多夫(Dussldorf)
早餐時,假日酒店餐廳有一股非同尋常的熱烈氣氛。放眼望去,那幾位昨天出席會議的劇場主持人正圍桌聚談,看起來情緒高昂相當投入,無疑的,這不是普通的聊天,而是會議后續的討論,西班牙巴塞羅那劇場的佛朗希斯科今天剛到,過來與我擁抱,他去年來過上海,算老朋友了,他回到座位和挪威奧斯陸劇場愛琳湊在一起聊,然后貝特朗也來了,他們三人關系密切儼然是老搭檔,幾乎讓你忘記,三人來自三個國家。
今天是組合嬲和中國青年編舞巡演歐洲最后一天,明天他們將離開歐洲回中國各自城市,所以早餐后都匆匆上街去購物。而我和張獻將繼續留在杜塞爾多夫一星期,參加北威州立劇場——一間國家話劇劇場——與哥德學院主辦的“中德劇作家藝術節”。
這最后一晚演出前下起大雨,大廳寥寥無人,不禁在內心祈禱,希望不要空場。這種感覺很像當年做民間劇場時,自負盈虧,每晚開演前,重復著“擔憂票房不好”的折磨……但臨近開演,人多起來,越來越多,甚至比昨晚還多。演出后,在休息大廳有個演后談,已近十點,卻坐了許多人。
大廳側面已布置長餐桌,鋪上雪白的臺布,演后談之后有告別宴。
用香檳干杯,貝特朗的祝酒告別辭有些傷感,但眾人卻故意哄笑,令這一刻消失在笑聲里。似乎葡萄酒不過癮,愛琳打開從挪威帶來的威士忌,我們幾個人唱起了李叔同的“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餐桌突然安靜。然后姜均唱起了臺灣民歌,曲調很特別,大受歡迎,也化解了先前有些沉落的依依惜別的情緒。
接著努努小柯囡囡和李震跳起了中國民間舞,小燕表演了雜技。一位希臘劇場女主持人突然起身教我們跳希臘民間舞。然后在我們的起哄下,佛朗希斯科一邊唱一邊跳起了西班牙民間舞,表情和舞姿幽默好笑,所用的人都開始跟著他跳,并跟著他唱西班牙語的歌,那場面十分滑稽,人們一邊跳一邊唱一邊捧腹大笑,令人不免難受的告別宴便是在這樣一場滑稽透頂歡快酣暢的集體舞中結束。
太好了,眾人是在笑聲中擁抱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