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諾貝爾文學獎頒給了秘魯作家略薩,盡管大多數讀者認為略薩獲獎實至名歸,但也有人提出了批評。在公布略薩獲獎后,就有媒體指瑞典學院“又一次讓政治介入了文學”。“政治”是當代中國的語言中使用最為頻繁、最為熟悉的語詞之一,整個當代中國的社會生活與這個詞之間存在著一種極為復雜、糾結的關系。在特定的語境中,“政治”一詞的含義會有所不同。一種是跟現實權力相關的政治,一般而言,它總是站在當權者一方的,它以當權者的利益為政治的最高原則,聽命于當權者的意志。而更為寬泛意義上的政治,把一切公共活動,無論是行動層面的還是話語層面的,都視作為一種政治表達。如果根據后者的原則來看,一切活動都是政治性的,文學話語也不例外。服從或抗拒,逃離或介入,依附或獨立……也都是某種意義上的政治表達。
瑞典學院并非一個政治實體,而是一個跟文學相關的學術性的機構。如果說僅僅以所謂“政治正確”的外部標準來評判文學,顯然是對文學的干涉。瑞典學院的行為,在我看來,并非像某些媒體所說的是“政治介入了文學”,而是正好相反,是“文學介入了政治”。這種“介入性”的行為,應該是文學的應有之義。文學的政治性,不在于其是否符合某一政治單位的“政治正確”,而在于它總是在努力追求獨立的表達,在喧鬧的政治舞臺上發出自己獨特的聲音,并試圖讓公眾能夠識別。
對于現實生活的真正意義上的介入,必然是政治性的。不談介入政治,充其量只能說是作家的一種話語策略而已,并不能視作文學可以不介入政治的證據。拉美文學的新技巧,并非一種話語游戲,而是一種針對現實生活之秘密文本的高強度的解碼手段。現實生活(包括政治生活)以其繁亂瑣碎的細節塵埃,掩飾了世界的真相,馬爾克斯、略薩他們發現了其間結構性的秘密,他們通過特殊的文學敘事手段,拂去了生活世界表面的塵埃,進入了拉美大地的深處,它的孤獨、荒誕和希望一下子呈現出來了。這就是現代文學的力量。
通常人們把不同的政治集團為了自身的利益而互相爭斗或妥協,看成是政治生活的核心部分。這只是政治的一種表達方式。言辭和話語也是一種政治。文學表達無疑也有其政治性,但它顯然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政治表達,它往往以拒絕某種特定的政治利益單位的立場和價值,以自身美學上的完整性和獨立性,來完成其政治表達。
寫作首先是一件發生在私領域內的事情。寫作不具有在公共領域里公開展示的功能。當人們面對一個書寫文本(比如,文學作品、學術著作等)的時候,所見到的是一個已然完成的作品。寫作是寫作者在孤獨狀態下完成的動作。與寫作行為的孤獨性相一致,書寫作品的文本內部也是一個相對孤獨的空間。一個作品一旦完成,即有著相對穩定的形態,而且要求作品有一種內在的自足的和自我完善的特性。文學作品遵循其美學上的完滿性,學術作品則遵循其邏輯上的完滿性。這種相對獨立、自足的完滿性,并不會輕易隨外部環境和輿論力量而變化。
在文本的私密領域內,文本擁有其自足性,但它并非一個自閉的空間。通過傳播和公眾的閱讀行為,文學的話語空間向公共領域敞開。文學在其內部空間,模擬公民社會的狀態。文學以及人文學術的寫作所建立起來的“書寫理性”,它與公民社會的政治理性相類似。每一個個體都是獨立的,并有權選擇自由表達的方式和對象。虛構性寫作、紀實性寫作、學術性寫作和批判性寫作,凡此種種基本的寫作類型,實際上也可以看作公民社會意見表達的諸種方式。個體的獨立性要求和內在的精神律令,是建構其公民主體的基本保證,正如文學和學術遵循其自身的美學的和邏輯的規律。
既然在寫作中,政治是無法回避的,那寫作者需要面對的是怎樣表現政治?把所謂“遵命文學”視作政治的文學,這本就是對文學的政治功能的一種嚴重的歪曲。從寬泛的意義上說,奴才和吹鼓手對強權的俯首帖耳和歌功頌德,當然也是一種政治,但這只是主人和奴仆之間的利益交換的政治游戲。
在1970年代末1980年代初的一段時間里,文學呼吁減少政治對文學的干涉,實際上是呼吁政治當權者減少對寫作者的表達自由的干涉。寫作者感覺到政治強權對自身安全的威脅,而以文學“美學獨立性”和“非政治性”來自衛。從更寬泛的意義上看,這顯然是一種政治策略。表示對政治疏離的純粹的話語游戲,也可以視作一種政治表達——妥協的、退縮的政治態度。這一現象并非今天才有,歷史上但凡政治局面比較嚴峻的時代,都會出現這種論調,除非寫作者打算干脆投入強權的懷抱,把寫作變成強權制度中的一個服務性的行業。
沒有健全的公民政治生活,必然會將文學卷入具體的政治權力糾葛當中。在這種情況下,文學寫作者對政治的恐懼和回避態度,也是可以理解的。政治權力的危險性和市場的利益誘惑,使得當代中國的文藝家們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平衡藝術與現實之間的力量對比,并在那里尋找一種利益最大化的模式。他們總是順手牽羊地尋找一些簡易的政治性素材與消費性素材,加以簡單拼接。一旦撤離文學話語行動的現場,這些文藝作品便可迅速蛻變為商品交易。缺乏對其諷喻對象之真相的理解力,或缺乏揭示的勇氣,他們總是在有意無意地模糊真相的界限,更多地表現為光滑溫潤的形態和隔靴搔癢的批判性。盡管有著某種程度上的現實針對性,骨子里卻是虛弱和甜膩的,以一種小丑化的方式表達了對現實的認同、迎合和搔首弄姿式的夸炫。這一點正與1990年代以來普泛的犬儒主義社會思潮相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