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舒巧

初見舒巧老師，她已經50開外了，可是她的笑容，還非常純樸，甚至，有點傻大姐般的“呵呵呵”，沙啞的女中音，大聲得很。那晚，我們開完工作會議，在香港灣仔的上海飯店宵夜。我問她:想吃上海炒年糕嗎?——她瞪大了眼珠:啊?現在的時節有炒年糕?好呀好呀!呵呵呵……像個貪吃的小孩。

舒巧老師剛由上海來到香港，那是八十年代初，上海還沒恢復四季可以吃年糕的大好形勢吧?

舒巧，是真正的藝術家，她不善于管理生活，拿錢出來，亂七八糟抓成一團，更不要說算計小費了。供買房子，都不知道怎么供，也記不得供了多少?？墒?，對于生活的情趣，她還是像少女一般的敏感，甚至有點大驚小怪，毫不掩飾。

六十年代初，上海的文具店，有明星相片配上電影插曲出售，我買過兩張，一張是周璇《馬路天使》的劇照和《四季歌》，自以為與眾不同，秀給音樂老師看，他板起了臉:這種舊社會的老歌，現在不適合唱了。

嚇得我不敢給任何人看另一張了。

那是一位穿著不知啥時代、不知啥民族服裝的戎裝少女，盤起長發，英姿颯爽，盤腿回首，舞著劍，側著頭，兩眼精神地盯著翹得高高的劍鋒——我10歲剛出頭，就奠定了欣賞女孩的標準:艷麗不脆弱，嫵媚有俠氣。

20年后，我問舒老師，那個女孩是哪位舞蹈明星?舒巧老師哈哈大笑:就是我呀!——你能想象我有多興奮吧!

1944年，舒巧老師才11歲，就參加了新四軍的“紅小鬼”演出隊?？墒?，她沒吹噓過革命時期的光輝表演戰績，反而笑談老戰友“紅小鬼”晚上尿炕躲進她的被窩——他老人家現在可是知名藝術學院的黨書記哪!

舒巧老師的《劍舞》，獲獎無數(所以有了我收藏的明星片)，她主演的《小刀會》，更是少有的經典舞劇?？墒?，她不甘于當演員，她自修好學，成為國內屈指可數的舞蹈編劇。

香港舞蹈團將她由國內請來當藝術總監，連任四屆——前所未有，我看也是后無來者?？墒?，居然有無知的國內“領導”，找她談話，說，你也讓讓(國內)其他人來當藝術總監嘛!舒巧老師哭笑不得——那是香港政府的邀請，與我何干?再說，像舒巧這樣的藝術總監——世界各地的華人社會，隨便找人可以取代嗎?這種高高在上的官僚作風，幼稚可笑，海內外都一樣。

好在舒巧老師是老革命藝術家，對中央首長和普通學生都一樣，坦坦蕩蕩——她的學生在部隊都當了將軍演員了——她還是沉浸在不斷探索、自由自在的創作天地。她的編舞成績越來越顯著，她的舞劇也越來越受歡迎。

我第一次為舒老師作舞臺設計，戰戰兢兢——偶像呀，如雷貫耳!可是接觸沒多久，就像哥們一樣啦!合作無間，受益終身。

《玉卿嫂》是我們第一次合作，那是我最喜歡的白先勇的小說，舒老師為了這出舞劇，特地去了白先勇廣西老家采風，帶來的資料亦豐富了我的舞臺設計。

在練舞室平淡的燈光下，沒有演出服裝和化裝、沒有布景，舒巧老師編排的《玉卿嫂》將愛情悲劇的舞蹈語言發揮到前所未有的細膩、真摯、深刻、凄美、感人……我和舞蹈團合作過好幾次，沒見過全體演員在排練室如此的鴉雀無聲，個個全神貫注，結束時，幾乎個個都熱淚盈眶……

舒巧老師，將一個中年女子欲生欲死的愛情:純樸、猜疑、欲火、歡快、不安、嫉恨和死亡，用無言的肢體藝術語言，在舞臺上悉心地、獨特地一層層展示出來。連白先勇自己看了都大呼精彩!

女演員每次謝幕，都哭得像個淚人。1988年參加北京的全國匯演，在后臺，好幾位國內的女演員激動地向舒老師請求:讓我跳您的舞劇。

1989年秋季，在紐約看完一場老外的芭蕾舞演出，和剛卸妝的上海青年舞蹈家施惠走出劇場外的花園，他前不久在法國的比賽中獲得大獎，剛才，他的獨舞，獲得了整晚最多、最熱烈的掌聲。路燈下，花園里小憩的觀眾認出了他，再一次向他鼓掌。帥氣、冷峻的小伙子淡淡地回著禮，卻向我輕輕地嘆了口氣，他說:其實，我想跳中國人的舞。誰的舞?我問他。他不加思考地說:舒巧老師的舞。為啥?我繼續問。他回道:她的舞，最有情感。

當藝術總監，有不少行政會議和人事往來，舒巧老師時時顯得非常無奈，可是，只要投入舞劇的編排，她忘我、專情、苦思、探討、嘗試、觀摩……看到她年過半百，還在努力的、執著的追求舞蹈藝術力求完美的精神，誰能無動于衷?香港舞蹈界現代派、傳統派、留洋派、本土派……男男女女的舞蹈家對舒老師的作品和人品都發自真心的歡喜和尊重。

我有幸為她的舞劇作設計的還有《岳飛》、《胭脂扣》、《黃土地》、《達賴六世情詩》、《紅雪》、《停車站暫借問》……

合作過程，每一次都不同，相同的是，舒巧老師非常尊重我的原創，可是，又絕對輔助、吻合她藝術總監的總風格?？次鑴?，沒有人是為了看布景和服裝設計而來的。舒巧老師，永遠是她的舞劇的靈魂，而我的工作，只是設法將她的靈魂拱托出來，讓她的舞劇更深入觀眾的心靈。

那時，我年少氣盛，大度的舒巧老師率真、親和的氣質降服了我，即使做好的設計被她全部推翻，過后的再現使她笑著點頭、試過滿意、演出成功——除了感激、開心，我沒有絲毫的介懷。

1988年北京全國匯演期間，因為舒老師的良好關系，中央戲劇學院邀請了全國優秀的舞臺藝術家座談我的兩出舞臺設計，我真是受寵若驚。其實，并不是我的設計值得研討，而是香港藝術團體民主的創作過程值得借鑒吧?對著德高望重的前輩們，我老老實實告訴他們，我是來學習的，不過，香港政府行政人員絕對不干涉藝術創作，倒是值得學習的吧?尤其是遇到像舒巧老師這樣無私的、既有領導才華又有藝術修養還當我像小弟一樣的大藝術家，才能有我的設計。有時候，我都分不出哪部分是我的原創，哪部分是舒老師的意念了!只記得每次演出完畢，依依不舍……

在國內藝術總監制度還沒成熟的年代，前輩們對我的機遇感嘆、羨慕……

舒巧老師非常熱心培養年輕人，她帶過幾個助手，清一色是男士。她說，男編導比較注重舞蹈的形式，而她自己，較注重舞蹈的內涵。常常看到她鎮定自若地在舞臺下看著助手在臺上大呼小叫，必要的時候，她三言兩語提點一下，馬上，整個氣氛就有所不同。有時候，她的助手也會堅持自己的概念，即使激烈的爭論，絲毫無損他們師生間的互相尊重和深厚友情，這些都深深感動著我。

某次，舒巧老師北京來的新助手對我的服裝設計提出了意見，他說:剛參加國外的比賽，看到的都是閃閃發光的新材料，說我選的材料，過于樸素、暗淡，不流行了。我說，我不管國外現在流行什么，我只選適合我們這出舞劇的材料。舒巧老師笑了笑，支持了我的觀點，因為我們的舞劇，發生在六十年代的中國鄉村。

小時候，我在上海長寧區工人俱樂部第一次看民族舞蹈，男演員手掌托著女演員的屁股，將她舉起來……觸目驚心!我抓住舒老師問個究竟。

哈哈……舒老師笑了:是的，這個動作有點“危險”，嘿嘿，有人說不合民族風格，我們也正式討論研究過，研討了好久，結果，還是不了了之……哈哈!

一天晚上，舒巧老師來劇院看某現代舞蹈團演出的彩排，她指著舞臺上頂天立地、怪怪的擎天柱問我:

——你那設計的是什么東西呀?

——噢，是男人的那個東西。

——那，你的那個東西也太大了吧?!

說完兩秒鐘，我倆對視著—起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和舒巧這樣的舞蹈大師合作，也有遺憾:常常看到兩岸三地的優秀舞林高手們翩翩起舞，萬般風姿，“害”得我直到半百之后，才敢進舞池(還只是健身舞)……

舒巧老師退休回上海了，前幾年我去拜訪她，已經到古稀之年的她，稍微胖了一點，精神還是健朗，笑聲還有滲透力!

——呵呵呵，我才不去當那些個比賽的評判呢!

——為啥?

——怪死了，評判都有紅封包，你叫我怎么評呀!

——???!!!

——我還想保住自己的晚節呢。呵呵呵……

舒巧老師，叫我如何不敬你，如何不愛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