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從何而來?死亡又是怎么回事?生命的本質與意義何在?怎樣才是理想化的人生……這些與生命有關的問題,千百年來始終糾纏著人類,是人類不得不面對的根本性問題。人類作為一個自然物,對生命的執著和珍愛,不僅是人的一種生存欲望和本能,而且是一種生命意識的理性自覺。人類對生命表現出了極大的祟敬,同時也在對這些人生課題進行著堅持不懈的思考和探索。這些問題既是中國哲學討論的重點,亦是我國現代著名的史學家、思想家錢穆關注的主要問題,他作為新儒家的代表人物之一,在中國傳統文化意識觀照下,對生命現象注入了新的理解和闡釋,而其最有價值的,是將美學納八到人類生命的視野中予以詮釋,構成了其獨特的生命美學思想。目前,學術界關于錢穆的研究較多,但從生命美學的角度對其進行的研究,還未見系統的闡釋。本文不揣淺陋,試圖探求錢穆生命美學思想的深刻內涵,并對其理論價值及其現實意義進行系統的評價。
一、錢穆的人類生命觀內涵
每一位思想家,對于生命的思考都有著其獨到的見解。不同于傳統儒家,錢穆提出了生命進化的層次說,即生命如何從身生活開始,逐漸提升心生活的高度,乃至最后超越了身生命——“人生必須面對三個世界,第一階層里的人生面對著物世界,第二階層里的人生面對著人世界,須到第三階層里的人生,才開始面對心世界。面對物世界的,我們稱之為物質人生。面對人世界的,我們稱之為社會人生。面對心世界的,我們稱之為精神人生”。
(一)人類生命的基礎在于其物質屬性
錢穆認為要實現人生價值,不能根絕物質生活和一切生理欲望,中國人對生命,乃至對附屬于生命之一切都是極其重視的。“所謂物質生活者,乃指衣食住行等而言,這些只是人基層最低級的生活,他在全部生活中,有其反面消極的價值”。雖然物質生活具有消極的價值,但是只有“維持了肉體的生活,才始有人生”。的確,人作為生命形態之一,首要的目的就是生存,爾后才能談及實現人生價值,要生存就不得不考慮生物需要的滿足。正因為要維持生物生命的發展,所以“人生基礎不能全抹煞了物質經濟生活條件”。
當然,人的生存不能僅僅是為了滿足生物需要,物質生活,無論飲食男女、衣食住行,“雖說是最基本的,然而并不是最有意義的……而且也接不到人生之高處”。那么,在維持了肉體生存之后,怎樣才能使人的生命更有價值呢?
(二)人類生命的價值在于其社會屬性
錢穆強調人生應該有追求、有目標,“人生只是一個向往,我們不能想象一個沒有向往的人生”。人類生命不同于動物生命的最大特征是,在求生目的之外,還有其他更重要的目的,“人生正為此許多目的而始有其意義”。“有目的有意義的人生,我們將稱之為人文的人生,或文化的人生,以示別于自然的人生,即只以求生為唯一目的之人生。”由此可見,人生就是生命,沒有無生命的人生,但生命并不等于人生,有意義和價值的人的生命才是人生。
錢穆認為,要想活得有目的、有意義,達到“文化”的人生境界,就要“立德”。“所謂立德立功立言,推其用意,只是人死之后,他的道德事功言論依然留在世上,便是不朽。所謂留在世上者,明白言之,則只是依然留在后世人的心里……人的生命,照東方人的看法,似乎本來是應該反映在別人的心里而始有價值的。”
在錢穆看來,個人的生命是有限的,但通過文化得以承傳的民族精神是長存的。立德,就是將個人的生命溶于整個民族的生命之中,將個人與社會聯結為一體,故個體的生命可以超越其肉體的生命或身生活而得到永生。這正如封孝倫教授所言:“一個人生存過,如果對人類毫無影響,當他的生物生命終結之后,人類不會記住他,他永遠地寂滅在時間的墳墓中。只有那些對人類的生存產生過重大影響的人物才會世代活在人類的歷史之中……這種活在‘別人’,世世代代的‘別人’心里的生命是一種生生不息、十分頑強的生命。”
本來,由于人的身體受到物質組織的限制,人的生命在空間和時間里都是有限的,渺小而短促,有生便有死。但由于人能夠把生命從自己的身體中“放射出去”,”寄放在外面別人的心中”,人生便獲得了“無限擴張,無限綿延”的特性。也就是說,個體生命只有從社會中獲得人生價值與意義,只有社會生命才能夠使他有限的生物生命達到“不朽”。
(三)人類生命的本質在于其精神屬性
錢穆在肯定了物質生活是人生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的同時,也提出物質的人生還有待于提升為精神的人生。“一切物資生活全沒有多大深度,因此影響于全部人生的,也并不深刻”。“無論物質生活的哪一方面,都不能提高人生價值,人生只有在心靈中進展,絕不僅在物質上涂飾”。“人生問題至少不能全由物質經濟生活條件來領導,來解決”。由此看來,把人生從物質層面提升到精神層面,是人生的基本要求。雖然物質的人生提升到了精神的人生,但不能說精神的人生脫離了物質的人生,完全脫離物質生活的精神生活是沒有的,不食人間煙火,那不是真正的人生,因此,只能是“精神領導物質”,但精神比物質更重要,“若使上層的精神活動全失其價值,則在其下面而補足他對物質條件之價值之重要性,亦將連帶動搖而失落”。現實的人生就是物質和精神兩方面的統一。
錢穆看到了人類生命的精神屬性的本真意義,看到了人類生命與自然生命的根本區別。他論述道:人的生命由人心即由人類的精神主宰,人的精神是人類通向自然的基礎,達成天人合一的條件。人心本來已經是一“大自由”,人身“則僅為其一工具”,這樣看來,人類就有了一個相對獨立于自己生物生命的精神生命,它在精神時空里具有某些生物生命不具有的能力。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人的精神屬性規定著人的根本特征:自由。人能獲得自由,就在于人有精神屬性,人的行為的自由、身體的自由,只不過是精神自由的外在表現。
因此,錢穆認為,對人來說,精神屬性是比社會屬性更為重要的屬性。人類生命的本質不僅在于他的社會屬性,更重要的還在于他的精神屬性,精神屬性是人類生命的最高本質,是人類生命區別于動物及其他一切物質生命的標志。
二、人類生命與美
人不是為了生存而生存,除了求得生存,人類生命還會進入到一種精神生活的范圍,不斷去追求精神上的實現。依據錢穆的理解,正是因為人類生命的特點和本質在于其精神屬性,所以,現實的人生會不斷地去發掘和創造美,人的生命會表現為“美的迷醉”、“情的動蕩”、“力的喜悅”。
(一)愛美的生活
錢穆認為,物質生活是人生的消極方面,而精神生活卻是人生的積極方面,它不僅包括藝術的人生、科學的人生和人文的人生,還包括愛美的人生和求知的人生,“當人類文化淺演之時,在其于肉體生活消極方面稍得滿足,便會闖進愛美的人生”。人們對精神生活的追求是“與生俱來的”、“人人皆能”的,只要你“具備著一副愛美的心情”,“具備著一副求知的心情”,“你將無所往而不見有美”,“無所往而不遇有知”。由于“美與知的深度,一樣其深無底,將使你永遠達不到終極之點”,因此只要人生擁有了正面的積極的精神生活,就會帶著那副愛美的心情不斷地去發掘和創造美,這樣才能真正領悟到生命中美的真諦。這就是說,人類只有在精神世界里獲得生命滿足才能到達美的境界。
在錢穆看來,人生在擁有正面的積極的精神生活基礎上,一定要擁有愛美的生活。雖然物質生活是人類謀生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但“人類在謀生之上應該有一種愛美的生活,否則只算是他生命之夭折”,看來,如果不能鼓舞精神,誘導心靈,領會到生活中的美,對于生命來講實屬一種缺陷。
(二)強力的人生之美
錢穆強調:“人生始終是一個進展,向外面某種對象闖進而發現,而獲得,而創新。人生既是一種向前闖進,則不能不附隨著一種強力。”“人生最先闖進之途,只在求生命之延續。其次闖進愈深,才始有求美求真與求善的種種對象。每一闖進必附隨以強力。”可見,要想求得真善美,在生命發展的過程中,必須追求強力的人生,使強力緊隨著生命之本身。生命在循環往復,人類在向前發展,“強力人生使人發生一種無限向前之感”,而“無限本身便是一種美”。
“追求強力的人生,放寬一步說,也早已進入了一種精神生活的范圍”。“人類當文化淺演時,上高山、入深林,與毒蟲猛獸相搏斗。至于如圍獵,熾盛的火炬,廣大的圍合,死生的奔馳,生命強烈的火焰,燃燒到白熱化,何嘗是專為著求生存!”這也就是說,人類生命早已進入了一種精神生活的范圍,除了求生存,還在追求著精神上的實現,還“有一種美的迷醉、有一種力的喜悅”。在錢穆看來,無論圍獵、征服異性、兩軍廝殺、英雄們的大智大勇等,其中都充滿著“美的迷醉”、“情的動蕩”、“力的喜悅”。這都是因為人的精神屬性的存在,所以人能迷戀、能感動、能欣賞,才有豐富多彩的情感體驗和表達。
三、錢穆生命美學思想的意義
錢穆,作為一個高度關注人生的思想家,其對生命的詮釋具有跨越時空的力量。他的生命美學觀在思想史上具有非常重要的理論意義和現實意義。
第一,錢穆的人類生命觀辯證地理解了個體生命與社會的關系,只有將個人生命溶于社會中,個體生命才是有價值的。這種思想激勵我們去思考和解決關于人類生存的重大問題,鼓勵我們為社會多作貢獻。正確理解和尊重錢穆的這些思想,在現實生活中有重大意義。
第二,錢穆的人類生命觀辯證地分析了人類生命中精神屬性的本真意義。人類生命是有心靈的生命,因為人類掌握了語言、文字,便于進行心靈交往、思想交流,進而達到“精神界”。對人來說,精神屬性比社會屬性更為重要。這一理論觀點為我們探尋精神源泉,構建具有時代氣息的馬克思主義人生哲學提供了重要的參考。
第三,錢穆看到了人類生命與美的內在聯系,只有進入到精神生活的范圍內,人們才會去發掘并追尋美,關于生命與美的思想,對近現代生命美學理論的發展而言,不得不說是一個有益的啟示。
在現代新儒家中,錢穆雖然不是一位哲學家,但卻有著深厚的哲學根底,從他的思想里,我們看到了哲人的睿智和心懷。現如今,錢先生雖然與世長辭,但他為后輩學子提供了豐富的文化營養,他對生命的詮釋仍值得我們當代的學子作進一步的思考和探究。正是由于這些寶貴的精神遺產,使得他的文化生命和學術生命沒有隨著他自身的生命結束而結束,而是無限綿延,融匯在哺育和培養他的中華民族文化和學術的大生命之中,得到永生。
(作者單位:貴州師范學院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