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論編導在紀錄片創作中的主體意識

紀錄片是以真實生活為創作素材，以真人真事為表現對象，以藝術手法對其進行加工與展現的電影或電視的藝術形式。眾所周知，電影的誕生曾始于紀錄片的創作。1895年法國路易·盧米埃爾拍攝的《工廠的大門》《火車進站》《嬰兒的午餐》等實驗性電影，都屬于紀錄片的性質。中國紀錄電影的拍攝始于19世紀末和20世紀初，是一些外國攝影師以清朝末年社會風貌為素材而留下的影像痕跡。今天，這些影像成為我們解讀那個世紀之交、風云變幻的時代的最直觀的資料。

紀錄片發展到今天，電視紀錄片的勢頭和影響力尤為強勁。就國內而言，從改革開放之初的《話說長江》《話說運河》《望長城》《絲綢之路》和近年來的《故宮》《徽州》《再說長江》《新絲綢之路》《三江源》等均反響強烈。中央電視臺甚至專門辟出頻道，以一檔欄目專門播放紀錄片。紀錄片已經成為我國電視觀眾中一道獨特、恒定、美麗的風景。

從本質上來說，紀錄片之所以能如此深入人心，能在所有的電視形式都進行了諸多調整和變化(如欄目從早期的服務化到現在的娛樂化，美國早期的現場表演演變為后期的肥皂劇，直至今天的室內劇等)時，依然保持著自己“以事實說話，以生活本身狀態表達”這一特性，依然能保持自己較為純粹的品格，是因為大眾對于這種形式的認同——紀錄片所選取的，往往是人們所不了解的領域，逼近真實和破解秘密的過程，就是滿足公眾好奇心的過程;即使是一些我們熟知的題材，比如《鐵西區》和《廣場》，也因為我們慣常的生活在屏幕上被展現、直面，而顯示出令人吃驚的陌生來。應該說，有著這樣一種集體心理，紀錄片尤其是電視紀錄片將一直存在下去。

但隨著近年來一些風格化紀錄片的出現，尤其是一些個性標志強烈的紀錄片作品的出現，如《鐵路沿線》《小山回家》《徽商》等，一個問題浮出水面。那就是，對于以紀實為生命和根基的紀錄片藝術，到底該不該在創作中介入創作者的主體意識?如果可以，可以介入多少?或者說，紀錄片創作中的主體意識如何體現，體現到怎樣的程度才不為過?

要廓清這些問題，我們首先要清晰什么是主體意識?主體意識對于藝術創作有著怎樣的作用。主體意識，就是主體的自我意識。它是人對于自身的主體地位、主體能力和主體價值的一種自覺意識，是人之所以具有主觀能動性的重要根據。對于藝術創作而言，主體藝術幾乎決定了一切。它是創作者產生創作沖動、進行素材選擇、方法使用以及技巧設置的源頭。只有有了主體意識，作品才是活的，才是個性的，才是有思想、有類別、有內涵的。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主體意識在介入創作時，是“表現的”，是對生活加以提煉、凝聚、發酵、通脫的，而不是對生活本身的照搬(即使是左拉、契訶夫等大家所提倡的再現主義和自然主義，也是對生活本身進行濃縮和剪裁的，只是他們更講究不露痕跡)。而紀錄片則講究的是生活的本真狀態，是“鏡頭作為一雙眼睛，觀看、記錄生活流程”。如是，它應該是拒絕主體意識的。

然而，我們通覽最早和當代的紀錄片，卻往往會發現有編導的手法在其中。而且，不能否認，這些作品都是嚴格意義上的紀錄片，因為它忠實于生活。也就是說，不論是何種題材，只要進入了創作范疇，就要或多或少地被主體意識所介入、包圍和制約。因為，主體意識不僅僅是思想，更是技術。

從這個意義上我們可以這樣認為紀錄片中，在強調原生態和生活流的同時，是需要提倡主題意識的。它決定了這部紀錄片是這樣的走向，而不是那樣的走向:決定了素材這樣拍而不是那樣拍。最主要的是，主題意識決定了作品的精深、趣味、品質和思想，決定了要向觀眾傳遞創作者怎樣看待一段生活的態度。而正因為有著這種態度，即使是同樣的素材，放在不同的紀錄片創作者手中，其敘述方法和主題相去甚遠。如這些年非常流行的艾滋病題材，不同版本的紀錄片都曾面世。有的將鏡頭下的病人，拍成了一群等待死亡、沒有明天的生命;有的則在冷酷的現實中，捕捉到了這個群體對于生命的熱愛、對尊嚴的守護和人性的溫暖。

那么，我們承認了主體意識對于紀錄片的重要性，如何體現這種意識，還不違背紀錄片以紀實為底色的藝術特征就顯得尤為重要了。筆者試從幾個方面論述在紀錄片中如何體現主體意識。

一、對生活的提煉

對生活的提煉實質上就是在紛繁復雜的大千世界中你準備去表現什么，以及如何表達。它需要主體對客體的冷靜審視和有意識甄別。現實生活更多的時候是穩定、平靜而缺少變化的，但真正彌足珍貴的情感與沖突，也必然是來自生活之中，這就需要創作者去發現。這里所說的發現并不都是那些振聾發聵的大事件，而是有些看似平常，其蘊涵卻極其深邃，極具味道，最能詮釋生活之美、人生之美的凡人小事。比如被業內普遍推崇的《最后的山神》，就是在講述鄂倫春族一個普通的牧民之家的生活。在他們的平靜生活中，在他們與山林之間的依存關系中，我們漸漸解讀出一種久違的天人合一、寧靜平和的生活質感來。據說此片最初選題也是冒了一定風險的，當時好多人認為這樣做難以成就一部像樣的紀錄片。就我們大多數編導來說，也許不會選取這樣一個題材，但正是該片編導獨具慧眼，看到這個選題的“潛質”，看到獨具個性的“這一個”，在一連串的小事件和小細節中，彰顯出紀錄片的魅力。諸如此類，像《龍脊》《遠在北京的家》《最后的山神》，從選題到拍攝成功，都說明現實與表現之間最初滲透著的這種主體意識的至關重要。

早在1922年，蘇聯的電影人就提出“電影眼睛”一說，后被稱之為“直接電影”，要求在再現現實時要像鏡子般直接記錄生活。直至現在也有相當一部分人還是堅持認為紀實就是具象的描摹，對生活的照搬。如有些國外紀錄片主張無剪輯、無解說、無音樂，這無疑是對現代電視手段的一種擯棄，對主體意識的一種逃遁。其實，當你打開攝像機，便已經有了主觀的因素。拍攝者在跟蹤、等待中總是期望會出現某種情景——盡管紀錄片不允許過多人為因素介入，盡管你所期望的有時甚至遠不如現實發生的更精彩更感人——但有了這種主觀(或者稱主動)意識，才會在長時間的等待中抓住突然發出的精彩瞬間。缺乏主體意識的創作者，可能在一個個“閃光點”閃過之后還不知道，只拍了一大堆毫無價值的素材，到頭來還感覺生活平面不值得表現。從這個意義上說，做紀錄片要求創作者更為縝密的思維、更為高超的駕馭題材的能力。

同時，這種主體意識對生活的提煉和干預，還表現在后期剪輯上。一部紀錄片所拍的素材往往是播出長度的幾十倍，素材的取舍也最能體現出編導者的主觀取向。因此，我們一定要改變“紀錄片就是簡單的攝錄現實”這一淺層理解，而是從人文關懷的角度，對素材給予解讀，只有這樣，紀錄片才是活著的，才是有思想、有力量的。

比如《鐵西區》(王兵作品)這一優秀的紀錄片。長達551分鐘的作品，全景式展現了世紀之交的沈陽鐵西區這一北方最大重工業基地的存在狀態:到處是閑散、無聊的人們，工人們開著玩笑，說著葷話i吃喝拉撤，洗澡打牌，全部收入鏡頭之內。這種片子給人的第一直覺就是編導肯定是付出了巨大的辛苦，才可以讓工人們無視鏡頭的存在，在鏡頭前自如、本真地行動和活著。但是，就是這樣一部被稱為是最接近紀錄片本質的片子，它的剪輯思路依然是明顯的。開篇，是從洗澡后休息開始的。他們是辛勞的:面對社會變革顯得無能為力，但依然享受著每天在寒冷中工作之后，跑進熱得發燙的大澡堂中那輕松、升華、騰躍的一瞬。這一瞬間，是對他們生命的安慰，也是對精神的撫摸。編導正是捕捉到了這一點，才將其作為第一組鏡頭。

這，就是主體意識的隱性體現。

比起戲劇性太強的影視劇和欄目，紀錄片中的主體意識，顯得溫和、含蓄，甚至隱晦。

二、塑造與挖掘

紀實的本質要求是尊重現實，記錄真實，但不排除創作者主體情感的滲透。適度的滲透有益于渲染、強化、延伸、凸顯客觀情感，有利于主旨意識的表達。美國紀錄片理論家比爾-尼科爾斯文指出:“紀錄片應向觀眾提供他們所尋求的歷史、場景或對前景的展望?！奔o錄片的拍攝有如霧中行走，不知前面將發生什么。創作者盡管不能去干預生活走向，但或多或少地不可避免地會在腦海中勾畫出一個理想中成片的雛形，盡管這個雛形還十分模糊。這種近乎潛意識中的東西無形中在左右著你，在前期拍攝中就有了塑造和挖掘的沖動。情節發展到一個微妙的十字路口，可以向東也可以向西的時候，拍攝者難免會在不違背真實的情況下有所引導(這種真實指的是生活的真實)。筆者曾看過一個報道，一個攝制組在拍攝反映三峽移民的片子

因為主人公剛到陌生地，心情格外煩躁:為了孩子把紗門摳破一事，主人公舉手要打孩子。這時攝制組的工作人員上前制止，而等待了多時的編導卻在一旁阻止，并接連把在場陪同拍攝的四川干部也勸阻開。最終，編導的“干預”方式是，請當地的大娘來勸解。大娘一邊勸著主人公，一邊倒水給孩子洗腳(因為四川山里孩子習慣赤腳，粘了滿腳的泥)，又拿來針線將紗門上的洞一針一針縫上。這一舉動，讓現場所有的移民非常感動，也成為片子中一個重要的情節。這一細節，讓移民和接收方兩地人的交融在無聲中凸顯。盡管最初在事件走向上由于創作者的引導而發生了一些變化，但三峽移民與當地人的這種心靈上的碰撞和交融誰又能說不真實呢，事實上這種碰撞和交融有很多很多，只不過我們沒有發現沒有抓住罷了。紀錄片是講故事給人看，既然是故事就會有戲劇夠沖突，戲劇沖突的實現就要在拍攝中多留意，在后期剪輯時多下工夫，這些都離不開創作者的主體意識。

綜上所述，主體意識的適當介入，不但不會影響紀錄片真實記錄生活的本質，而且因為進行了有意識的剪裁、取舍，使得一段本就精彩的生活，愈加波瀾起伏，引人入勝。當然，在主體意識介入的時候，一定是有底線的，比如，不能干預生活的走向——有的編導為了實現自己的目的，讓影像中的人物按照預先設計好的路子去說話行事，去“表演生活”;還有的編導提前寫好腳本，讓人物尤其是被采訪人物按照腳本的意思表述;主體意識介入紀錄片創作，不能以違背美學原則和人文關懷作為吸引眼球、提高關注度的砝碼，不管人物愿不愿意，一味去展示傷疤，揭示苦痛，強調所謂的“真實”。

畢竟，只有真實，沒有美感，就不能稱之為“藝術”，不能稱之為“創作”!

(作者單位:河南電視臺新媒體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