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司馬遷自言“厥協六經異傳,整齊百家雜說”以成《史記》,為十二本紀、十年表、八書、三十世家、七十列傳,述歷黃帝以來至太初而訖,凡百三十篇,繁簡得宜,體大思精。今讀《史記》篇首之《五帝本紀》,偶有一得之愚,試從寓規于頌、以古文為依托、以哲人析理之真通史家求事之實三個方面論之,淺探《史記》所以列《五帝本紀》為首之因緣。
關鍵詞:《五帝本紀》;祖述憲章;古文;雅馴之言
太史公少負不羈之才,長仍父業,日夜惟思竭其才力、一心營職以求報效,“網羅天下放失舊聞,考之行事,稽其成敗興壞之理”,“欲以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然草創未就,適逢李陵之禍,而受腐刑之極。其所以隱忍茍活、函糞土之中而不辭者,惜其著述未成,“恨私心有所不盡,鄙末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世也”。是故太史公《報任安書》哀怨之意顯,書憤懣以曉左右也。今觀《史記》篇首之《五帝本紀》,則見其文直事核,記功司過,彰善癉惡,申以勸誡,樹以風聲,可謂文微義顯矣。對太史公首列《五帝本紀》,前人已多有論述,然猶有闡發未盡之處,姑條列余論于下,以就正于方家。
一、祖述憲章,寓規于頌
中黃善夫本及武英殿本《史記》有司馬貞補的《三皇本紀》。今《史記》三家注本無。日本出云瀧川資言《〈史記〉會注考證》引林伯桐曰:“古來制作,自黃帝而定,《禮記#8226;祭法》曰:‘黃帝正名百物’,……然則《史記》托始,自有深意。既以黃帝為始,固當援《大戴禮》五帝之論為據,不容任意增損。”又引胡五峰劉道原語曰“五帝當冠以伏羲神農,而削去顓頊帝嚳”[1],論似近正,然非史公自黃帝始之意矣。
案:周廣業《蓬廬文鈔》卷二《〈史記〉首黃帝說》略云:
《史記》之首黃帝,非其本意也,觀《五帝本紀·論》及《自序》,再參之《封禪書》,可以知之。論云:“學者多稱五帝,尚矣,然《尚書》獨載堯以來,而百家言黃帝,其文不雅馴,薦紳先生難言之。于五帝中提出《尚書》言堯、百家言黃帝,抑揚自見。《自序》云……而必一再稱‘堯以來’、‘陶唐以來’者,明乎刪《書》斷自唐虞,前此宜置勿論。今之托始黃帝,則以漢臣而作史記,義例當如此也。何則漢自高帝起事,即祠黃帝于沛庭……《外戚世家》言竇太后好黃帝老子言……建元六年以后李少君首進封禪求仙不死之說,海上燕齊怪迂之方士爭傅會之,帝遂有‘吾誠得如黃帝,視妻子如脫躧’之嘆;《封禪書》所載巡狩封禪、明堂獲鼎改歷諸事,無一不托諸黃帝;而最善緣飾者,尤在公孫卿‘黃帝且戰且學仙’一語,武帝之窮極兵力,一黃帝之習用干戈也。凡黃帝紀所書與武帝若合符節然,則黃帝者,當代天子所祖述憲章之帝也。”太史公之父自恨不得從封太山;作史之年適當太初元年明堂改建、諸神從祀之時,正用黃帝迎日推筴法。不首黃帝,失臣子將順之道,“而史以垂教萬世,又不可不斷以禮義,于是寓規于頌。《封禪書》首言古帝王封禪,其儀闕然湮滅,只據《尚書》舜類于上帝云云,至秦文公……此出于亡秦之妄說,非唐虞三代之道也。其序武帝也,先言……可謂文微義顯矣”。[2]
周氏之說更近,其意要而言之,首述黃帝,其一在于“以漢臣而作史記,義例當如此”,其二則因為黃帝“乃當代天子所祖述憲章之帝”,其三意在垂教萬世,寓規于頌。考周氏所謂“寓規”之旨,則早發于李鄴嗣《杲堂文鈔》卷四《〈五帝本紀〉論》:“蓋《黃帝本紀》實太史公之諫書也,當與《封禪書》并讀,即可見矣。”[3]《封禪書》曰:“自古以來用事于鬼神者,具見其表里。后有君子,得以覽焉。”漢儒改制的學術主張對司馬遷以五帝為《史記》開篇產生了重要的影響。改制是漢代學術思想史上的一件大事,據《史記》,儒生改制的程序是從封禪報答天地之功開始,封禪祭祀的對象是黃帝。由此觀之,《史記》之首列《五帝本紀》,其祖述憲章、垂范后世,寓規于頌之意可謂深切著明。
其文微義顯,又可從其論斷之語窺得。如顧炎武《日知錄》卷二十六《〈史記〉敘事中寓論斷》:“古人作史有不待論斷而于序事之中即見其指者惟太史公能之。《平準書》末載卜式語,《王翦傳》(案:即《白起王翦列傳》)末載客語,《荊軻傳》(案:即《刺客列傳》)末載魯勾踐語……皆史家于序事中寓論斷法也。”[4]賴襄亦曰:“史中論贊,自是一體。不可與后人史論同視也。史氏本主敘事,不須議論,特疏已立傳之意,又補傳所未及。而有停筆躊躇俯仰今古處。足以感發讀者心。是論贊所以有用。子長以后,少得此意者。”[5]自秦撥去古文,焚滅詩書,明堂石室金匱玉版圖集散亂,史識如雨中螢焰,明滅幾微,司馬遷發憤而作,究天人之際,成一家之言,其難勢比登天,故以《五帝本紀》之文微義顯以發明全書,其用心可謂良苦。
至太史公遭李陵之禍,幽于縲紲,退而深惟,有感于《詩》《書》之隱約,在于欲遂其志之思也,于是明乎圣賢之所作,大抵“皆意有所郁結,不得通其道也。故述往事,思來者”,于是卒述陶唐以來,至于麟止。自黃帝始。
“維昔黃帝,法天則地。四圣遵序,各成法度;唐堯遜位,虞舜不臺,厥美帝功,萬世載之。作《五帝本紀》第一。”“維三代尚矣,年紀不可考,蓋取之譜牒舊聞,本于茲,于是略推,作《三代世表》第一。”“維三代之禮,所損益各殊務,然要以近性情,通王道,故禮因人質為之節文,略協古今之變。作《禮書》第一。”“太伯避歷,江蠻是適,文武攸興,古公王跡。闔廬弒僚,賓服荊楚,夫差克齊,子胥鴟夷,信嚭親越,吳國既滅。嘉伯之讓,作《吳世家》第一。”“末世爭利,維彼顧義;讓國餓死,天下稱之。作《伯夷列傳》第一。”[6]陳直《史記新證#8226;自序》:“觀于本紀首黃帝,年表首共和,世家首《吳太伯》,列傳首《伯夷》,推崇讓德,其意至微亦至顯。”[7]
竊以為陳氏之言狹矣!太史公考王跡所興,原始察終,見盛觀衰以作十二本紀;見禮樂損益、律歷改易,承弊通變以作八書;以輔弼股肱之臣、忠信行道之士而作三十世家;以扶義俶儻、立功立名之行而作七十列傳,由是觀之,冠之以“讓”,則“德”狹矣。又陳祖范《陳司業文集》卷一《史述》:“班氏謂子長‘先黃老而后六經’,此司馬談《論六家要旨》則然,子長則否。觀其《自序》,隱然父子之間,學述分途。《帝紀#8226;贊》首推《尚書》,《列傳》開端云‘載籍極博,猶考信于六藝’,可謂之‘后六經’乎?若果‘先黃老’,不應列老子于申、韓,而進孔子為《世家》,稱老子不過‘古之隱者’,而稱孔子為‘至圣’,至今用為廟號。《孟、荀列傳》于諸子中詳敘荀孟,又隱然以孟子為主,退之‘醇’、‘疵’之辯,子長已有先覺。”[8]由是觀之,冠以“讓”字,則謬司馬遷之旨矣。
梁玉繩《史記志疑》,嘉定錢大昕《史記志疑#8226;跋》:“太史公修《史記》以繼《春秋》,其述作依乎經,其議論兼乎子……不知史公之著述,意主尊漢,近黜暴秦,遠承三代,于諸表微見其旨。秦雖并天下,無德以延其祚,不過于楚、項等,表不稱秦、漢之際,而稱秦、楚之際,不以漢承秦也。”[9]是故,太史公雖則有怨憤之意,然其拳拳之心,諫諍之言,錚錚之骨,天地可表,日月可鑒。
《蓬廬文鈔》:“然則今上本紀所由攖人主之怒者,亦豈非以諷諫之意多哉?紀中有此一書,篇首安得不紀黃帝?此太史所以不從《尚書》昉唐虞之意也。既首黃帝矣,復據《大戴》以顓頊為皇帝孫、帝嚳為黃帝曾孫,意在頌揚,以見其享祚綿遠。而堯舜亦出黃帝,篇序所謂‘四圣遵序,各成法度’也。……雖全書不能保其一無背謬,而百三十篇之首明知為不經之言,而擇尤雅以弁之。此太史之所握筆而浩嘆者也。”[10]
皇甫湜曰:“合圣人之經者以心不以跡,得良史之體者在適不在通”,以史公言之,其言諒哉!
二、以古文為依托
余以古文為依托者,見其取材之可信也。
《五帝本紀》云:“孔子所傳宰予問《五帝德》及《帝系姓》,儒者或不傳。余嘗……至長老皆各往往稱黃帝、堯、舜之處,風教固殊焉,總之不離古文者近是。”《索引》云:“古文,即《帝德》《帝系》二書也,近是圣人之說。”是讀者初知《五帝德》及《帝系姓》二篇本古文也。陳直《史記新證》:“古文蓋謂戰國時書寫原本之竹簡,乃保存于漢代者,或漢代儒生,從竹簡傳抄,而非以隸古寫定者,通謂之古文。”[11]雖與王國維之說有差異,然大要可以互證。
王國維《觀堂集林》卷二之《〈史記〉所謂古文說》:
太史公自序言秦撥去古文,焚滅詩書,故明堂石室金匱玉版圖集散亂,而武帝元封三年,司馬遷為太史令,紬史記石室金匱之書,是秦石室金匱之書,至武帝時未亡也。故太史公修《史記》時所據古書,若《五帝德》、若《帝系姓》、若《諜記》、若《春秋歷譜諜》、若《國語》、若《春秋左氏傳》、若《孔氏弟子籍》,凡先秦六國遺書,非當時寫本者,皆謂之古文。[12]
復舉《三代世表》《十二諸侯年表》《吳太伯世家》《七十二弟子列傳》分別論證之。故末處總結曰:“然則太史公所謂古文,皆先秦寫本舊書,其文字雖已廢不用,然當時尚非難識。”又曰:“孔壁書之可貴,以其為古文經故,非徒以其文字為古文故也。”“古文訖西京之末,尚非難識。”是以古文文獻的存在乃太史公寫作的重要依據。
《漢書》卷六十二《司馬遷傳》:“《詩》、《書》往往間出……百年之間,天下遺文古事靡不畢現。”[13]《太史公自序》曰“年十歲則誦古文”,瀧川資言《考證》亦曰:“《漢書·儒林傳》曰:‘司馬遷亦從安國問故,遷書載《堯典》、《禹貢》、《洪范》、《微子》、《金滕》諸篇,多古文說。’是《史記》之用古文,孟堅言之鑿然矣。”[14]是故其時古文并不難識,且太史公自幼既能誦讀古文矣,又嘗師事孔安國,由此觀之,太史公《五帝本紀》材料之原始性和敘述史事之公正性,在很大程度上可以支撐其客觀性、可靠性。《五帝本紀》為諸紀之首,亦為全書之首,以此發明全書,則有立竿見影的效果。
今讀《五帝本紀》,書中之古字為數不少矣,如清錢大昕《十駕齋養新錄》卷六《史記舊本》:“《史記·堯本紀》:‘居郁夷,曰旸谷’,《索引》云:‘《史記》舊本作湯谷,今并依《尚書》字,按太史公多識古文,所引諸經,與今本多異者,皆出先秦古書,后人校改,漸失其真,即湯谷一條準之,知舊本為小司馬輩改竄者不少矣。”[15]諸如此類,不勝枚舉,由此窺史公命《五帝本紀》為篇首之意,近矣。
三、以哲人析理之真通史家求事之實
劉知幾《史通》卷六《敘事》:“夫史之稱美者,以敘事為先,至若書功過,記善惡,文而不麗,質而非野,使人味其滋旨,懷其德音,三復忘疲,百遍無歝,自非作者曰圣,其孰能與于此乎?”[16]蓋樞機之發,榮辱之旨,言之無文,行而不遠,飾詞專對,古之所重也,故語微婉而多切,言流靡而不淫。清趙翼《陔余從考》卷五:《史記》五:“《史記#8226;堯紀》全取《堯典》成篇,《舜紀》用《舜典》及《孟子》,《禹紀》用《禹謨》、《禹貢》及《孟子》,其自敘謂擇其言尤雅者,故他書不旁及也。”[17]先秦史料本已所剩無幾,而要擇雅馴之言,原史之貌,則需要以哲人析理之思維通求之。
錢鐘書在《管錐編》中言司馬遷載筆取材之旨,在為后世史家立則發凡,信以傳信、疑以傳疑,言擇雅馴、筆削謹嚴,“以哲人析理之真通于史家求事之實”,司馬遷言前載之不可盡信,傳聞之必須裁擇,似史而非之“軼事”俗說應溝而外之于史,“野人”雖為常“語”,而“縉紳”未許易“言”。是以劉知幾《史通#8226;採撰》目司馬遷所採“皆當代雅言,事無邪僻”, 李因篤《受祺堂文集》卷一《策》之六《史法》贊《史記》不“好奇輕信”。比較《封禪書》與《五帝本紀》,同為一事,或盡削不載,或改變敘述方式,如《封禪書》有“黃帝得土德,黃龍地螾見”句,而在《五帝本紀》僅有“有土德之瑞,故號黃帝”[18]。諸如此類,筆不勝書。又清郭嵩燾《史記札記》云:“《五帝本紀》但敘其德而不詳其事,以事之著見于百家者,皆非雅馴者也……然史公意在雅馴而已,太古荒遐,傳聞繆悠,史公于此為有斷制。”[19]此為太史公剪裁有法之又一例證。諸如此類,足證其言擇雅馴、筆削謹嚴也。
《五帝本紀》末太史公曰:“余并論次,擇其言尤雅者,故著為本紀書首。”《正義》曰:“太史公據古文并諸子百家,論次擇其言語典雅者,故著為《五帝本紀》,在《史記》百三十篇書之首。”《考證》:“趙恒曰:‘此論本紀所以首黃帝之意。蓋《尚書》獨載堯以來,而《史記》始黃帝,《史記》之所據者,《五帝德》、《帝系姓》也,乃儒者或不傳之書也。然遷以所涉歷,驗之風教而近是,參之《春秋》、《國語》,而所表見為不虛,是以尚書雖缺,而其軼之見于他說,如《五帝德》《帝系姓》者,不可不言而傳之也。要在學者博聞深思,精擇而慎取之耳。故以黃帝著為本紀首。”又引島田重禮之言曰:“歐陽永叔曰‘孔子修書,以堯舜為斷,而子長上述黃帝,蓋以此為詬厲’,是亦不深考耳。夫宗其道,則欲詳其人;詳其人,則欲并其父祖曾高而詳之。子長紀五帝,乃所以著堯舜所自出。孔子傳周文之《易》,而遂及羲黃堯舜,子長亦祖述其意焉耳。且其所採,出于戴記世本等,歷歷可證,一則曰不離古文,二則曰取其最雅馴者,其取舍不茍如此,尚可目以好奇哉?”[20]此言得哉!茍目好奇以為史,則史何事不可言,又有何史可征信?是故以雅馴古文減削之言以成篇,發凡全書。
當然,《史記》于“怪事”“軼聞”未能芟除凈盡,故洪邁《夷堅丁志序》:“彼記秦穆公、趙簡子,不神奇乎?長陵信君、圮下黃石,不荒誕乎?書荊軻事證侍醫夏無且、書留侯容貌證畫工;侍醫、畫工,與前所謂寒人,巫隸何以異?善學太史公,未有如吾者。”[21]以史公之筆為自己“從事于神奇荒怪”解嘲。
然要而言之,如錢鐘書所言,“其于乙部之學,不啻如判別清渾之疏鑿手,‘史之稱通’,得不以斯人為出哉!”
是為余論。
注釋:
[1][5][14][20] [日] 瀧川資言:《〈史記〉會注考證》,洪氏出版社1982年版。
[2][10] (清)周廣業:《蓬廬文鈔》,文海出版社1971年版。
[3] (明末清初)李鄴嗣:《杲堂文鈔》,齊魯書社1997年版。
[4](明末清初)顧炎武:《日知錄》,黃汝成集釋,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
[6] (西漢)司馬遷:《史記》,宋裴骃集解,唐司馬貞索引,張守節正義,中華書局1959年版。
[7][11] 陳直:《史記新證》,中華書局2006年版。
[8] 陳祖范:《陳司業文集》卷一,《廣雅書局叢書》。
[9] (清)梁玉繩:《史記志疑》,中華書局1981年版。
[12] (清)王國維:《觀堂集林》,中華書局2004年版。
[13] (東漢)班固:《漢書》,顏師古注,中華書局1999年版。
[15] (清) 錢大昕:《十駕齋養新錄》,商務印書館1937年版。
[16] 劉知幾:《史通》,上海世紀出版集團年版2009年版。
[17] (清)趙翼:《陔余從考》,商務印書館2002年版。
[18] 錢鐘書:《管錐編》, 三聯書店2001年版。
[19] (清)郭嵩燾:《史記札記》,商務印書館1957年版。
[21] (南宋)洪邁:《夷堅志》, 中華書局1981年版。
(作者單位: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