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婦女對儒教教義的認同與反叛

摘要：唐傳奇中，有許多生動活潑的女性形象。在她們身上，往往呈現著看似矛盾而實則統一的兩面性：一方面，她們認同并親身實踐著儒家傳統性別制度和觀念；另一方面，她們還對這種儒教教義采取了反叛和攻擊的姿態。這種矛盾的觀念，在筆者看來，標志著唐代女性主體意識的覺醒。

關鍵詞：女性形象；性別觀念；認同；反叛；主體意識

唐朝社會，政治開明，經濟發達，加上兼容并蓄的文化，體現著一種無所畏懼、無所顧忌的雄渾博大的大唐氣象。這種闊大的大唐氣象使得唐朝婦女在日常生活和思想觀念上都呈現出不同于其他朝代婦女的鮮明特征。一方面，她們剛健、爽朗、自然、活潑，旺盛的生命活力和自由、潑辣的情感給正統性別制度和觀念帶來了不小的沖擊；另一方面，她們又將這些制度、觀念潛藏在自己心底，并內化為自己的行為準則，進而指導著自己的行為方式。此二種矛盾觀念于唐代女性身上共存而不悖，給她們的精神風貌帶來了獨特的魅力。

于第一點，學界論之已甚精詳；于第二點，學界較少關注。本文特拈出第二點，以補前達論證之不足；再對第一點稍作補充，以圓整吾說，然亦未敢由之自立成家也。不正之處，祈請方家賜教。

一、唐代女性對儒教[1]教義的

認同與親身實踐

自孔子創立儒教至唐代，近千年矣。在此近千年時間里，儒教教義之總體走勢是被政府認可、接納并被確定為社會的官方意識；儒教教義由一個在野的民間學術思想轉而成為社會的主導意識形態。它所倡導的“禮”也隨之走進社會的千家萬戶，慢慢浸入人們意識深處，成為人們的基本道德和行為準則。唐代女性也在此大洪流中，視儒家教義為自己的基本品德并以之指導自己的實踐。

《離魂記》，倩娘不顧父命與王宙私奔至蜀，凡五年生兩子，與父母絕信，心常思念之，一日涕泣言于其夫曰：“吾曩日不能相負，棄大義而來奔君。向今五年恩慈間阻，覆載之下，胡顏獨存也？”[2]聽倩娘此言，可知倩娘五年前與王宙私奔，雖不負王宙之情，然大義已棄，遂覺無面目獨存于天地之間。在倩娘心里，“聘則為妻，奔則為妾”，“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乃是兒女婚事成立的正當途徑。倩娘父母亦“以事不正，秘之。惟親戚間潛有知之者”。“不正”者，即是不合正統婚姻觀念。

《任氏傳》，任氏與鄭子有一面之緣，相見甚歡，恩愛非常。后鄭子得知任氏非人，乃一女妖。任氏既知此事，遂有意躲避鄭子，“側身周旋于稠人中以避焉”，曰：“事可愧恥。難施面目。”鄭子曰：“勤想如是，忍相棄乎？”對曰：“安敢棄也，懼公之見惡耳。”[3]是知任氏本知己以妖狐之身，無顏以奉君，將與鄭子永訣，而未遂其愿。爾后又有一事需注意者：任氏為報韋崟厚愛之恩，乃助韋崟納一美妾。助人納妾似乎是任氏心中所念報恩的最佳方式，但她似乎并未覺察有何不對。可以說，“一夫一妻多偶”觀已深入任氏之心，任氏此舉也維護了男性多偶制的特權，維護了正統的婚姻觀念。

《南柯太守傳》，大槐安國國王王后在將公主嫁與淳于郎為妻時，王后教導公主曰：“淳于郎性剛好酒，加之少年；為婦之道，貴乎柔順。爾善事之，吾無憂矣。”[4]王后心中之“婦道”正是儒家倫理所倡為婦且須“柔順”者。

又《霍小玉傳》，正當小玉與李益盡興繾綣歡愛之際，“玉忽流涕觀生曰：‘妾本倡家，自知非匹。今以色愛，托其仁賢。但慮一旦色衰，恩移情替，使女蘿無托，秋扇見捐！極歡之際，不覺悲至。’”小玉并未想要成為李益之嫡妻，只想“妾年始十八，君才二十有二，迨君壯室之秋，猶有八歲。一生歡愛，愿畢此期。然后玅選高門，以諧秦晉，亦未為晚。妾便捨棄人事，剪發披緇，夙昔之愿，于此足矣”。后李益以書判拔萃登科，授鄭縣主簿，至四月，將之官，拜慶于東洛，小玉已知將永訣矣，便謂生曰：“以君才地名聲，人多景慕，愿結婚媾，固亦眾矣。況堂有嚴親，室無冢婦，君之此去，必就佳姻。盟約之言，徒虛語耳。”[5]在男尊女卑、社會等級觀念極為森嚴的社會里，良賤不婚。小玉對自己的這段姻緣早已心知肚明，己本倡家，非李益之匹。她沒有去設法反抗或掙脫這重重“枷鎖”；相反，她卻承認了其所處社會不平等的婚姻制度和觀念。她只想在現有制度的圈子里，尋求自身的最好結局。然即此亦未能實現，哀哉！

又《李娃傳》，滎陽生在李娃資助下，重操舊業，勤奮刻苦讀書，以求取功名。后滎陽生果真“應直言極諫科，策名第一，授成都府參軍。……將之官，娃謂生曰：‘今之復子本軀，某不相負也。愿以殘年，歸養老姥。君當結媛鼎族，以奉蒸嘗。中外婚媾，無自黷也。勉思自愛。某從此去矣。’生泣曰：‘子若棄我，當自頸以就死。’娃固辭不從”[6]。李娃亦很清楚，以己倡妓之身絕無可能成為門望清貴的士子之冢婦，娃之不從滎陽生之官，歸家省親，即職是故也。其助滎陽生讀書求官，乃報此前相負之情，而非要與生結為夫婦，以求高貴，與之偕老也。

又《唐會要·上》載：太宗長女襄城公主“雅有禮度，太宗每令諸公主，凡厥所為，皆視其楷則。又令所司別為營第，公主辭曰：‘婦人事舅姑如事父母，若居處不同，則定省多闕。’再三固讓，乃止”[7]。襄城公主以皇帝長女尊貴之軀，以身作則，接受并親身實踐儒家之“禮”所倡之“婦道”，于此亦可見一斑。

以上征引事例，顯見在這些女子心中，外部規范不需要被推翻，她們只求在規范允許的范圍內，爭得自己應得的自由和權利，擁有一種如愿之生活。

除上述諸女子外，唐代還有很多自愿守節的婦女。《太平廣記·卷二七一》“盧獻女”條云：“文昌左丞盧獻第二女，先適鄭氏。其夫早亡，誓不再醮。”后削發為尼。同書同卷“鄧廉妻”條又云：“滄州弓高鄧廉妻李氏女，嫁未周年而廉卒。李年十八，守志，設靈幾，每日三上食臨哭，布衣蔬食六七年。”[8]后夜間常夢一男子，揮之不去，率因其容貌未衰故也，而乃“援刀截發，麻衣不滌，蓬鬢不理，垢面灰身”，其鬼乃去。自是不復夢見。“郡守旌其門閭。”[9]兩唐書《列女傳》記載了更多此類事例，諸公可自行參閱，此不煩。

實際上，從某種程度上說，她們才是儒教教義的真正實踐與維護者；這些女性自身的實踐不僅傳承且固化了儒教教義。正如赫伯特·馬爾庫塞所言：“壓抑是一種歷史現象，而使本能有效地屈從于壓抑性控制的，不是自然而是人。……來自外部的壓抑還得到了來自內部的壓抑的支持，因為失去自由的個體及其命令都向內投入了他自己的心理機制。”[10]

二、對正統倫理的正面沖突與挑戰

如上所述，唐代一些女子對儒教教義表示出了極大的認同并身體力行之，但這并非唐代女子思想行為的全部。與此正相反的是，她們還對儒教教義采取了一種抵觸與反抗的姿態。這主要表現在兩方面：一則唐代女子妒悍者極多，這一點，昔賢弘之已精，不勞多煩；二則唐代婦女貞節觀念極為淡薄。這些對官方意識來說，是一個極大的沖擊和挑戰。

婦女的貞節觀，是一個多義的、處于不斷變化中的概念。貞節觀是父權制的產物，從父權制建立之初，就孕育了它產生的某些因子。嫡長子繼承制決定了婚姻須實行嚴格的外婚制和從夫居的一夫一妻多妾制。父權家族把“繼祖傳嗣”作為婚姻的主要目的，為了保證血統的純正，必然對婦女的貞節提出嚴苛的要求：從一而終。[11]貞節本無性別之分，作為一種倫理規范男女共遵。但在男權文化的建構中，貞節逐漸演變成了對女性身體與精神的束縛，并逐漸狹窄化為一種對性行為的規定：要求婦女在身體上對丈夫忠貞不二，強調性事上的從一而終。而在唐代，女性對男權社會所建構起來的這種“貞節”觀似乎不甚看重：

（一）離婚和再嫁現象比較普遍

關于此點，只要稍覽唐律對離婚的規定便可略知一二[12]；再者，《新唐書·公主列傳》中的帝王公主中再嫁或三嫁的人數和比例，也透露出此消息，不待贅論。

（二）唐代社會女性的性開放程度較高，性自由度較大

唐代婦女婚前性行為較多，婚外性行為也較多。從史書和當時的許多傳奇小說中都可以看到，唐代民間婦女可以經常走出家門，與陌生男性交往，禮教觀念淡薄，感情自然、純樸、奔放，所以自由戀愛、自由結合的事情比較常見，而社會并沒有過分譴責這種現象。

《離魂記》，倩娘在無婚約的情況下，隨王宙奔蜀，同居五年。《任氏傳》，任氏與鄭子相見于長安大街上，彼此屬意中情，當夜同宿于任氏之宅。《霍小玉傳》，小玉與李益相見時，“兩好相映，才貌相兼”，當夜小玉薦枕席于李益。其后二人“婉孌相得，若翡翠之在云路”，如此二歲，日夜相從。《鶯鶯傳》，鶯鶯在拒絕張生之求愛并大數張生之后，心有不忍，于是命紅娘斂衾攜枕至張生處，主動侍巾櫛于張生。以上是女性婚前性行為之自由。《李章武傳》，章武于“市北街見一婦人，甚美。遂賃舍于美人之家。主人姓王，此則其子婦也，乃悅而私焉。居月余日，所計用直三萬余，子婦所供費倍之。既而兩心克諧，情好彌切”。《非煙傳》，步非煙，臨淮武公業之妾，因媒妁所欺嫁于武。咸通中，武公業任河南府功曹參軍。公務繁忙，常無暇及家。鄰家子趙象隔墻見非煙容貌妍麗，以詩文相贈，非煙亦回贈詩文，如此一來二去，日久生情，二人遂得私通。以上是婚外性行為之自由。

唐史對男女性事之自由、大膽亦不避諱。武則天置面首之事，世人皆知。又《舊唐書·楊師道傳》云：楊師道子豫之，“尚巢剌王女壽春縣主。居母喪，與永嘉公主淫亂”。又《舊唐書·張亮傳》云：亮“棄其本妻，更娶李氏。李素有淫行，驕妒特甚，亮寵憚之。后至相州，有鄴縣小兒，以賣筆為業，善歌舞，李見而悅之，遂與私通。假言亮先與其母野合所生，收為亮子，名曰慎幾。亮前婦子慎微，每以養慎幾致諫，亮不從。李尤好左道，所至巫覡盈門，又干預政事”[13]。他例甚多，余者不煩。

婦女性行為的自由與開放給宗法家族和儒家倫理帶來了災難性的沖撞與破壞。在儒家士夫看來，婦女的這種行為是“淫”，是不能容忍的。如果一個女人跟別的男人發生過性關系，那她所生的孩子就可能出自另外一個族類，從而也就有可能淆亂家族血統的純正性。[14]

貞節觀念的淡薄和性生活的開放，從一定程度上說，不是婦女們的自覺意識，而是一種女性自然本性的袒露，是女性健康、活潑之氣的外現，在更大程度上講是一種自發的行為。不論唐代婦女們有沒有意識到她們性事上的自由、開放，會給當下社會的宗法秩序和倫理觀念帶來災難性的混亂與動蕩；亦不論她們有沒有想到這將會受到儒家士大夫之嚴厲譴責，但這樣的結果卻已經很明顯了。

當然，本文不敢過高估計唐代女性究竟在多大范圍內不守貞節。愚注意到，正史、雜史和小說、筆記里記載的不守貞節的婦女大多是社會上層貴族女性，她們有著較高的權勢和豐厚的資產，受胡風的浸染更濃、更重，在性事上顯得更自由、大膽、開放；這種開放的男女性生活也大多發生在經濟發達、文化開放且人口較為集中的都市。反言之，唐代農村下層平民百姓家的女性在性事上開放歟，保守歟？本文對此持較為謹慎的觀點。在沒有更多材料發現的情況下，愚以為，農村中大多數婦女還是較為嚴格地恪守著自己的貞節不被玷污，以自身的努力維持著自己在父權制家庭中的身份和地位，維持著父系家族血統的純正。

三、結語

不論是自愿接受儒家禮儀給自己限定的規范，還是頑強地反抗既定秩序，在寬松的社會環境里，唐代的女子能夠做到以自身的生命價值來評判當前的社會秩序和道德理念，接受或否定社會給予自己的評判，為自我的生命選擇處理社會生活事務的最佳方式。她們都清楚地明白自己的人生目標，也能大體把握自己身上的責任和義務，并在生活中通過各種方式，憑借自身的努力實現自己的人生價值，完成自己的歷史使命。不論其結果如何，至少唐代婦女們的行動讓我們看到了她們對自我身體及情感的發現。這也是女性主體意識覺醒的一個標志。

注釋：

[1] 錢穆先生在《中國歷史上的傳統教育》中說：“孔子儒教，不成為一項宗教，而實賦有極深厚的宗教情感與宗教精神。”參見錢穆《國史新論》，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5年版，第192頁。

[2][3][4][5] 張友鶴：《唐宋傳奇選》，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年版，第13頁、第2頁、第61頁、第47頁。

[6] 汪辟疆：《唐人小說》，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105頁。

[7] （宋）王溥：《唐會要》（上冊），光緒甲申江蘇書局，第77頁。

[8][9] （宋）李昉等：《太平廣記》（第6冊），中華書局1961年版，第2129頁、第2129頁。

[10] [美]赫伯特·馬爾庫塞：《愛欲與文明——對弗洛伊德思想的哲學探討》，黃勇、薛民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8年版，第6頁。

[11] 參見荒林《中國女性主義》，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55頁。

[12] “婦女離婚改嫁和夫死再嫁，并不失節，不受法律的約束，這就在法律上為唐代婦女的相對自由造成一定的條件。”參見牛述平《從離婚與再嫁看唐代婦女的貞節觀》，《陜西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5年第4期。

[13] （后晉）劉昫：《舊唐書》（第8冊），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2515頁。

[14] 參見瞿同祖《漢代社會結構》，邱立波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46頁。

（作者單位：安康學院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