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離∕追尋”

摘要：作家東西在其20世紀90年代中期以后的作品中逐漸形成了一種“逃離∕追尋”的情節結構模式，他通過這一模式展示著人類的生存困境，并在“尋根”的精神指向下，以對“此在”與“他在”的雙重否定賦予了小說后現代性品格，這無疑深化了其對現代人的生命狀態與存在方式的人文關懷與理性思考。

關鍵詞：東西小說；情節結構模式；生存困境；后現代性

東西是“晚生代”作家中具有相當代表性的新銳作家，其在20世紀90年代中期以后的小說創作中逐漸形成了一種“逃離∕追尋”的情節結構模式，本文擬以此模式為考察對象，力求通過對這一模式的探析更為深入地解讀其小說的創作風格及其精神內涵。

一

“情節模式是小說中最基本、最普通的一種結構模式。它以事件或人物經歷的發展演變過程為敘事線索，注意這一過程的生動曲折、起伏變化的審美效應。”[1]一種故事情節結構模式的形成往往是作家的經歷、人生體驗、創作環境等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每一種情節結構模式的背后都蘊涵著作家的精神指向，如魯迅的“看∕被看”與“離去—歸來—離去”兩大情節結構模式的背后就隱藏了作者對封建制度吃人的本質的揭露和批判。 耐人尋味的是，作家東西在其20世紀90年代中期以后的作品中也逐漸形成了一種“逃離∕追尋”的情節結構模式，借助這一模式，他出色地完成了關于人的存在本身形而上的探索。

其實，就其本質而言，這一模式乃是“尋找”母題的一個具體形態。而就東西個人而言，“尋找”母題的形成可追溯到他對當下人的生存狀態的認知，即人的訴求和環境有著巨大的矛盾，正是這一不可調和的矛盾引發了人的逃離和追尋。在“尋找”母題下，“逃離”和“追尋”無疑形成了二元對立關系，它們廣泛地存在于其小說創作中，而對精神家園的尋找即是這一模式的存在形式之一，《沒有語言的生活》《不要問我》《后悔錄》等小說就是這類模式的佳作代表。

在《沒有語言的生活》中，這一模式具體表現為王氏一家以種種非常之舉表達著對能夠過上正常人的生活的強烈向往。如王家寬雖然是一個聾子，但他卻買來了一臺收音機，并將它掛在脖子上在村里四處游蕩，這一舉動看似荒唐，實則反映了其精神上對正常人生活的向往和追求；又如妻子蔡玉珍被人強暴后，生理各有殘缺的一家人，從最初的憤怒與無奈到之后三人通力合作下的嚴懲元兇，這一奇跡的發生也蘊涵著同樣的精神指向；再如孫子王勝利出生后，一家人把希望都寄托在他的身上，并送他去上學，希望他能過上正常人的生活，等等。由此來看，王家毅然決然地搬家到河對岸，是逃離也是追尋，是對殘酷現實的逃離和對幸福彼岸的追尋。追求幸福是人的本性，我們不能因為這家人身體有殘疾而否定他們的本性需求，殘疾人也是人。“人的愿望，人類孜孜以求的不外乎是尋找自己的家園。這個家園既包括自然家園、物質家園，更包括精神家園。由此構成了人類追求的終極目標——尋求與建立一個美好的家園。”[2]

在《不要問我》中，主人公衛國因酒后失態而與其為人師表的身份相悖，被迫逃離教師崗位，并由此開始了對新生活的追尋。在南下的途中，他丟失了一只裝有其身份證明的皮箱，他由此變得一無所有，因為沒有身份證明，深愛著他的顧南丹不愿跟他結婚，雖然他能將物理公式背得滾瓜爛熟，但是沒有單位愿意錄用他，如此等等。他極力地嘗試在沒有身份證明的情況下生存下去的可能性，卻四處碰壁，最后死于一次不需要提供身份證明的喝酒比賽中。衛國皮箱里的證件是一個集體規約的符號象征，這個符號一直是中國文化傳統中用以衡量人的價值標準，在這個評判標準下，人只有通過獲得集體規約意義上的認可方能體現自我價值，而在該小說中，衛國因為丟失了這個集體規約的符號而變得寸步難行，最后只能走向死亡。其南下之行從本質上說是在試圖掙脫集體規約符號強加給人的束縛，尋求集體規約意義之外人本身所具有的價值，是一次對個性化精神家園的探尋之旅。

《后悔錄》講述的是人性扭曲的故事，主人公曾廣賢在“文革”期間因受到禁欲主義教育的戕害，在性認知上出現了扭曲，以至于因長期的性壓抑，夜闖女演員張鬧的宿舍而身陷囹圄，而當其出獄后，卻又碰上了一個縱欲的時代，從禁欲時代里走過來的他在性問題上依舊沒有擺脫舊有思維的束縛，以致一再錯失建立家庭的良機，即便人到中年也沒有完成一次真正意義上的性活動。在“禁欲”和“縱欲”之間，他最終悲劇性地走向了性無能。其性無能的背后，不僅僅是對尊重人性、理性對待性問題的呼喚，更是作者對“文革”后如何重建精神家園命題的深刻探索。

除上述表現形式之外，這一模式還表現為對“尋父”情節的反復敘寫，如《我們的父親》《商品》《耳光響亮》等均有明顯的“尋父”情節，都是“尋找”母題范疇內的具體表現。

二

就東西小說而言，其“逃離∕追尋”的情節結構模式的作用和意義至少可從以下兩個層面予以體現。

（一）“尋根”精神指向下的社會批判

在20世紀80年代“尋根文學”極盛時期即走向文壇的東西，在其此后的小說創作中也總是不自覺地隱含著一種不滅的“尋根”精神，其精神追求正如龐守英教授所總結的那樣：一是關注現實，張揚批判的精神；二是關注人生，表現人文的精神；三是反思歷史，強化歷史的精神。[3]這一評論對作家東西而言是恰如其分的，在其小說里，我們發現在展現人類種種生存困境時，東西不僅更為關注精神層面的生存困境，而且始終保持著他對人本精神的終極追問與執著探求，而“逃離∕追尋”模式正是東西揭示生存真相、批判現實社會、尋找理想答案的慣用手法。

試看東西第一部長篇小說《耳光響亮》，作者即是通過對牛氏一家人的“逃離”和“追尋”的敘述，再現了上世紀70年代末到90年代初這二十多年里中國普通家庭在劇烈的歷史轉型時期的情感變遷以及他們的生存狀態，展現了中國幾千年來用以維持家庭紐帶的倫理綱常因“文革”和市場經濟的沖擊而突然崩斷所帶來的家庭裂變和精神危機。在該小說中，父親的突然失蹤是引發一家人逃離和追尋的導火索。父親失蹤后，哥哥因缺乏正確的價值取向的引導，為追求所謂的自由和刺激而誤入歧途，最后身陷囹圄；在刑滿釋放后他決定悔過自新并由此踏上尋父之路，卻死于尋父的途中。母親則為了尋求精神上的安慰而另嫁他人，和這個家庭漸走漸遠，最后竟然為了占有后夫金大印的金錢不惜出賣自己的女兒，而“我”為了拿到三十萬元的贊助費而做了母親出賣姐姐的幫兇。“這是一個非常敏感的歷史時期——對于政治，它是由徹底撥亂走向全面轉正的關鍵時期；對于社會，它是由集體創傷走向完全蘇醒的理療時期；對于人民，它是由苦難記憶走向迎納希望的調整時期；而對于那些成長史中的青春期少年，它卻是艱難地告別與迷茫地尋找的‘人生轉型時期’……他們四處尋找著理想的奮斗目標，卻又被不斷變化的生存現實扭曲和錯位。”[4]正是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我們看到了當時在失去權威話語的引導后，社會上普遍存在的迷茫心態和信仰突然撤離后所帶來的精神上的巨大空虛和焦躁。透過這一家人的逃離和追尋，我們看到了社會歷史轉型背景下家庭倫理關系的混亂和金錢對親情的腐蝕、社會價值取向的變遷，也看到了當時社會日趨光怪陸離、人際關系日趨復雜的現實。毋庸置疑，這一模式的運用有助于作者深刻地揭示出“文革”帶給一代人心靈上的傷害和價值觀多元化背景下的一個日漸突出的社會問題：道德淪喪下的精神危機。

《我們的父親》與《耳光響亮》同為家庭倫理劇，主要講述家庭倫理的失范及其嚴重的后遺癥。在該小說中，“逃離∕追尋”模式對現實的批判和揭露作用再次得到了體現：父親進城喚回親情的失敗；子女對父親的冷漠和對在自己面前躺著的父親遺體的習以為常，以及最后對父親遺體尋找的失敗都說明了父親和子女們兩代人之間的隔閡和障礙。這個障礙的背后實際上是兩代人觀念上的沖突，他既是傳統家庭倫理對當下家庭關系維護失效的表現，也是作家對子女們枉顧親情的無情鞭撻和揭露。中國是一個講究禮儀人倫的國度，幾千年來，儒家思想主導下的家庭倫理一直是維系中國家庭的精神紐帶，但進入20世紀，尤其是改革開放以后，這一觀念在經濟全球化的沖擊下遭到了嚴重的挑戰，如何面對這一挑戰，作者由“逃離”與“追尋”模式展開對此作了深入的思考和探索。

如此尖銳的社會批判在其他小說中也是無處不在的，如《沒有語言的生活》中通過王家的遭遇關注殘疾人的精神痛苦并批判了阿Q精神里從欺負弱小中獲得快感的民族劣根性；《后悔錄》中由曾廣賢的成長歷程中對“性”的逃離和追尋，揭露了“文革”推行的極“左”路線對人性的壓制與異化；《不要問我》中借衛國身份迷失后的逃離、追尋及毀滅，其“表現的是人生價值的毀滅，從精神到肉體”[5]。鞭撻了當下社會那種本末倒置、“買櫝還珠”式的價值觀念的荒謬性和可悲性等等。

（二）雙重否定背后的后現代性人文關懷

在東西小說中，作者對“此在”和“他在”的雙重否定也是顯而易見的。如在《沒有語言的生活》中，王家人因為在現實中備受屈辱和排斥，而對河的彼岸產生了向往，于是舉家遷往河的彼岸，但當他們遷往河的彼岸后卻發現那也并非他們的理想所在；又如《后悔錄》中，曾廣賢在禁欲和縱欲中最終走向了性無能，這其中蘊涵了作者對這兩種極端的觀念的否定；再如《耳光響亮》中，牛氏一家在父親失蹤后，牛氏三姐弟曾為維護父親在家中的神圣地位而以粗暴的方式拒絕繼父金大印和母親的結合，但時過境遷，他們最后竟然先后拜倒在金大印的金錢之下，做出出賣自己姐姐的泯滅人性之舉，等等。這些都是對“此在”和“他在”的雙重否定的具體表現。

由此，我們不難發現這樣一種現象：在東西的小說中，其人物總是疲于奔命，對現實充滿了迷茫和不滿，因而產生了逃離苦難現實、追求理想的渴望，但當他們自以為完成了對現實的逃離和超越時，卻發現他們所追尋的理想并沒有實現，于是便開始新一輪的逃離和追尋，如此循環往復。

從這些人物“追尋”的效果來看，他們無一例外地失敗了。在這里，他們努力追尋的結果對于他們之前的逃離和追尋而言是一種雙重否定，也即對現實中的“此在”和理想的“他在”的雙重否定，這也正是作者的態度。也正是因為作者對“此在”和“他在”的否定，我們才在作者的筆下看到了小人物們在現實中生存的苦難和悲哀，他們在現實的苦難中苦苦掙扎，期望著能夠改變現狀。但在歷經一番掙扎之后他們發現自己的逃離和追尋根本就是徒勞，他們已經陷入了無處可逃、無處可尋的近乎絕望的境地。在現實的“此在”和理想的“他在”之間掙扎、漂浮著，欲罷不能，這便是東西小說中小人物們的真實生存狀態，也是他們悲劇性命運的根源所在。這無疑飽含了作者對現實的不滿和無可奈何，以及對弱小者無力改變命運的悲憫和同情，表現出一種強烈的后現代性人文關懷。

由此可見，以“尋根”精神為指導、以雙重否定為標志的“逃離∕追尋”模式在強化東西小說悲劇色彩的同時無疑也賦予了其后現代主義的社會批判性及人文關懷，這其中內蘊著東西的生命體驗和對人的存在方式的形而上探索。

三

“東西是一個尖銳的人，一個飽含同情的作家。他的小說總是從世道人心中那些微妙的陰暗出發，以富有現代意味和精神警覺的敘事，生動地講述一個時代的歡笑和淚水……”[6]東西的尖銳來自于他對人生的深入思考，他對現實和人的認知之間的矛盾有著深刻而清醒的認識。因為這一矛盾的無處不在，人也就處于一種無時不在逃離和追尋的狀態中，這就是他筆下的人生的常態。正是有了對這一人生常態的精確把握，東西才具有了洞察世事和人性的敏銳目光，成為一位尖銳而富含同情心的作家。顯而易見，“逃離∕追尋”模式的形成與作者這種獨特的個性氣質、認知傾向有直接的關系。當然，一種模式的形成往往是多種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除此之外，其獨有的邊緣意識、人生經歷及對“先鋒文學”“尋根文學”的兼收并蓄都是他形成這一情節結構模式的重要因素。

這一模式的廣泛運用對東西小說創作特色的形成有著舉足輕重的作用，它不僅使得小說具有批判現實、“揭出病苦，引起療救的注意”[7]的社會功效，而且還是作者反思社會、關注現實，表達其人文關懷的重要手段。盡管雙重否定使這一模式充滿了無處皈依的漂浮感和迷茫感，但在東西強烈的“尋根意識”指向下，小說的后現代性品格卻更富有生命的亮色。借助這一模式，他為我們呈現了光怪陸離的社會中的人間百態和小人物的悲劇性命運，并在“逃離∕追尋”的情節結構中展現了其對生命意義的追尋和對世態人心的拷問，由此深化了對現代人的生命狀態與存在方式的理性思考與探索。較之早期的作品，其上世紀90年代中期以后作品的精神內涵更具穿透力的主要原因也正在于此。

如上所述，“逃離∕追尋”模式是東西多年創作經驗的結晶，是其用以展現生存困境、拷問世態人性、揭示當下精神危機的一柄利器，也是其創作風格日趨成熟的重要標志之一。受魯迅先生的啟發，東西在創造自己的情節結構模式方面顯現出驚人的創造力，這一模式的作用和意義是多方位的，還有待我們全面深入地發掘和研究。

注釋：

[1] 趙卓：《魯迅小說敘述藝術論》，首都師范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102頁。

[2] 王衛平：《中國現代知識分子小說史論》，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164頁。

[3] 參見龐守英《反思與追尋——中國當代文學雜談》，齊魯書社2004年版，第124-140頁。

[4] 龐守英：《反思與追尋——中國當代文學雜談》，齊魯書社2004年版，第131頁。

[5] 洪治綱：《苦難記憶的現實回訪——評東西的長篇新作〈耳光響亮〉》，《當代作家評論》1998年第3期。

[6] 謝有順：《華語文學傳媒大獎 2005年度小說家：東西授獎辭》，《文學的常道》，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第262頁。

[7] 魯迅：《南腔北調集》，人民文學出版社1963年版，第83頁。

（作者單位：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