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韶峰,女,1973年出生,湖北省丹江口市人,湖北鄖陽師專中文系副教授。主要研究中國現當代文學和兒童文學。
摘要:冰客無疑是在市場沖擊下身份認同感很模糊、掙扎得很痛苦、反思得很徹底、回歸得很堅決的一位農民詩人。從2005年其《烏鴉》詩集的問世,到2010年《河西村》的脫稿,我們試圖探尋詩人靈魂的還鄉之路。
關鍵詞:冰客;詩歌;身份認同感
詩歌是生活的靈魂,是詩人生命的夢囈。冰客,一個出生于上世紀70年代從鄖縣農村走出來的青年詩人,一個二十年來一直奮筆不輟、躬耕詩壇的圣徒,詩伴著他艱難行進,為其遠行指航。不管詩人站在生活的什么方位,他的詩中總是充滿生命的張力與生存的桎梏,前者讓人們看到生命之美,后者使讀者感嘆生存之艱。或者說詩人就是社會、時代的一面鏡子,有的人看到鏡子中詩化的生活,有的人看到鏡子本身的物質結構,但是不管人們怎樣去看待詩歌,詩人總是用生命的足音在遠處叩響一種讓人反思與進步的駝鈴。詩人這種精神信號就是一種身份的呼吁與見證。冰客無疑是在市場沖擊下身份認同感很模糊、掙扎得很痛苦、反思得很徹底、回歸得很堅決的一位農民詩人。寫作雖然不能給他帶來詩意的前程,但卻能給他帶來詩意的生活。從2005年其《烏鴉》詩集的問世,到2010年《河西村》的脫稿,我們試圖探尋詩人靈魂的還鄉之路。
一、“農民身份史”的建構
冰客詩歌的意象始終沒有走出一個農民的心靈域場。“農民”是一個特殊的歷史名詞,在中國有著特殊的政治含義與文化色彩,中國的農民幾乎就是社會發展、進化、變革的歷史活化石。對農民詩人至少有兩種理解:一則詩人的身份是農民;二則詩歌題材寫的是農民。冰客無疑是上述二者的結合,自身是農民出身而且也是為農民寫詩的詩人。
《烏鴉》組詩中很多詩歌的意向都源自詩人對農村生活史的一種梳理與反思。“父親”“母親”“大爹”等意象背后是農村生活的記憶。“父親啊/您多像那頭年邁的黃牛/腰如犁彎/早出晚歸/勞累得像牛一樣疲倦/父親啊/您總是在夢中/犁痛我的心坎”(《父親》), 寫的是父親的累;“我始終找不到一個詞或一句詩/面對母親/抬起頭就是一個偉大的巨人/我始終無法丈量母親的身高/惟有我的成長/母親用雙手/把勤勞和儉樸/縫補給我們”(《母親的詞匯》),道的是母親的苦;“大爹走在山鄉/身染沉疴/行走艱難……/大爹走在山鄉/父親走在山鄉/中國農民走在山鄉”(《大爹走在山鄉》),訴說著諸如大爹般的中國農民踟躕的腳步。詩人考量著農村生活的艱辛與農民的渴望,實質上是對自身農民身份的一種下意識的發現。在中國城鄉二元結構相對對立的語境下,詩人不是自卑與厭倦,而是在深感農村這位母親對詩人的養育與厚愛,“母愛仿佛一株棉/長在我的身上/溫暖我的行程/潔白溫暖/一如母親的心”(《母愛仿佛一株棉》)。詩人是熱愛、眷戀、尊敬農村這片土地的,但是作為農村的生存者,發現的不是農村這種默默無聞帶來的發展與希望,而是看到農村“父親”“母親” 用“鐮刀”為生存而與土地相依為命的一種生存狀態。作為農民的一員,詩人是在潛意識地尋找農民之外的一種生存公平與權利,即農民身份的政治符碼——農民是否就是一種代表勞作和艱辛的活的歷史符號?如果如此,這個符號背后深層的“邏輯法則”是什么?是否可以在這個“邏輯法則”里尋找到作為農民的價值與意義,或者說是否能夠以一個農民的身份尋找一種屬于農民而游離于農民之外的生存和生活的法則,這是詩人詩情糾結和纏繞的一種精神臍帶。就像詩人是一個農民一樣,這種另類而獨特的尋根意識與血脈相依的農民情感一直伴隨著詩人后續的詩歌創作。“鄉村割麥的時光/連同留給我的鐮傷/一直在我的記憶中珍藏……我離鄉村漸遠/而鄉村留給我的鐮傷/ 卻離我很近”(《鐮傷》),正是這種身份認同與建構的矛盾。
二、農民身份的失敗“涅槃”
如果說冰客對農村生活中帶有農村胎記的詩歌意象是對農民身份發現的一種自發意識,那么《城市想起》就是對這種農民身份的一次試探性突破或超越的自覺反抗。這是對農民生存狀態的一種歷史性反抗與消解,不是出于對農民身份的一種背叛或者遮掩,而是在用一種農民的生存哲學對農民的生存狀態的抗爭與博弈。中國的農民帶有很深厚的被動的政治界定,不是一種自愿選擇,而是中國革命史、建設史、發展改革史中的被建構的標本。改變一種農民的身份就是想透視一段農民的歷史,實質上也是對農民生存史的反駁與改寫,詩人用農民的身體與生命去體驗與見證農民這種身份在城市的投影下是怎樣的一種社會生態。
詩人發現,在城市的任何一個角落,對于一個具有“農民”身份的外來者而言,永遠是一種格格不入的異類,與詩人心中農民的付出與犧牲相比,簡直是一種政治的徹底顛覆與否定,對詩人的情感而言就是一次涅槃與裂變。“在城市里尋一只麻雀很難/難得就像我在城市找一個親戚一樣”(《 城市里的麻雀》),“改革開放30年/城市鄉村都有你的足跡/你從鄉村走來/戶籍打上了你深深的烙印/于是便有了農民工的通稱/這比姓名重要”(《烈日之下》)。這種身份被社會否定與拋棄的失落與悲傷,在思想與社會認同感上就已經讓詩人感覺到了農民不是一種與工人身份并列的名詞,就像城市與農村不是一種政治意義上的對等稱謂一樣。這種歧視背后折射的是一種政治待遇、社會身份認同的斷裂,在這種斷裂的背后,顯示的是中國固有的城鄉二元結構在現有的改革開放的背景下依然是一種政治痼疾或遺傳的社會結構。這揭示的是一種農民的城市生態。即使“水泥建筑物成為了你們種下的莊稼”(《烈日之下》),但是你依然不是“莊稼”的主人,你依然是一個過客。這種身份認同上的被拋棄感,讓詩人的身份尋根得到了現實的諷刺,于是詩人堅定了一種農民情感與價值的皈依,即不再用一個農民身份同城市的“農民觀念”抗爭,城市不屬于農民。“路上我遇見/還當著工人的/以前的同事/他們用異樣的眼光/打量我說/像個工作人的模樣/比工人洋氣多了//我說我包里裝的是/筆墨紙硯都是/工作所需就像/你們車間里的工具/只不過你們不隨身攜帶而已”(《夾著皮包去上班》)。即便是“我”一個走出農村,走出工廠,貌似“洋氣”的“準城市人”也成了冰冷的“碼字工人”,城市的燈光都透露出“拒絕”。這種身份斷裂讓詩人重新回歸到農民的精神世界:“我離開了故鄉/卻沒有離開那條漢江/多少年過去/我移居了一座城市/那條漢江留在了我的身后/但那條漢江的濤聲/卻永遠響徹在我人生的行程”。
這種農民身份抗爭的背后不是簡單的對農民身份的絕望,而是在生存哲學、政治結構上的一種深層認知,是詩人對農民這種“被農民化”的社會過程深入的認識和解讀。農民這種政治身份刻寫的是一種被建構的政治中間物,這種身份被社會否定與拒絕的傷痛讓詩人對農民身份更加理解與尊重。農民本身就是社會的受害者與包容者。也許這就是一種民族史的細節與底色。
三、身份的皈依與堅守
“城市到鄉村的路很短/鄉村到城市的路很長/母親的最后一聲呼喚/時時催快我/從城市走到鄉村”(《呼喚》)。農民身份發現史、探尋史的背后必然面臨兩種選擇:一是絕望,或者控訴;二是選擇歸位,即看到了身份轉變的不可能性,但是又不愿放棄自己作為一個農民兒子的價值與精神,退而堅守。詩人選擇了后者,這是一種精神洗禮后的超越與凈化。《河西村》就是詩人身份回歸的一種意象建構。也許從詩作發表的時間上看,這種轉化邏輯混亂,詩人并不是嚴格按照這樣的身份認同轉變而發表詩歌的,但是從詩人精神發展的歷程看,這種精神皈依與堅守還是一目了然。
“河西村”是一個農民精神文化的符號,是詩人心目中的圣地,是作者身份的行政歸屬,是詩人的精神家園與“墓地”。“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暗指的是一種滄海桑田般的變遷,而詩人的“河西村”是否源自于這種典故不得而知,但是這種身份認同的變遷對于詩人而言倒是吻合。如果說詩人身份回歸的“河西”是指一種對農民身份的堅守,那么“河東”就是指對生存在城市中農民身份的一種放棄。詩人的皈依與向往是一種變故之后的農村,在那里詩人找到了自己的價值的“宗教”與生存的意義。“我”的檔案里記載著河西:“無論我走到哪里/我的檔案里卻記載著/出生地河西村”(《河西村記事》);“我”的信仰里只有河西:“河西村成為我今生的宗教”(《膜拜河西》);“我”的歸宿只能是河西:“我選擇河西/選擇故鄉/只求能用這里的黃土/將來為我樹起一座墓碑/刻下我的生平簡歷”(《在河西安下我的家園》),“極目那道河西村的山梁/懷念我這惟一的娩床/生也在鄉/死也在鄉”(《河西一座高高的墳》)。不難看出,詩人回歸不是處于一種被動與絕望,而是處于一種心靈洗滌后的清醒選擇,是處于對農民身份的尊重與膜拜,是對農民生存狀態與精神追求的認同與堅守。盡管在一種身份的追尋中無法找到屬于自己的理想平臺,而且對農民身份被社會拒絕的政治語境感到無力,在內心深處也無法接受這樣的群體被拋棄感,于是回歸那一方凈土,回歸一種平靜與溫馨。這種身份皈依雖說缺乏一種暴力抗爭,但是這種選擇農民身份認同的背后很大程度上也是選擇一種付出與犧牲,也就是選擇了一種與“城市”對立的立場,寧可淹沒于不為歷史不為城市承認的鄉村塵土里,在“土地”“莊稼”“大山”“河流”等自然和諧、休戚相關狀態下,在“與城市對立”的“彼岸”做一個“城市/農村”的批判者與“他者”,堅守屬于農村、“屬于我”的精神村莊。在這里詩人看到的更多的是農民作為人的存在,而不是作為城市“他者”的“被城市認可的虛榮”,在農村作為農民的身份雖然得不到城市的豐富物質享受,但是卻能咀嚼到屬于人的那份精神食糧,這場無硝煙的博弈贏得了尊嚴。與其說詩人皈依的是農村,倒不如說詩人堅守的是人的立場——人格、人權與人性。詩人身份回歸的背后是一種更大的文化、價值、精神的回歸。誠如這位樸實的農民詩人所言“所有的路都是還鄉的路”,“詩歌是我的另一種生存,要在那里尋找我生活中所沒有抑或失去的,讓我的精神和靈魂在詩歌中來一次真正的還鄉和洗禮。”(《河西村后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