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政府在觀念上認為城鄉收入差應該解決,但在具體政策,還是沒有側重。今年的財政收入將達8萬億,國家不是沒有錢,是重視程度不夠
革開放三十多年,中國老百姓的收入不斷增長,但始終趕不上GDP的增速。城鄉之間、地區之間、行業之間、群體之間的收入差距正在不斷拉大,收入不公導致社會失衡。北京師范大學收入分配與貧困研究中心主任李實教授認為,中國最大的分配不公在城鄉之間,解決中國收入不公問題,首先要解決城鄉之間的差距問題。
城鄉差距是收入不公最大的體現
《新財經》:中國的收入差距擴大主要從哪些層面體現?造成收入差距不斷拉大的根本原因是什么?
李 實:中國的收入差距問題是多層次、結構性的。從總體上看,中國收入差距拉大表現為居民收入沒有與GDP同比例增長,而且差距越來越大。收入差距的結構性問題還要分解分析,主要包括城鄉之間的收入差距和城市之間的收入差距,而城市之間的差距又可以分解為不同學歷人群之間、不同部門之間及不同性質的企業之間的收入差距。
造成中國收入差距不斷擴大的深層次原因,可以歸納為三大方面:第一,中國是一個發展中國家,發展過程中本身就會產生收入差距。與其他很多發展中國家一樣,由于經濟結構調整及不同人群之間的結構劃分,都會對收入變化產生影響。第二,中國正處于轉型期,經濟結構和經濟體制都處于轉軌過程中。過去,我們實行的是計劃經濟體制,強調平均值;現在轉到了市場經濟體制,強調按勞分配,收入機制發生了根本變化。強調按勞分配的制度雖然有利于提高效率,有利于經濟增長,但是,收入差距也可能拉大。第三,中國是一個政府作用過大的經濟體,政府本身對各個經濟領域的干預過多。在這種情況下,政府干預就會扭曲市場,或對經濟發展設置很多無形的障礙,不利于市場自身調節作用的發揮。
《新財經》:在您看來,中國收入分配不公最核心的體現在哪里?
李 實:談到收入分配不公問題,往往是用價值判斷。在這個層面上,我和很多人的觀點有分歧,很多人認為,中國收入分配不公最大的問題是腐敗,非法收入導致了收入分配不公。在一定程度上,我也同意這個觀點。按照民意測試的結果,往往把腐敗放在第一位,因為腐敗導致的分配不公特別影響人的心理。
但是,我還從另一個方面看待這個問題。我認為,中國最大的分配不公是人們習以為常的城鄉之間的收入差距。從結構層面看,城鄉收入差距的擴大是造成中國收入差距擴大非常重要的因素。上世紀80年代,城鄉收入差距大概是30%,到90年代上升至40%,現在是50%,城鄉收入差距在全國收入差距中所占的比重越來越大。
《新財經》:那么,造成城鄉之間收入差距拉大的主要原因是什么?
李 實:探究城鄉收入差距擴大的深層次原因,在很大層面上是由于中國過去實行的一系列不公平的政策和制度造成的,包括城鄉分割制度,計劃經濟時期的剪刀差價格政策等,這些政策和制度的實施給了農民不公平待遇。另外,戶籍制度、公共投資、公共服務等也都是將資源向城市傾斜。六十年積累下來的政策和制度造成了很多后果,而大家似乎對這種不公已經習以為常了。
增加農民收入效果最直接
《新財經》:既然已經習慣了,改變起來就很難。您認為要解決城鄉差距問題,應該從哪些方面入手?
李 實:這幾年,在政策方面已有所修正,但修正的力度還遠遠不夠。我們一直在呼吁改革戶籍制度,但到現在為止,仍沒有什么實質進展。城鄉收入差距不斷拉大,會給整個社會帶來很多問題。
如果不改變現狀,農民工即使進了城,與城市居民還會形成兩個階層,收入差距還是存在。因為農民工之前一直在農村生活,從事農業生產,不具備工業化所需要的技能,不適應城市文化。所以,要想改變農民工與城市居民的差異是不太現實的。這就像一個生活在發展中國家的人突然跑到了發達國家一樣,適應起來很難。
改變城鄉差距是一個長期性問題,不是短期就能做到的,可以先把注意力放在一些容易做的事情上。比如,提高農村的發展水平,這涉及到幾個層面:
第一,在現有的產業結構下,如何把農村勞動力盡快轉移出來,這是所有國家發展的一個經驗,或者說是唯一的道路。我們很少看到哪個發達國家農村人口占到50%的。可以這么說,農村人口占到50%的國家就不是發達國家。
第二,在轉移農村人口的同時,要加大農村的教育的投入。現狀是,在不少農村地區,六年的教育只相當于城市兩年的教育水平。所以,要對農村教育加大投入,把更好的教育資源引到農村去,這方面需要國家做很多事情。
第三,如何提高農民收入。農民收入分四類:一是農業收入,也就是種地的收入;二是非農就業收入,包括在附近城鎮打工的收入;三是財產性收入,農民的財產收入很低,除了一套不值錢的房子,基本沒什么財產性收入;四是轉移性收入。過去十年,農民收入增加最快的還是轉移性收入,也就是外出打工的收入。
《新財經》:在很多人看來,因農產品價格關乎通脹問題,所以,對提高農產品價格存有分歧。而農產品價格又直接關乎農民的收入狀況,對此,您怎么看?
李 實:確實,在CPI的統計項目里,農產品價格是很重要的一塊。但實際上,這些年,由于很多工業品,特別是電子產品的價格相對下降,抵消了農產品價格上升的影響。如果能夠使農產品價格在一定幅度內有所提高,就會適當增加農民的收入。還有糧食補貼,我覺得用糧食補貼來提高農民收入,效果應該不錯。
另外,國家應不斷提高農村低保標準。據統計,農村拿低保的人口只有4700萬,低保水平也很低。在有些落后地區,每個人一個月只有二三十元錢。越落后的地區,財政越拿不出錢,只好把低保標準定低,把需要救助的人數減少。
還有一個問題,很值得關注,就是對落后地區貧困家庭的孩子實行營養補貼,這個在國外已經非常普遍了。孩子以后的發展,一是取決于教育,二是取決于健康。像甘肅等較落后的農村地區,在學校住宿的孩子中,約1/3都貧血,健康狀況很差,很多孩子一天三頓都啃干糧,喝白菜湯,嚴重缺少營養。
所以,我們應該制定一個計劃,有針對性地給貧困地區的孩子提供營養餐,或提供一些營養補貼。這可以改變一代人的健康狀況,讓他們脫離貧困。中國最后的貧困還是在農村,我們不希望這種貧困不斷地延續下去。從根本上改變貧困,要從孩子抓起。
城市化不能太急
《新財經》:城市化是中國的發展方向,也確實能改變農村落后的面貌,但城市化是一個非常復雜、非常龐大的工程。對此,您怎么看?
李 實:轉移農村人口本身就是一個復雜的問題,放在中國現在的背景下,就更加復雜。在發達國家工業化初級階段,沒有流動人口的管制,沒有戶籍制度的限制,隨著城市工業的發展,大量勞動力進入城市,城市化是一個非常自然的過程。
對于后來發展的國家來說,工業化實行的是一種超前戰略,城市化的過程會來得更快一些,沖擊更大。中國在過去一直采取限制的措施,這就像是水閘,一直在蓄水池,導致兩邊的落差越來越大,現在突然間在堤壩上開了一個口子,沖擊肯定會很大。
中國在改革開放初期,城鄉差距不到2倍,如果在那個時候就開始城市化,到現在應該是一個相對自然的過程,很多問題可能在這個過程中基本已經解決了,不會像現在這么嚴重。
過去,我們對農民工的社會保障問題、公共服務問題沒有太多的關注,認為這些人遲早還要回到農村。現在突然意識到了這個問題,就想用單純的百分制來解決,想給農民工與城市居民相同的待遇,不現實。
這其中存在著一個矛盾,如果我們只考慮現居住在城市的農民工,讓他們與城市人享受同等待遇,要考慮到一個后果。農村還有好幾億人等著出來呢,這些人之所以遲遲沒有出來,就是看到已經出來的人的生活條件并沒有得到明顯改善。一旦出來的這些人,通過國家政策或其他方式,使生活水平有了大幅度的提高,那么,留在農村的人就會大批涌入城市。
而按目前的情況,城市還沒有能力容納那么多人,況且農業還需要勞力生產,一旦農村人口像泄洪一樣涌入城市,那就麻煩了。所以,現在的人口轉移速度慢,其積極的一面可能要大于消極的一面。
因此,城市化不能太急,一方面要提高農民的收入,另一方面,要逐步改善轉移人口的收入,兩方面工作都要做,從而使城鄉差距逐步縮小。到時候,就不會因為政策的改變,帶來人口的突發性流動。
政府要改變觀念
《新財經》:城鄉差距擴大已是不爭的事實,政策也在試圖改變這種現狀,為什么效果不明顯?
李 實:關鍵的問題是,高層領導和各級地方政府并沒有認為這個問題很迫切。雖然觀念上認為這個問題應該解決,但在具體政策的制定和調整上,包括財政經費的使用上,還是沒有側重。我們知道,今年的財政收入將達8萬億元,國家不是沒有錢,只是重視程度不夠。
按照中國目前的財力,我們有能力建立一個更好的政策體系,比如,社會保障體系、收入再分配政策體系,等等。我們的很多政策是零散的,一個部門一個政策,民政部門管低保問題,衛生部門管低保救助問題,政策與政策之間、部門與部門之間都存在一個協調問題。
在財政資源分配方面,還是按照原有的慣例,政府將更多的支出用于各種各樣的項目工程。這一方面是觀念問題,另一方面是背后的利益問題。財政部門考慮的是,把錢投在哪些方面,更有利于今后財政收入的增加。如果把錢投在教育上,可能十年、二十年以后才會有效果,而且,這個效果還不一定能在當地體現。因為這些孩子受到好的教育后,就會跑到別的地方,對當地政府官員的業績考核起不到作用。
在幫助窮人問題上,地方財政部門一直有一種偏見,認為不能直接給窮人發錢,錢到了窮人手里,他們就會拿去喝酒,這個話我已經聽了十年。我認為還是觀念問題,認為窮人就應該靠自己,政府不應該出面給他們更多的支持。
政府部門可能沒有意識到,很多政策對于低收入人群其實是有效的,一方面可以減少收入差距,另一方面農民通過增加收入可以獲得更多的機會。
在西方,有些國家采取給家庭補貼的方式,把補貼直接發給妻子,而不是發給丈夫,妻子拿到錢后,她首先考慮的是把錢用到孩子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