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說到底,拆遷糾紛的根本還在于“利”字上。如果大家都不那么“勢利”,拆遷引發的諸多問題可能就不存在了。事實上,有些利益方的利益訴求應該是一致的,比如政府和民眾
眼下,拆遷是一個敏感的字眼。似乎哪里有拆遷,哪里就有紛爭,不少地方的野蠻拆遷引發了一系列惡性血腥事件。
僅去年以來,就有四川成都的唐福珍為抗議拆遷而自焚,湖北武漢公民王翠云因阻止拆遷被活埋身亡,福建永春縣的劉線因拆遷而服毒自殺,江蘇連云港90多歲老人攜子自焚也未能阻止強拆……
在城市建設、城市化進程不斷加速的今天,拆遷將逐漸成為一種常態。需要提醒的是,發展是好的,但不能以損害民眾的正當權益為代價。在拆遷問題上,如果被拆民眾的權益不能在法律制度層面得到很好的保護,因拆遷引發的矛盾就將會愈演愈烈,悲劇不可避免。
近日,本刊獨家調查了剛剛啟動不久的北京石榴莊村拆遷工程的進展情況。石榴莊村是一個城中村,它兼具城市與農村兩種屬性,它的拆遷要比單獨的城市或者農村拆遷更復雜。本刊深入采訪調查發現,石榴莊村在拆遷過程中遇到的問題,有些是老問題,有些是新問題,有些問題在既有的法律法規框架下有解,有些則無解。
把北京石榴莊村的拆遷問題置于整個拆遷的大環境下來看,就會發現,其體現出的很多問題都非常具有代表性、普遍性,它是一個縮影。
要解決問題,當首先發現并提出問題。這,正是本刊調查的目的和意義所在。
關于村民代表
如今,“代表”這個詞已經衍生出了另一個流行詞匯——“被代表”。
本刊記者前去石榴莊村采訪的當日,村民正在進行村民代表的重新選舉。原本,很多村民對“村民代表”并沒有很深的理解,直到拆遷,才意識到“代表”的價值——代表是要代表自己說話、為自己爭取權益的,才意識到原先的代表并不能代表自己,于是提出要重新選代表。
對于村民的這一舉動,石榴莊村黨總支副書記徐萬超顯然很不贊同,他說,“現在牽扯到個人利益了,有些村民才覺得,代表什么都能代表,但這次的房子問題不能代表?!?/p>
換一個角度,這其實很好理解。平常村里也沒啥大事需要代表們作重大表決的,有什么比拆遷更能體現“代表”的價值?這不正是檢驗代表稱職與否的絕佳機會?
徐副書記斬釘截鐵地表示,村民自發的選舉是沒有法律效力的。我們很難定論原先的村民代表是怎么產生的,因為盡管有村民表示“之前村里的72個村民代表,不是我們自己的選舉產生的”,但徐副書記堅定地表示“不是村民推薦不能產生村民代表”。
但無論如何,村民代表是要代表村民的,當大部分村民都認為代表不能代表自己,他們是不是該有重新選舉的權利?國外連總統都可以彈劾,難道村民們連重新選代表的這點權利都沒有?
再說,重新選代表可是信訪辦給村民們出的主意,如果重選不具備法律效力,那么說明,要么信訪辦是在給村民瞎指道,要么就是連信訪辦都搞不清相應程序。無論是哪一種情況,都是對村民的極大不負責任。
徐副書記說罷免代表要走相應的法律程序,這是應該的。既然大部分村民重選代表的意愿如此強烈,該走什么程序正常走就是了。
這里有必要多問一句,村委會、村干部代表誰的利益?
從徐副書記的話里,聽得出來,村委會似乎也有不得已的苦衷,很多東西都是“區政府要求”、得“按照區領導的意見”。如果說上情下達是村委會的一個功能,那么,相應地,下情上達也是他們必盡的職責。所以,村委會、村干部們在做上級“傳聲筒”的同時,更要向上級反映反映村民的呼聲,并為村民爭取相應的權益。畢竟,村官是村民的父母官啊!
就記者的采訪而言,徐副書記的解答是挺詳細的,對很多問題并沒有刻意回避,也表示處處考慮了村民的利益。我們不能武斷地說書記說的不實,更不能輕言村委會不顧村民利益,但我們要問的是,理應代表村民的村委會為什么得不到村民的信任?
關于補償標準
幾乎所有的拆遷都一樣,補償標準是核心問題。
根據徐副書記的說法,石榴莊的補償標準并無不妥,相較其他可比的拆遷項目,并不低。高低是個相對概念,我們很難下結論,但可以推想并試問,如果很合理,為什么那么多村民都反對?村民們興許不太懂法,但肯定不會都不講理。
根據補償方案,石榴莊村宅基地的補償標準是8000元/平方米。對此,村民提出了異議,認為根據北京市的相關規定,石榴莊村應屬二類地區,補償標準應該在8600~12000元/平方米。
當本刊向徐副書記進行核實時,他解釋得很詳細,一方面表示“這個價格是按照豐臺區領導的意見,然后根據石榴莊地區的實際情況定的”,另一方面表示,加上各種補貼、獎勵,實際補償額并不比其他可比的拆遷項目低。但明白人都知道,標準就是標準,補貼是補貼,獎勵是獎勵,這都不是一個概念,不能混為一談的。
不要鄙夷村民的“斤斤計較”,首先這是他們應該爭取的權益,再者,這看似不值得計較的“點滴”直接關乎他們未來的生存處境。
我們不妨來算一筆賬,設身處地地為他們考慮一下。
以某戶拆遷面積100平方米為例,若每平方米補償8000元,總補償額為80萬元,若按8600元/平方米補,總額為86萬元,兩者相差6萬元。不要小看這6萬元,如果一個沒有什么技能的農民工靠打零工每月掙1500元,他要打工40個月(三年又四個月)才能掙上6萬元,將近三年半。可想,若以最高標準12000元/平方米計算,差得就更多了。
既然有規定,就當按規定辦。
在拆遷時,有關部門會制定一個補償標準,但我們發現,在實際執行過程中,往往就低不靠高,比較接近標準的最低線,很少貼近最高線的。當然,石榴莊村現在連最低線都夠不上。
關于違章建筑
“違章建筑”,這又是一個很有意思的詞匯。
先有“張悟本鬧劇”,以“悟本堂被定性為違章建筑被摘牌拆遷”告終;后有郭德綱因為自己別墅的“違章建筑”引發了與北京電視臺的交惡。看來,“違章建筑”有時候是很好用的工具。這在拆遷過程中,表現就更明顯了。被拆方希望“建筑”越多越好,可以多獲賠償;相反,拆的一方恨不能被拆方都是“違章建筑”,可以只拆不賠。
扯遠了,說回到石榴莊村。
據本刊記者了解,不少石榴莊村村民賴以維持生計的出租房都將被定性為“違章建筑”。比較而言,在城市,違章建筑好界定一些;在農村,要困難得多。
徐萬超副書記給我們講了農村出現“違章建筑”的特殊背景:“家門前原先都是豬圈,現在都不養豬了,都蓋上房了;或者家門口原來都有下水道的溝,后來都給填平了,也蓋房子了”。徐副書記說“二層以上都是違章建筑”,將“直接拆除”。
我們知道,農民蓋房是有宅基地的,在不少農村地區,農民在自有宅基地上除了蓋房,一般還蓋個豬圈、壘個雞窩什么的,養些牲畜以補貼家用,似乎沒有聽說過這些屬于“違章建筑”的。如果豬圈、雞窩不算違章建筑,蓋成養人的房子倒算違章建筑,那就意味著,人還不如豬和雞,這是什么邏輯?
再說,所謂的“違章建筑”早就蓋了,為什么早先不提出來并進行整治,偏偏到拆遷的時候提出來?
客觀來講,這應該算是一個“歷史遺留問題”了。但眼下一個很現實的問題是,在石榴莊村,所謂的“違章建筑”,已經成為了不少家庭的主要經濟來源,如果不拆遷,那將是他們的“長期飯票”。據律師說,因為拆遷而喪失的這部分房租損失,政策尚未有相關賠償規定。按規定辦事沒有錯,但所有的規定首先必須以人為本,有關方應考慮到這些村民的未來生存問題。如果還沒有明文規定,建議有關部門盡快研究,因為這不是個別現象。
關于限定期限
除了上述問題,還有戶籍等其他問題,都是需要有關部門深入實地了解并尋求切實的解決方案的。
客觀來說,對石榴莊村民而言,拆遷無疑大大增強了他們的民主法律意識,使得他們知道通過合理合法的正當渠道來維護自己的權益。這可能連他們自己也不曾意識到。這倒是拆遷起到的一大正面積極作用,雖然聽上去,多少有些無奈和諷刺意味。
相比其他不少地方惡性暴力拆遷事件,至少到目前為止,石榴莊村的村民還是比較冷靜的,理性的,他們正試圖尋求合法合規的正當解決之道。他們在理性的前提下維護自己的權益,這是難能可貴的,也是值得肯定的。
當然,之所以目前還理性,可能也是因為矛盾還沒有激化到不可調和的地步。
一般而言,政府拆遷工程都有限定期限。在以往的拆遷過程中,限定的期限往往成為惡性事件的導火索。比如本文開頭提到的,今年3月發生在江蘇連云港的強拆事件。媒體報道稱,江蘇連云港市東海縣黃川鎮政府想低價征地,就用暴力強拆,致使92歲老人陶興堯被燒傷,其68歲兒子陶會西死亡。死者親屬說鎮政府方面說“政府賠多少就是多少,要趕在4月1日新的拆遷條例頒布前強行拆除他家,否則就拆不了了。”
石榴莊村的拆遷也同樣有限定期限。徐副書記表示:“50個重點村的騰退工作大部分都已經啟動,豐臺區政府要求我們年底之前要完成騰退工作?!?/p>
如果在剩余的有限時間內,雙方不能達成一致,如果有關方嚴格執行政府的拆遷時間表,會不會出現強拆的悲慘一幕,很難說。采訪中,有村民就明確表示:“如果……我就玩命?!?/p>
希望悲劇不要發生,期限是死的,但人是活的。限定期限固然重要,但再怎么重要,都大不過民眾的生命。
況且,國務院辦公廳已經下發《關于進一步嚴格征地拆遷管理工作切實維護群眾合法權益的緊急通知》。通知中規定,對于程序不合法、補償不到位、被拆遷人居住條件未得到保障以及未制訂應急預案的,一律不得實施強制拆遷。因工作不力引發征地拆遷惡性事件,有關領導和直接責任人將被追究責任。有關方可不要知法犯法,雖然這樣的案例并不少見。
關于生存權的抗爭
有人說,有些農民是刁民,一到拆遷就無理取鬧,想借拆遷一夜暴富。
不排除有部分人的想法有些小邪惡,但實際上,農民看似較勁的背后是為生存權的抗爭。從根本上來說,農民的問題是生存問題。
自古以來,土地是農民最大的資產,在社會保障資源如此匱乏的今天,拿走農民的土地,就等于是奪走了他們的生存之本,致使他們對未來缺乏安全感,內心是恐懼的,是不安的。當你奪走了他們的土地,又不給予足夠的生活保障時,他們內心起波瀾是必然的。
想想他們必須面對的現實:以前有自己的宅基地,子子孫孫都可以住,而拆遷后,都被趕上了樓,排除房屋質量等一切意外因素,夠住七十年,七十年以后呢?有宅基地的時候,至少不用交物業費,還有固定的房租收入作為生活來源。拆遷完怎么樣?沒有了房租收入,之后的水電煤氣樣樣都比以前貴,因為是樓房,物業費、取暖費每年都要交。以后孩子大了,要結婚,房子又是問題,拿什么去買商品房……
面對拆遷,他們心中有太多的惶恐,不知道拆遷是福還是禍,是讓他們有更好的生活環境,還是進一步剝奪他們的生存空間。
所以,拆遷,不只是房子的問題,更是民生的問題。在拆遷過程中,要保護最最弱勢的民眾的利益,而不是最大程度犧牲他們的利益,去滿足其他各強勢方的利益。
說到底,拆遷糾紛的根本還在于“利”字上,太多的人想從中謀取利益,而且是盡可能多的。我們想,如果大家都不那么“勢利”,或者說,當所有的利益方利益訴求都一致時,拆遷引發的諸多問題可能就不存在了。事實上,有些利益方的利益訴求應該是一致的,比如政府和民眾。政府是人民的政府,人民是政府的人民嘛!
我們期待理性的拆遷,人道的拆遷,和諧的拆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