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要保增長,又要調結構;既要調控房地產,政策又左右搖擺;既不希望經濟下滑,又不希望發生通脹。說中國經濟“兩難”不如說是“難心”
今年3月,溫家寶總理指出,今年的發展環境雖然有可能好于去年,但面臨的形勢極為復雜。各種積極變化和不利影響此長彼消,短期問題和長期矛盾相互交織,國內因素和國際因素相互影響,經濟社會發展中“兩難”問題增多。
進入下半年,中國經濟增長動力明顯不足,保增長與調結構,貨幣政策和財政政策都處于“兩難”的決策路口,政策上的搖擺不定,讓很多人擔心中國經濟的未來走向。專家認為,短期內,我們只有跳出“兩難”的框架,將中國經濟放在轉型的大背景下來看,才能解決“兩難”問題。
中國經濟的“兩難”到底難在哪?如何破解“兩難”問題?《新財經》專訪了燕京華僑大學校長華生、北京大學經濟研究中心教授霍德明、清華大學中國與世界經濟研究中心研究員袁鋼明、北京大學經濟學院教授蕭國亮。
“兩難”難在哪
《新財經》:進入2010年以來,中國經濟的“兩難”問題漸漸突出,您認為中國經濟“兩難”難在哪兒?
霍德明:中國經濟“兩難”難在哪兒?這是個很大的問題。在我看來,中國經濟到底要以什么方式發展下去?這是中國目前最大的問題。經濟增長到底是靠外需還是靠內需?如果靠內需,很多其他的結構問題都要調整。這是表面上的“兩難”。
實質上的“兩難”難在哪兒?就難在對內要怎么做。這個問題延伸下去就是收入分配問題,而收入分配問題在外向型經濟時期其實不太明顯,現在,經濟由外向型轉向內向型,我們就會覺得很痛苦。所以,我理解的“兩難”,一是經濟增長由外轉內的困難,二是經濟轉內后的增長動力的困難。
袁鋼明:我覺得,中國面臨的有些問題是“兩難”問題,有些不是“兩難”問題。從目前的經濟形勢看,本來不應該猶豫和為難的房地產問題,政府卻感到猶豫不決,把它看成是“兩難”問題。事實上,房地產根本不是“兩難”問題。
之所以把房地產看成“兩難”問題,是因為政府怕侵犯了房地產商的利益,最后侵犯到政府自己的利益,這是“兩難”問題嗎?老百姓都知道,房價高漲只有壞處沒有好處。但政府在這個問題上總是搖擺不定,到底要維護房地產商和政府的利益,還是要維護老百姓的利益?我認為,對房地產就應該堅決調控,絕不放松,最多是造成一些暴利階層破產而已。但政府如果不站在人民的立場,中國經濟肯定會走向絕境。
其實,貨幣政策才是真正的“兩難”問題,通貨膨脹和經濟下滑的矛盾,貨幣政策緊縮,有利于防范通脹,但不利于經濟增長。現在,一些人把很多問題都混淆了,誤導了政策決策的選擇,加大了政策決策的困難。
華 生:在經濟“兩難”的情況下,要知道什么是問題的主要方面,如何抓住主要線索去入手,這是最重要的。但現在的情況是,我們對經濟形勢的判斷還不是十分清晰,所以就會表現出“兩難”。
如果我們脫離了整個經濟轉型的大背景,短期看,當然面臨著“兩難”問題。如果不加大投資,經濟增長的動力就會受到影響,“兩難”問題就出現了。所以,我理解的“兩難”,還是從短期應對角度來說的,解決“兩難”問題,關鍵是要跳出“兩難”的框架,在一個大框架下解決“兩難”問題。
《新財經》:很多專家認為,2009年的中國經濟增長是靠“激素”促進的。但“激素”只能維持一時,不可能持續。今后,“激素”沒有了,經濟怎么發展?
霍德明:我們看看“4萬億”的角色是什么?當初給“4萬億”的定位,就是在外需不足的情況下,我們自己來渡過難關。也就是用所謂的“激素”來刺激經濟增長,“激素”在短期內肯定是有效的,但是,經濟學家都很清楚,靠“激素”治病是根本不可能的。更何況,一旦“激素”沒有了,情況會變得更糟。從現在的統計數據來看,今年上半年的經濟增長還不錯,說明“激素”的持續效果還是有的,但下半年經濟增長的動力就不足了。
未來十年、二十年,我們要搞清楚一件事情,中國經濟要不要再靠外需。從過去中國加入世貿組織后的十年看,經濟靠外需增長是不可持續的。既然靠外需不可持續,那我們就要靠內需。不管外面的世界怎么變化,我們都不用再靠“激素”來促進經濟增長,因為“激素”是應對外面的世界的。
更何況,“4萬億”投資現在已經過去了一年多,應該把這件事看淡了,讓內需真正發揮作用。講到內需,就要講到市場,但現在的一些補貼政策,比如家電下鄉等優惠政策,都是非市場的東西,是不可持續的。要把市場機能真正培養起來,就要講市場價格。市場價格能充分反映資源的稀缺或過剩。所以,我們講市場的時候,要重點講價格,它能反映經濟最真實的一面。
調結構才能促增長
《新財經》:很多人認為,“保增長”與“調結構”之間存在著矛盾。您怎么看這個問題?
蕭國亮:保增長和調結構之間其實并沒有矛盾,結構調好了,經濟自然就增長了。這就像蓋房子一樣,結構不牢固,房子蓋起來就不會牢固。所以,如果不講結構優化,只是為了增長而增長,這樣的增長是不可持續的。那就矛盾了。
袁鋼明:有些問題是人為制造的“兩難”問題,比如結構調整和保增長問題。結構調整的真正含義到底是什么?有人認為,結構調整應該是發展高技術、高水平。我認為,結構調整最重要的是提高居民收入,但有些人持不同意見,認為提高居民收入與經濟發展的低成本會成為所謂的“兩難”問題,認為居民收入提高了,中國經濟發展的優勢就會消除。這是胡說八道,居民收入的提高不就是經濟增長的目的嗎?怎么是“兩難”問題呢!
華 生:金融危機后,外需不可能再像過去那樣大幅度擴張,這就需要用內部需求來支撐中國經濟增長,創造內部需求來實現經濟結構的調整。我們既然把結構調整的口號提出來了,就要認清楚中國現在最大的結構問題是什么。像產業結構調整、技術結構調整等,永遠都會存在,這是一個持續不斷的過程。
中國在目前階段,最重要的是城鄉結構的調整,是中國大部分農村人口如何變為城市人口的問題。城市化本身會創造巨大的需求,也是我們要調整的主要方向。如果朝著這個方向走,中國經濟就不存在“兩難”問題。關鍵是我們能否抓住這個最大的結構問題,然后集中力量去解決問題。
《新財經》:結構調整是一個很復雜的問題,在結構調整過程中中國面對的最大問題是什么?結構調整的方向是什么?
華 生:現在看來,政府對于經濟轉型的主要矛盾和主要結構并不是很清楚,也沒有下決心解決。在這種情況下,貨幣政策和財政政策面臨的是短期的“兩難”,左右搖擺。
我覺得,中國經濟的主要發展方向就是城市化,要解決幾億農民工的市民化問題,還要解決他們的家庭成員市民化問題。在城市化過程中,就會出現大量的供給,同時會產生更大的需求,這足夠推動中國經濟再增長十年到二十年。但問題是,我們現在的發展方向并沒有轉到這方面來。現在搞的一些保障性建設,也僅僅是解決城市人口問題。我們應該解決中國經濟今后五年、十年、二十年的增長問題,要有大的舉措和決策,要抓住大方向。
在大規模城市化過程中,首先要做好城市規劃,今后要有幾億人進入城市,這些人住什么地方?要做哪些配套投資?這些投資不僅僅是“4萬億”,也許要幾十萬億。到時候,我們根本不愁供給過剩,因為有那么多人需要房子住,相關的很多產業也會被拉動。
蕭國亮:中國經濟目前面臨的最大問題是結構調整問題,在結構調整過程中,一個最大的問題就是要找出新的支撐中國經濟長期持續發展的主導產業。而且,這個主導產業應該由市場自己來選擇,而不是用政府的行政命令來規定。
現在,很多人認為,房地產不是主導產業,認為房地產存在泡沫。但我認為,在中國的城市化沒有完成之前,從總體上說,談不上房地產有什么泡沫。如果要說有泡沫,目前的房地產泡沫充其量也是局部的。因為房子造得越多,才會有更多的農村人口轉移到城市中,推動中國的城市化進程。現在,中國的城市化率剛剛達到50%左右的水平,與世界工業化國家70%的水平相比,差距還很大。如果我們搞得好,每年增長1個百分點的城市化率,那么,還需要有二十年時間來追趕。因此,我認為,未來二十年,中國經濟的特點就是“造城”。因為,房地產的產業鏈很長,可以帶動很多行業的發展,而在未來的二十年中,中國又有城市化進程對房地產的需求。所以,房地產業是帶動目前中國經濟增長的一個主導產業。
《新財經》:但是,按照中國目前的房價,別說農村人買不起,城市人也買不起,房地產業如何能持續地發展?
蕭國亮:我們看到,房價在2009年漲得比較快,但這是統計問題。事實上,2008年的房價是下跌的,如果把2008年年初到2009年年底的房價連起來,再扣除通脹率,我們就會發現,這兩年的房價上漲比例并不高,大概只有百分之十幾到二十左右。現在,很多人都不看2008年的房價下跌,只看2009年的房價上漲,所以,感覺2009年的房價上漲得驚人。
房地產應該是拉動中國經濟增長的主要產業,但房地產的問題又很復雜,比如,有的人買了很多房子,有的人沒有買房子,其實這只是現象,背后的實質問題是社會收入分配的巨大不公。要解決這個問題,根本上應該進行收入分配體制的改革。
為了解決目前的一些問題,政府可以做廉租房、公租房。但是,對于房地產的資源配置來說,最終還是應該由市場機制來調節。最近,胡錦濤總書記提出,要進行房地產業的體制改革。如果房地產業能夠保持穩定、持續地增長,對中國經濟的長遠發展是有好處的。
除了房地產,我們還應該發展其他的主導行業,比如低碳經濟、新能源汽車、生物工程等。無論哪個產業,都要讓市場去選擇,政府只要給予適當的政策引導就行了。
華 生:房價這么貴,與我們的制度安排有關系。在目前的體制下,問題當然很多,因為我們根本沒有考慮到供給問題、城市規劃,比如每年有多少人進入城市,需要提供多少房子,要用市場化方式提供多少,要用保障法的方式提供多少。要把所有的問題都列入整個經濟發展大規劃中,才能解決房地產問題。
貨幣政策的選擇底線
《新財經》:由于2009年過于寬松的貨幣政策,導致今年政府在貨幣政策的選擇上處于“兩難”的境地。這個問題如何解決?
蕭國亮:貨幣政策是為經濟發展服務的,一方面管經濟增長,另一方面管通貨膨脹。現在,我們的貨幣政策應有所變化,因為現在的通貨膨脹是外貿順差造成的。按照經濟學原理,解決這個問題很簡單,就是讓人民幣升值,減少外貿順差。人民幣升值以后,我們進口原材料、能源、農產品都會很便宜。但這里涉及到一個利益問題,我個人認為,由于央行發行人民幣收購美元,然后用美元去國外投資,對于央行來說是沒有成本的。所以,從央行的角度,它不愿意讓人民幣升值。
于是,這樣就導致了一個“兩難”問題,政府利益與社會利益的“兩難”。如果滿足了央行的利益,社會就要承擔通貨膨脹的風險。現在,用提高銀行利率來防通脹的效果是微乎其微的。2007年的通脹,央行在一年之內連續十次上調存款準備金率,但是,通脹問題仍沒有解決。所以,目前貨幣政策的癥結所在,就是人民幣升值問題。
霍德明:從2009年年初開始一直執行的適度寬松的貨幣政策,到今年應該是緊縮了。但政府不愿意說緊縮,怕被說成是刺激政策的退出。但實際上,政策已經在緊縮了,緊縮的目的有兩個:一是怕通脹,二是怕價格上漲。今年4月,對于房地產的調控政策本來是針對部門的,可政策表現出來的就是宏觀政策的緊縮,這樣的貨幣緊縮政策預計下半年還會持續。
在中國,價格尤其是房地產價格,影響的不僅是宏觀層面,更是分配層面。很多人認為,如果不把房地產價格打壓下去的話,就會影響社會穩定。所以,下半年要看房地產的實際動向,才知道貨幣政策的走向。我預計,下半年房地產的價格不會大漲,也不會大跌,中央政府、地方政府和開發商都耗在那,看誰更能堅持。
袁鋼明:真正的“兩難”問題是貨幣政策,這其中有一個利弊權衡的選擇底線。比如通貨膨脹與經濟增長的“兩難”,不能把通貨膨脹的防范限定得太嚴格,把價格指數定得太低,CPI一到3%就實行緊縮的貨幣政策。實際上,這個時候經濟增長還沒有起來,價格才剛剛開始上漲,此時控制通貨膨脹,實行緊縮的貨幣政策,造成的結果就是,經濟增長卻被打壓下去了。2008年的通脹實際上就是豬肉問題,不是貨幣投放過多的問題。但是,政府把通貨膨脹看得太過度、太敏感,實行了緊縮的貨幣政策,結果造成了經濟的嚴重下滑,中國經濟下滑根本不是金融危機造成的。所以,在“兩難”問題上要搞清楚,不可能用很低的價格實現較高的經濟增長。
宏觀調控要找到合理的搭配空間,我們可以有兩種選擇:一是為了保增長,貨幣政策應該寬松一點,價格可以高一點,CPI到5%,甚至更高一點;二是增長的目標定低一點,價格目標也低一點,如果CPI選擇3%,那GDP就選擇5%。這時候,緊縮的貨幣政策就不存在“兩難”問題了。低通脹、低增長,就要緊貨幣;反過來,高通脹、高增長,就要松貨幣。這不是一個“兩難”問題,你選擇了一個,就要丟掉另一個。
宏觀調控應有法律依據
《新財經》:有人預計,今年下半年的經濟增長會放緩,而且很多產業會產生產能過剩的現象。前不久,工信部公布了18個行業2087家淘汰落后產能企業名單。您怎么看下半年的經濟趨勢以及產能過剩現象?
霍德明:下半年的宏觀經濟增長可能比上半年低一點,個別行業可能會出現問題,比如汽車,估計下半年要出現產能過剩的局面。現在的主流說法是,中國很多產業都有產能過剩的現象,而且很嚴重,我覺得不是這樣的。中國經濟整體上不存在產能過剩的問題,像汽車、水泥、造紙等行業,國務院曾經出過一些文件,對這些行業的產能過剩問題也做過一些調整。但是,如果不是政府在主導,中國不會發生產能過剩的現象,政府的主導和決策,在一些時候很可能會出錯。
即將關閉的2087家產能過剩企業,大多數是民營企業,這實際上又是一次“國進民退”。問題是,這樣的“國進民退”是不是必要的,為什么一定要用政府的行政力量去做呢?行政手段表面上效果很快,但一些決策是不符合市場規律的,甚至是錯誤的,比如“鐵本事件”。
淘汰落后產能,政府的出發點可能是好的,但不應該用行政手段,應該用其他的辦法。經濟學原理告訴我們,行政手段是最后的選擇,用價格調整、稅收調節等方式,遠比用行政手段更符合經濟學規律。
《新財經》:很多專家提到,如果宏觀調控政策只是為了增長而增長,就會產生矛盾。那么,什么樣的宏觀調控才能讓經濟健康持續地發展?
蕭國亮:要解決這個問題,政府需要改善宏觀調控機制。宏觀調控必須建立在法律的基礎上。比如,制定《宏觀調控法》,宏觀調控不是個別人想怎么調控就怎么調控,要有一系列的宏觀調控的法律依據,這樣,宏觀調控才能真正起到作用,才能讓市場有一個明確的預期。
現在,大家對于政府的政策沒有一個明確的預期,政府出牌,誰都沒有辦法預測。而且現在政府的宏觀調控有點過頭,就像人得了病以后過度治療一樣。很多應該讓市場來發揮作用、用市場機制來解決的問題,都應該讓市場說了算,不應該都由政府來包辦。
所以,宏觀調控政策應該通過人大,要有一個法律程序。只有進行了經濟制度的改革和宏觀調控制度的變革,才能解決中國的經濟問題。美國的宏觀調控就是建立在很多法律基礎上的,宏觀調控政策要有國會通過才能執行。
霍德明:很多人對調結構沒有反對意見,但對保增長持保留意見。“保”的意思就是大于等于某一個數值,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中國經濟在過去十年保持10%的增長已經是很驚人了。對于經濟的正常增長速度,政府是有責任的,但不能預期未來經濟一定要保持10%甚至以上的增長,千萬不要有這種預期心理。最近,統計局將2009年的GDP增速由8.7%調整為9.1%,很清楚,這樣的增速是“4萬億”的人為力量促成的。所以,經濟增長不應該用“保”,追求合適的經濟增長就行了,要把調結構放在前面,這是符合經濟需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