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自上世紀七十年代末至今,中國民營企業的財富積累已經超過30年,而和它們同期成長起來的80后,最小的也已經30歲。
據2009年發布的第13份年度《世界財富報告》顯示,08年中國名下資產達到100萬美元以上的“高凈值個人”為36.4萬,居于美國、日本和德國之后,擠走英國位列第四;2010年3月,在美國《福布斯》雜志發布的年度全球富豪排行榜中,中國大陸連同臺灣共計107人上榜。
據不完全統計,目前中國民營企業現已占總法人企業的60%以上,創造了中國約40%的GDP和約60%的GDP增量。而在中國現有的民營企業中,絕大多數都是家族企業。對于目前尚未建立遺產稅制度的中國來說,將面臨一個數量龐大,含著金湯匙出身,在期待與爭議中成長起來的“富二代”甚至“富三代”群體。
但民營企業面臨的最大難題不是“財富繼承”的問題,而是“事業繼承”的問題。據一份相關調查顯示,中國近九成的“富二代”表示不愿意繼承上一輩的事業。上一輩的創富過程,在他們看來“代價太大”,這一代自由慣了的孩子們從小看著父輩失去樂趣的生活,認為“再也不能這么活”。
香港李錦記集團第四代傳人李惠森說:“第一代創業家的平均退休周期為24年。如果從20世紀80年代開始的個體戶經濟算起,中國家族企業的第一代創業者已經年邁,正面臨傳承問題。家族企業能否順利傳承,對國民經濟都會產生重大影響。”
未來的5至10年,中國近300萬的民營企業將進入大規模的接班換代時期,對于職業經理人制度尚未健全的中國民營企業來說,這群在外界印象中一直和“飆車”、“炫富”、“選妃”等灰色詞匯牢系在一起的孩子們,是否愿意接下父母的衣缽,又是否,接得穩這個衣缽?
老韓和小韓
“百度上對于‘富二代’的定義是指‘80年代出生、繼承上億家產的富家子女。’”韓彧很較真,“我算不上真正意義上的‘富二代’。”
作為隨州冰姿集團的準繼承人,剛從武漢理工大學畢業的他謝絕了波司登、實踐家教育集團等名企年薪10萬的邀約,回到父親集團幫忙處理事務。“我在公司沒有崗位,沒有職務,和工人一起參加軍訓,打卡吃飯,前兩天我還和營銷部一起去街上發反季促銷的傳單。”他笑著感嘆,“真的很熱啊。”
現在,他的QQ頭像就是冰姿旗下主打品牌的標識——“三夢”。7月31號的建軍節前晚,剛參加完集團和隨州消防支隊聯歡的他連夜去火車站趕動車到武漢,第二天稍事休息還要去無錫。“時間很緊,我衣服都沒來得及換,還是穿的工作裝,背后大大的‘三夢’兩個字,”韓彧哈哈大笑,“也算一路為公司做了宣傳。”
接連幾個星期的忙碌讓他有點感冒,斷斷續續的發燒,所以這次的采訪也不得不斷斷續續的進行。有時候早晨剛聊一會,他說,“不好意思,要去下醫院。”或者是下午,記者收到他的短信,“我在打點滴,真是不好意思,晚上回來跟你打電話過來說。”
在這個88年出生的男孩身上,似乎看不到媒體對于那些“二世祖”的描述:自我,叛逆、瞧不起一切事物、真正面臨挫折時的脆弱。
他對父親很尊重,在采訪中一直提及父親教育他的一句話:“身教重于言教育,理論聯系實踐比實踐聯系理論更重要。”
韓繼雄對于這個兒子也頗為驕傲,這位軍人出身的父親回憶對于兒子的童年教育中,所提到最多的竟然是小時候爺爺奶奶帶韓彧時,給他用“雞蛋殼做的不倒翁”和“各種昆蟲做的標本”。他說:“我對于孩子的教育不贊成那種傳統的‘學海無涯苦做舟’,我對他最大的希望是健康和快樂。”
而這個沒有被逼在課本和補習班前面長大的小子,也確實讓韓繼雄很是得意。“我是1997年開始做的生意,那時候孩子還不到九歲,”他回憶得一臉笑容,“我們出差去了不在家,家里來了客人,當時隨州最好的酒店是圣宮,韓彧就自己把客人領到圣宮里招待,招待完了還領著客人去厲山看炎帝神龍洞,還有擂鼓墩的編鐘,給別人導游、講解。”
前段時間,在關于一個服裝反季節優惠活動的執行上,他和父親的意見發生了分歧。“后來我發現是自己錯了,”韓彧說,“但是父親說,我知道是你錯了,但是讓你經歷一下,你才知道自己錯在哪里,這是好事。”
談起父輩與自己這代人最大的差異,韓彧想了想,說:“父親他們那一輩和我們成長的物質和精神環境都太不一樣,但正是因為如此,他們比我們要踏實得多,更加沉得下去做一些事情。”
高三畢業那年,韓彧去街上吃燒烤,對正串著黃瓜和羊肉的老板說:“阿姨,能不能讓我在這里幫忙一兩個月,不要工資,管吃住就行,如果干的不合格,隨時可以讓我走。”賣燒烤的阿姨認得這個冰姿“少公子”,連忙勸阻:“不行不行,這不是你干的事。”然而韓彧依舊軟磨硬泡,阿姨最終不得不答應。
“前天我又去那個攤子上吃燒烤,”韓彧笑著說,“那個阿姨還認得我。”
“不久前我也和員工一起上街發放反季購物的優惠券,”韓彧說,“我從這些最基礎的事情里,一點一點了解到父親創業的艱辛;同時,只有當你處于一個被管理者的位置,你才能真正看到整個工作的具體流程,如何采購,如何銷售,只有這樣,當你日后成為一個管理者,才會知道如何去堵住一些漏洞,這是最基本的。”
“父親今年才48歲,正值盛年,”韓彧說,“接班對于我來說還早,但是我仍然要做好準備,不然這里泡吧,那里旅游回來后,父親突然將他辛苦打下的江山給我,我能守得住嗎?”
“企二代”培訓引爭議
而相比韓彧來說,同為民營企業家子女的齊寧似乎更向往自己的生活。
“父母在我小的時候白手起家很讓我崇拜,”這個今年剛滿16歲的小男孩說,“但是我14歲的時候曾跟我爸爸說,如果我能力不夠就不要把公司交給我,當然,如果他真要交給我一定會努力讓它不衰敗。”
齊寧和韓彧的父母是故交,這段時間齊寧的父親趁著暑假把他送去冰姿跟著韓彧“實習”。“齊叔叔說讓齊寧跟著我學習,搞得我蠻惶恐的,”韓彧說,“昨天齊寧就是跟我睡的,他擇床,哈哈。”
7月10日,由湖北省服裝商會組織的“新生代青年創業之旅夏令營”開班,韓彧帶過去了5個父親好朋友的孩子,其中就包括齊寧。
夏令營全程9天,包括軍訓,愛國教育,韓國5日企業觀摩學習和總結培訓,學費一萬。
在夏令營正式開班前,服裝商會組織這20個企業家子女進行了一次小型的座談會,談及各自的理想時,齊寧站起來說:“我想做詩人,我想做一個浪漫主義的詩人。”
“這個孩子很有意思,也很有自己的想法,”服裝商會宣傳策劃部副部長李俊對齊寧印象深刻,“他年紀不大,但是寫東西很不錯,獲過很多表揚,我們不能因為這群孩子的身份而去壓制他們身上的一些東西,每個人的夢想都是偉大的。”
這次夏令營讓李俊重新認識了這群“傳說中的富二代”。“嚴格意義上來講,他們并不能被稱為‘富二代’,只是我們服裝界企業家的普通子女們,”她說,“這次夏令營就是由企業家家長號召發起的。當時還有家長給我們提建議:‘你們直接把他們丟到農村去,待個把月,時間越長越好。”
“他們都很可愛,特別單純,私下相處就管我叫‘姐姐’,”李俊說,“我當時隨隊跟他們到營區一起參加軍訓,那天突然下起了大雨,但是沒有一個孩子抱怨和離隊。后來看到操場上軍人在雨中列隊喊口號,跑步,有孩子還感嘆:‘他們好偉大,我們很幸福’。”
讓李俊頭疼的不是這群‘企二代’的管理,而是媒體的報道。
“之前培訓開始之前我們舉行了一場新聞發布會,上面通稿中寫到的就是‘湖北省新生代青年創業之旅夏令營’,”李俊說,“隔天報紙一出來,我看到鋪天蓋地的都是‘湖北省富二代培訓班’之類。”
就在我們采訪的間隙,楚天金報的記者也過來對張書霖秘書長就培訓事宜進行采訪。“今天上午還接到湖南電視臺打過來的電話問這個事情,”李俊對此哭笑不得,“當時我就對那個媒體朋友說,看,你幫我把事情鬧大了。”
針對媒體質疑之一——夏令營“高額罰款”:遲到早退300,吵架1000,罵人5000,獨自行動5000,打架1000,李俊解釋說:“這只是對于學員紀律管理的一個約束,而且所有的罰款都將用來獎勵優秀學員,這些我們都是記錄在案的。”
她從辦公桌上的資料里翻找出一張記錄表,指給記者看:“這次培訓一共有三個孩子遲到,罰款總計900元,過幾天我們會開一個總結會,將這些錢獎勵給表現優秀的學員們。”
同時,針對媒體“時間過短,流于形式”的質疑,服裝商會秘書長張書霖表示:“這9天的活動只是一個‘藥引’,我們這個培訓規劃是延續性的,接下來還將通過講座,參觀等各種形式去引導、關注和提示這群孩子,幫助他們在創業的道路上走得順利一些。”
“青年創業之旅夏令營在湖北尚屬首次,我們的目的就是培養和教育‘企業家二代’,”李俊說,“媒體應該更多的關注到這些層面,而不是舍本逐末。”
就在湖北省服裝商會組織的培訓帷幕剛落,“第三屆中國民營企業傳承與發展高峰論壇”在京舉行,吸引了來自全國各大省市的300多名民營企業家及其子女參加。然而這次的相關報道媒體用詞更為直接,其中最著名的標題就是“百位富二代進京學帝位繼承,身背LV課堂昏睡”,新聞開頭配以的圖片要么是論壇現場人煙稀少,要么是“富二代”趴在桌子上發呆,仰頭打哈欠,桌子上放著LV的精致手包。
對此,韓彧有著自己的理解:“很難說類似的培訓能不能從根源上改變什么,但是首先媒體的輿論導向要對,小到個人,中到家庭,大到社會,甚至民族,都應該知道弘揚什么,提倡什么,而不是一味的棒打。”
非生即死的蛻變
在《福布斯》雜志發布的2010年10位全球最年輕億萬富豪排行榜中,與排在首位的Facebook創始人扎克伯格不同的是,上榜的中國年輕富豪中,無論是碧桂園的楊惠妍,還是山西海鑫的李兆,皆非赤手打下的江山,而是坐擁億萬身家,有著常人究其一生也難以企及的廣闊人脈的“富二代”。
財富的傳承是容易的,然而在任何國家,企業家都是一種稀缺資源。
美國布魯克林家族企業學院研究表明,約有70%的家族企業未能傳到第二代,88%未能傳到第三代,只有3%的家族企業在第四代以后仍在經營。
面對這場正在洶涌而至的家族企業接班大潮,方太集團董事長茅理翔說:“對于有些家族企業來說,子輩接班比金融危機更可怕。”
“大多數‘富二代’不愿意接班,或不能接班。與先輩相比,他們的短板很明顯,理論多而經驗少,普遍缺少吃苦精神,闖勁不足。”中國民營經濟研究會會長保育鈞說。
“外資進駐,國際公司競爭,業務更加復雜,對產品和服務的質量、創新都有了更高的要求。”中國社會科學院經濟研究所研究員韓朝華分析,隨著中國經濟的發展和家族企業規模的擴大,二代民營企業家將比父輩承受更大的生存壓力。他說:“他們從父輩那里繼承來的不僅是財產,更多是風險和責任。”
韓繼雄也曾對韓彧說:“企業的‘企’字是怎么寫的,上面是個‘人’,下面是個‘止’,企業是人止步的地方,沒有做好準備就別來選擇做這個事。”
對于民企“二代接班”所面臨的困境,韓朝華提出“家族企業亦是社會的”的觀點。
“一代企業家很清楚,企業是家族的,更是社會的。他們不會眼看自己辛苦創下的財富毀在不合格的‘企業家’手上。”他說,“我國民營企業發展有其自身特點,從成功案例看,‘家族企業管理非家族化’是實際趨勢。”
對此,韓朝華建議民營企業可以培養、招聘家族以外的管理人才,對公司進行股份制改造、上市等,并將它們作為民營企業在接班問題上的“備選項”。
然而,也有企業家和學者認為,在當今中國的社會經濟大背景下,家族企業的“子女接班制”至少在短期內不會改變。
茅理翔說:“中國的現狀是,職業經理人的制度還不健全,信用體系也不完善。所以,中國的企業家很難有別的選擇,要想讓企業順利的發展下去,還是傳給孩子最安全。”
“從中國現狀來看,職業經理人模式恐怕還是不行。因為企業的擁有者與職業經理人的追求不一致,導致雙方在長期目標和短期利益等很多方面都有沖突。這種狀況下,把企業交給職業經理人,風險更大。”南京大學商學院院長趙曙明說,“另外,‘子承父業’是中國傳統,是主流,要求家族企業把權力交接給‘外人’,這對于很多企業家來說,心理上是接受不了的。”
面對這場后資金積累時代的易帥大戲催生的“富二代培訓熱”,專家們表示“立意很好,但成功企業經驗不可簡單批量復制”。
“我覺得接班人培養要從初中到高中,孩子人生觀形成的初期階段就開始,”茅理翔說,“只知道自己騎在馬上打天下,等到真正面臨傳承問題的時候,再想起來就晚了。”
面對這個在爭議中成長起來的一代,茅理翔有著自己的理解:“他們有著許多我們看不到的痛苦。”
“他們沒有選擇工作的自由,不接班,去做別的,就是不忠不孝,接班接好,那是老爸傳下來的,接不好,你就是敗家子。”他說,“在處理家族企業元老和親戚的問題上,在協調處理各種關系的過程中,他們比同齡人遇到的環境要復雜的多。”
“我現在在公司沒有職位,跟著各個部門的員工從基層,從被管理者做起,”韓彧說,“但是我又時刻提醒自己該以一種什么差別角色去定位,員工在工作中遇到困難,可以去傾述,去抱怨,而我不應該,也不可以,因為你傳達出去的信息,在別人看來會是一個決定。”
無論有多少爭議,越來越多的“富二代”們正在諸多復雜的目光中粉墨登場,在“君子之澤,五世而斬”和“富不過三代”的古語魔咒中,他們的傳承路徑于己于家族,都具有相當的現實意義。
因為不管對于家族企業還是企業家二代自身來說,這都是一場非生即死的蛻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