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中國模式”的討論涉及到兩個層面:一個層面比較狹義,就是指中國的經濟增長與發展問題;另一個層面比較寬泛,不僅關乎經濟問題,還包括社會問題、政治問題、意識形態問題,甚至還有文化問題。這兩個層面緊密相關,因為如果沒有中國30年來舉世矚目的經濟高速增長,中國的其他方面也不會有人注意。
從國際比較角度看中國經濟過去30年的增長
如何理解中國的經濟增長,這個問題很重要。中國經濟在過去30年的增長非常顯著,確實值得我們的自豪。但我認為,如果從國際比較的角度看,中國令人振奮的經濟增長并非獨一無二,它與其他東亞國家、地區發生的情況有許多類似之處。
第一,就經濟增長態勢和性質而言,中國沒有特別之處。過去30年,中國GDP平均每年增長9%是追趕性質的。增長快是因為起點非常低。從時間上講,當一國還處于人均GDP低于世界平均水平的情況下,如果能夠利用國際上已有的技術和生產方式,是可以實現持續高增長的。當然,并不是說所有落后國家都可以實現高增長,還要靠一系列正確的政策推動,在中國就是改革開放政策,對中國經濟增長非常重要。但是,我們也要看到,盡管我們追趕了30年,目前人均GDP水平仍然低于世界平均水平。經濟增速與人均收入水平呈反比,這是基本的經濟規律。一個人7歲的時候,長個的速度和15歲的時候是不一樣的,15歲和20歲的時候又不一樣。所以,拿中國經濟增速與發達國家比,就好比拿一個在青春期的人的長個兒速度與一個成年人比,完全沒有可比性。我們應該跟同類比,與我們最接近的就是東亞的一些國家和地區。我們總是說現在我們的經濟增速是9%,但實際上韓國在1960年代、1970年代、1980年代也是這個速度。而且在環境資源方面,有些國家比我們要惡劣得多。所以看過去30年的數據,中國除了規模超大之外,就經濟增長態勢而言,沒有什么特別的。
第二,就經濟增長的直接原因而言,中國也沒有什么太特殊的。我們的經濟增長主要依賴于高投入、高儲蓄,這些跟東亞其他國家和地區的情況都差不多,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除此之外還有開放、出口等等,粗看也是類似的,與其他國家相比并沒有開先例。關于中國經濟現在所處的發展階段,有一個非正式的參照就是承辦奧運會的時間,中國是2008年,韓國是1988年,日本是1964年,大致與各自經濟發展水平相吻合。中國現在的平均發展水平也就相當于日本的1960年代、韓國的1980年代的發展水平,產業結構、人均GDP的情況都很類似,甚至于現在中國人的感覺都可能和1960年代日本人、1980年代韓國人的感覺類似。
之所以不局限于談中國,是因為我很認同美國著名政治學家Seymour?Martin?Lipset說過的一句話“Those?who?only?know?one?country?knowno?country”。意思是只懂得一個國家的人,他實際上什么國家都不懂。只有越過自己的國家,才能知道什么是規律,什么不是規律。
雖然中國經濟增長的表面情況和東亞其他國家并無太大不同,但在深層次上還是有區別的。
首先,發展的起始點不同,特別是制度環境不一樣。中國經濟快速發展的起始點應該是1978年,當時還是計劃經濟,不允許私有制,意識形態很強,封閉程度非常高。在這樣的環境下,發展經濟要克服很多包括意識形態、體制上的障礙,而東亞其他國家并沒有這樣的障礙。直到今天,中國國有制經濟的比例,也遠遠超過韓國1980年代、日本1970年代時的水平。因此歷史是不一樣的,它對后來的發展路徑有很大影響。
其次,中國人口是其他快速發展的東亞國家人口總數的3倍還多,經濟體的規模遠遠大于其他國家,導致經濟增長的含義和影響也不一樣。
再次,中國的政治、軍事獨立自主。直到上個季度,日本一直都是世界第二大經濟體,但是其政治、軍事并不完全獨立。
清醒地認識我們與別人的共同點和異同點是很重要的。在分析經濟增長情況的時候,要分析出什么是真正的共同規律,什么是真正的特殊情況。
中國經濟增長前景與經濟增長模式調整
如果用購買力平價計算的人均GDP來代表發展階段,當一國人均GDP超過中等收入、世界平均水平之后,其經濟增長速度必然要下降,這是基本的經濟規律。未來10年內,中國人均GDP肯定會超過世界平均水平,真正進入中等收入國家(現在是低中等收入)。這對于人民生活而言是好消息,但同時,中國經濟增速一定會下來,不可能再保持此前的速度。
經濟增長到一定程度后會放緩,自然就引發了一個問題——經濟增長模式的調整和改變。這個問題我們從1990年代就開始討論,但在當時還沒有那么緊迫,因為中國的發展階段還沒有到非要調要改的時候。但現在或很快這個問題就會變成現實問題了。我并不認同中國經濟增長速度馬上就要下降的觀點。經濟增速下降會有一個漸進過程。所以我們也不能算出哪一天就要轉變增長方式,而在這之前就不用轉變。
對于中國經濟增長模式轉變和發展前景問題,需要從以下幾個維度考慮。
一是時間維度。15年前,甚至10年前、5年前,經濟增長模式發生重大轉變的時機還沒有到。未來10年,隨著經濟增長速度逐漸放緩,我們將面臨真正的調整的挑戰。
二是空間維度。中國太大了。有人說,中國既有像紐約那樣發達的地方,也有像非洲那樣落后的地方。不用走遠了,從北京城里往外開車30分鐘就可以看到很窮的地方。因為這種空間上的巨大差異,我們無法用單一的經濟增長轉型規律來衡量。有些地方還處在經濟發展的初級階段,需要大量投入,把路修好,把水弄干凈;而另外一些經濟發展比較好的地方,情況卻完全不同。從空間維度看,中國不同于除了少數大國之外的多數國家。
三是市場維度。一些西方經濟學家總在強調全球平衡、再平衡的問題,對此我很懷疑。實際上,全球“不平衡”在某種程度上是一種必然。中國、印度、俄羅斯都在1990年代和21世紀加入到全球的經濟活動中,全球可流動的資本和參與全球經濟活動的勞動力陡增,一定會產生所謂的“不平衡”現象。即使金融危機過去以后,這種現象照樣會存在,這是無法改變的一個基本事實。
四是政策和體制的維度。這次金融危機對中國有兩大影響。一個影響是讓中國的相對地位有所提高。例如我們的銀行排到了全球前列,中國經濟在全球的比重上升。這些顯象指標都很好。另一個影響表現為那些潛伏在“水面”以下的事情,比如金融危機之后呈現出的政府干預增加、國進民退、改革出現停滯甚至倒退等。這些問題外國人看不清楚,可我們國內的人可以看得更清楚。長遠來講,這對于中國不是好事。
舉一個例子。有調查數據顯示現在大學畢業生最渴望的工作,第一選擇為公務員的超過60%,其他的選擇都在10%左右和以下。過去顯然不是這樣。這個指標說明了一些問題。因為人是理性的,做公務員一定好處很多,不然為什么那么多人都想做呢?而且政府公務員的現金收入并不高,這就意味著政府部門的權力很大,也意味著在政府部門工作時其他收入很多。通過年輕人的職業選擇偏好可以看到一個國家的未來走向。這個指標從一個角度說明了這次金融危機對中國長遠的和深層次的影響。
我的結論主要有兩點:第一,中國經濟增長并沒有超出一般經濟規律之處,但是,深層次的原因有所不同,其中尤其要強調的是我們和其他國家的制度起點不一樣。第二,未來10年中國面臨的挑戰很大,但這幾年金融危機對于我們未來的經濟發展產生了很多深層次的負面影響。為了應對危機,我們采取了一些必要的措施。但是如果把短期措施認為是長期的解決方式,把個別案例認作是一般規律,那就要進入誤區了。
作者系清華大學經濟管理學院院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