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跟父親說,人類面對死亡的時候,還不如大象來得坦然,總是做著垂死的掙扎,幻想著奇跡的發生,純粹是白白地耗費金錢,耗費家人的精力……結果父親真的做了一頭孤獨離開的大象。
年邁體衰的大象在臨死前會孤獨地離開象群,到一個神秘的地方去迎接自己的末日。它會尋找到一處洞口布滿茂密的草木和巨大石塊的山洞,然后走進去完全把自己封閉起來,繼而死去……
摔倒的父親
正在上班的途中,接到老家鄰居的電話,說父親下樓時跌了一跤,已經被送往醫院。幸好我就在鄰市上班,我趕緊坐了車去醫院。一路上我心里又急又煩,都這么大的人了,下樓怎么不小心一點呢?
到了醫院后,我向醫生詢問父親的傷情,醫生給我的答案讓我十分震驚,醫生說父親不是不小心摔倒,而是因為小腦萎縮……我搖頭說不可能,父親一直都好好的,怎么忽然之間就得了這種病呢?
醫生說,不可能一直都好好的,很多疾病在發病之前都有很長一段時間的潛伏期,是有征兆的,只是沒有發現而已。
我已經多久沒有來看望父親了?起碼有四個月的時間了,雖然我就在鄰市上班,但是有時候工作忙起來就什么都顧不上了。
父親只有我一個孩子,所以我必須承擔起照顧父親的責任。可是現在的我已經不是一個人——我結婚了,有了丈夫邵海東,有了家庭。我跟邵海東商量,他在抽了兩支煙之后,說了五字:你看著辦吧!
邵海東心里應該不是十分情愿的吧,這幾個字里很明顯帶著無奈和糾結,但是我顧不上這么多了,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父親的病情惡化。
把父親接到了家里,定期帶父親去醫院,做針灸和康復訓練。但是醫生說,因為發現得晚了,即便堅持做針灸,做各類康復訓練,最好的情況也就是維持現狀,不讓病情繼續惡化,而不是根治。小腦萎縮是絕癥,以目前的醫療水平,是無法醫治好的,也就是說,沒有奇跡發生。
父親走起路來非常緩慢并且極不穩當,樣子像企鵝一樣,稍有不慎就會摔倒。雖然給父親買了拐杖,買了輪椅,但每天下班回來,家里都被父親搞得一團糟。不是椅子翻了,桌子倒了,就是飯菜撒了,杯子碎了……最要命的是,父親常常不是磕了就是碰了,他的生活已經無法自理。
失重的婚姻
幫父親做針灸和康復訓練需要很多錢,為了能掙到更多的錢,我只得在工作之外再兼一份職。可是這樣我變得更忙了,忙到根本沒有時間照顧父親,我跟邵海東商量,要不請保姆吧?邵海東還是讓我看著辦。
我在網上發帖子,到小區和街道上貼招聘啟事,但每一個保姆見到我那大小便開始失禁的父親之后,所要求的月薪都遠遠超過了我的承受能力。
我和邵海東兩個人的月收入滿打滿算才六千塊,而且我們還貸款供了房子,每月要向銀行繳納兩千多塊錢的房貸。此外,近千元的水電以及物業管理費,一家三口人的基本生活費用……這些支出統統壓在我們這對房奴頭上。對于沒有多少積蓄的我來說,拿什么錢給父親治病?
邵海東起初雖然總是陰沉著一張臉,但起碼還肯幫我做點事情,比如協助我陪父親去醫院,下班回來做飯。但是這樣的日子并沒有持續多久,邵海東便開始晚歸。我問他為什么,他說他也兼了一份職。
那一夜,我緊緊地貼著他的胸膛,感動地跟他說:只要我們夫妻兩個能齊心協力,不管多大的困難都能扛過去。
但是,兩個月過去了,家庭的收入卻未增加一點,反而有更大的開支,這時我才知道問題出在了邵海東身上。他根本沒有兼職,他晚歸是因為他根本不想回家——他天天都跑去一家茶社喝茶看報紙。
我心里升騰起一股怒火,質問邵海東說:“你怎么能這樣?你還顧不顧這個家?”邵海東卻無奈地攤攤雙手說:“你沒必要這樣子,這樣一個家,叫我怎么顧?如果你爸爸得的是可以治愈的病,借多少錢都可以,我們去治。但是他得的是絕癥,你知不知道這純粹是個無底洞?即使欠上一屁股的債你還是無法挽回他的性命,我們的生活還是要繼續吧?我們不能為了你爸把一切都賭上吧?你賭得起,我可賭不起……”邵海東的意思是停止給父親治療,吃好喝好,直到父親生命結束。
那不是他的父親,他可以如此輕松地做出這樣的決定,那是我的父親,我怎么可能接受這樣的安排。我說:“你是想離婚對吧?離就離吧,我不拖累你。只是你怎么不想想,當初買房子的時候,你爸媽一分錢都拿不出來,是誰把全部的積蓄都拿了出來支援我們的?是我爸!”
邵海東瞟我一眼,他拿出記賬本丟到我面前:“你爸來的這半年時間里,不算我們花掉的積蓄,現在光是欠債,就已經四萬多了。是,你爸當初是支援過我們,但是現在沒有親戚朋友愿意借錢給我們了,而且每個月還要還那么多房貸,你說怎么辦吧?”
絕處的無奈
其實不光是欠債的問題,父親沒來之前,經常有朋友到我家里玩,但是父親來到之后,家里基本上再也不會有朋友拜訪了。一方面我不敢主動接待朋友,因為父親經常大小便失禁,所以家里充滿了屎尿的氣味;還有我整天忙著賺錢,根本沒有時間跟朋友們應酬了,而且好多人怕我借錢,都躲得我遠遠的……
醫生建議我們給父親用進口的藥物以舒緩病情,進口的藥物價格自然昂貴,我真的沒有能力承擔,父親的病情只得因為我的貧窮繼續惡化——沒多久父親便癱瘓了。想到是因為我的無助才導致了父親的癱瘓,我簡直悲痛欲絕。
但是悲痛解決不了任何事,還得想辦法。邵海東已經徹底放手不管,萬般無奈之下,我想到了馮建剛——我以前的同事,他曾對我示愛過,但是那時候我有了邵海東,所以拒絕了他的表白。馮建剛本來沒有錢,但是兩年前炒期貨發了家,現在住上了獨棟別墅,開上了寶馬車,如果他肯支援我一點就好了。
曾經我覺得邵海東是最好的,拒絕了馮建剛,但是現在,恰恰是那個曾被我認作最好的男人對我不聞不問,我只能來求這個被我拒絕過的男人。曾經看似美好的想法,在殘酷的現實面前就像是個天大的冷笑話。
跟馮建剛寒暄一會兒之后,我把父親生病的事告訴了他,哪怕是同情,哪怕是可憐,哪怕是救濟,都無所謂了,只要他借錢給我。
馮建剛問我十萬元夠不夠解燃眉之急,十萬?我以為自己聽錯了,馮建剛還說,這十萬不是借給我的,他就沒想過讓我還給他。他說如果不夠再告訴他,他一定會幫助我的。
回到家,我冷笑著告訴邵海東說我有錢了,邵海東驚詫地追問我這筆錢的來歷,我實話實說,邵海東卻不相信,他酸溜溜地說沒有哪個白癡會平白無故地送給你十萬元。
我也沒給他好臉色看:“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十萬元你覺得多,這在人家馮建剛的眼里可是根本就不算什么!”
其實,與其說這話是說給邵海東聽,不如說是我自己給自己打的一針鎮靜劑——我也害怕馮建剛會有什么“想法”。不過,該來的總要來,馮建剛給我的短信明顯多了起來。
背影蒼涼
那天,我去浴室洗澡,馮建剛又發短信過來,邵海東已經打開短信看了。我剛走出浴室,他就把手機扔到我面前,鄙夷地說:“你那位大款朋友發來的,想約你出去坐坐呢!你自己想想吧,你有什么呢?只有身體!再說了,你以為只是想要你的身體那么簡單嗎?他只是想顯示金錢的威力罷了,他想告訴你,錢是一個好東西,你當初沒有選擇他是你的錯誤,如今,他覺得可以諷刺你,不是用語言,語言太無力,他用錢羞辱你,用錢嘲弄你!”
我原本就已經下定了決心,為了對父親的病有個交代,我一定用這十萬塊錢好好幫他治療。假如以后馮建剛要求的話,我不會抗拒跟他發生肉體的關系。但是現在我卻被邵海東揭穿了這鄙陋的一面,要多難堪有多難堪。
“你爸總是要死的,早一天晚一天而已。”邵海東說,“你接受了他的錢,你也挽救不了你父親,同時你還會失去你的丈夫我!”
我歇斯底里地罵道:“你現在還算是我的丈夫嗎?你盡過一點點做丈夫的責任嗎?”邵海東聳聳肩,表示不想跟我吵架,然后摔門而去。父親推著輪椅來到客廳,一路又碰倒了花盆和暖瓶。我突然對父親充滿了怨恨,要不是他的病,怎么會有這么多煩心事!
電視里正播放著《動物世界》,配音員正在講說大象的故事——年邁體衰的大象在臨死前會孤獨地離開象群,到一個神秘的地方去迎接自己的末日。它會尋找到一處洞口布滿茂密的草木和巨大石塊的山洞,然后走進去完全把自己封閉起來,繼而死去……
我轉過身一邊打掃狼藉的地面,一邊抱怨地對父親說:“人啊,面臨死亡的時候,還不如大象來得坦然,總是做著垂死的掙扎,幻想奇跡的發生,純粹是白白地耗費金錢,耗費家人的精力……”
父親無聲地聽著,然后將頭扭向了一邊。
我說完這些后,心里升騰起萬千的罪孽感,我怎么可以這樣對待我的父親呢?這是違背良心違背道德的啊!
尊嚴是什么?尊嚴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豁出去了吧!
不就是被曾經愛過自己的男人占有嗎?被他占有還能解決我最實際最棘手的問題,被丈夫這個人長期占有著,我又得到了什么呢?面對父親的病情他總是冷嘲熱諷,失去他又如何?
一念之差,一切的困難都可以迎刃而解啊!
我主動給馮建剛打了電話,我懷著無比悲壯的心情去赴了約,吃飯,喝茶,然后進了他包下的某一個酒店的某一個房間……
不需要前奏,不需要序曲,馮建剛讓我去洗澡,我腦子很亂,馮建剛笑笑就裹著浴巾去了浴室,我在房間發呆的時候接到了邵海東的電話——我的父親,他已經像大象那樣做出了選擇——用指甲刀剪破了動脈。
我幾近瘋狂地奔到了醫院。看著死去的父親,我狠狠地揪扯著自己的頭發,是我的無能,是我的自私,最終加速了父親死亡的腳步……處理完父親的喪事后,我把錢還給了馮建剛,只是心里那深重的罪孽,卻始終煎熬著我。
一個月后,我去給父親掃墓,已經是仲春,青草地綠茵茵的,一簇又一簇的小花開得剛剛好,不時有蝴蝶成雙入對地翩飛其間。我想,假如父親活著,他一定不想看到自己的女兒一直頹靡的樣子吧。
回家后,我準備了一份離婚協議書放在書桌上,拖著輕便的行李離開了這個家。在樓下恰好碰到回來的邵海東,他滿臉狐疑地問我說:“你去哪里?”
“我去過沒有你的生活!”說出這句話之后,如釋重負的我扔下發愣的邵海東,頭也不回地走了。
(選自《生活志》2010年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