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寅恪比王國維乃至梁啟超、胡適、魯迅、錢穆等近現代大家,更像一位“世界公民”——他骨子里有德國學究的嚴謹,英國紳士的風度,日本武者的執拗,又有美國牛仔的自由感,法國式的傲慢,還有一肚子印度式的超脫,他是一位自由活潑而又假裝世俗的聰明先生。也正因此,他提出的“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其內在靈魂和外在生命軌跡,貼切得如此嚴絲合縫,令人心生敬畏。
1925年,清華大學校長曹云祥籌建國學研究所,延致通儒。時任清華導師的梁啟超親自推薦旅歐學者陳寅恪。作為中國最早的MBA學位獲得者,曹云祥極其看重學歷,遂問梁啟超,陳寅恪是哪一國博士,有無著作?梁啟超說道,陳寅恪博士、學士頭銜一概沒有,且沒有任何著作,并說:“我梁某也算是著作等身了,但總共還不如陳先生寥寥數百字有價值。”接著他又提出了柏林大學、巴黎大學幾位名教授對陳先生的推譽。曹云祥一聽,既然外國人都推崇,就請。
翌年,陳寅恪歸國,與王國維、梁啟超、趙元任并稱“清華四大國學導師”,使中國文化與西方文化相融合,大大提高了清華的社會影響和學術地位。
博聞通識,亙古一人
1902年,陳寅恪開始了海外游學之旅,十余年間,足跡歷遍瑞士、法國、德國、美國等歐美文化大國的高等學府。留學期間,他勤奮學習,積蓄各方面的知識,具備了閱讀梵、巴利、波斯、突厥、西夏、英、法、德等8種語言的能力,梵文、巴利文尤精。
1913年,陳寅恪考入法國巴黎高等政治學校社會經濟部,系統地學習西方政治經濟學的知識,初步形成了從政治、經濟、文化等方面分析社會現象的思維方式。更為難能可貴的是,在這里,他結識了20世紀歐洲著名的東方學家、敦煌文獻專家保羅#8226;伯希和(Pau Pelliot),第一次有機會大量接觸到以敦煌文獻為主的各種新發現的材料,學術眼界大為拓寬。伯希和的教誨以及自身深厚的學養,使得陳寅恪注意運用史書記載來解決敦煌資料中提出的問題,為后來的敦煌學研究樹立了榜樣。陳寅恪雖為伯希和之學生,但其后來成就甚至超越乃師。伯希和窮數年之功研究《唐蕃會盟碑》,不可解,經陳寅恪翻譯后終得釋疑,令伯希和及眾多國際學者深為嘆服。
如果說法國濃郁的歷史底蘊拓寬了陳寅恪的文化視野,以成其“博大”,那么,德國嚴謹的學術傳統則向縱深開掘了他的精神向度,以成其“精深”。1921年,他趕赴德國柏林大學深造,德國學者特有的對“精確性”、“徹底性”的追求,使得陳寅恪治史態度愈發嚴謹,有時甚至可以用“嚴苛”來形容。他的這份執著與勤勉被導師看在眼里,深以嘉許。1938年,日本史學權威白鳥庫吉研究中亞史遇到疑難問題,向德、奧知名學者求助,未能解決,柏林大學推薦陳寅恪。白鳥庫吉向陳寅恪請教后,才得到滿意解答,故此稱他為“中國最有學問的人”。
因此,當陳寅恪歸國執教時,其學問、經歷于清華園內一時無匹。他講課的內容,往往與眾不同,決不拾人牙慧,他曾言:“前人講過的,我不講;近人講過的,我不講;外國人講過的,我不講;我自己過去講過的,也不講。現在只講未曾有人講過的。”于是,每當他授課,教室內不僅坐滿了學生,連朱自清、吳宓、馮友蘭這些教授都來旁聽,其“教授中的教授”之稱號可見一斑。
先生之風,山高水長
陳寅恪廣為人知的“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最早出現在他為王國維題寫的碑銘上。王國維沉湖自盡后,陳寅恪廓清了關于王國維死因種種恩怨榮辱的流俗猜測,以超凡的眼光解讀出這位國學大師實為不忍見傳統文化日衰而死。“思想不自由,毋寧死耳”,陳寅恪以為,這種自殺方式表現出的獨立與自由是偉大而永恒的,值得萬世傳揚,故而其后半生一直踐行著“獨立”與“自由”的主張,直至生命的終結,真正稱得起“用生命踐履碑銘”。
為了“脫心志于俗諦之桎梏”,保持學者的獨立品格,陳寅恪平生不信奉任何“主義”。1953年,正于中山大學授業的陳寅恪被任命為中國科學院歷史研究所第二所所長,他隨即回復,提出就任所長的兩個條件:一,允許中古史研究所不宗奉馬列主義,并不學習政治;二,請毛公或劉公給一允許證明書,以作擋箭牌。陳寅恪以為,不能先存馬列主義的見解,再研究學術。他要請的人,要帶的徒弟都要有自由思想、獨立精神。面對萬馬齊喑的政治局面,陳寅恪堅決不做“沉默的大多數”,勇決地吶喊出自己的聲音。
在那個捕風捉影、深文周納的年代,已被打成“反動學術權威”的陳寅恪,自是躲不過文化大革命的風暴。此時,他已失明、臏足,不能起行,家門外早已貼滿了大字報,造反派聲稱,過幾日便要抬他去揪斗,倘真如此,定是九死一生。陳寅恪在絕望中等待很久,依舊不見有人來抬他。原來他的學生、中山大學歷史系主任劉節已替他挨斗,紅衛兵毆打劉節時問他有什么話說,他昂然答道:“能替老師挨批斗,我感到光榮。”
這些可以顯示中國學術文化之偉岸精神和教書人之至高榮耀的故事將永遠流傳下去。雖然歷史造成了先生之不幸,但其超邁的胸襟和戛戛獨造的膽識在現代文化史上鑄造了一個鮮活的靈魂,陳寅恪也因此成為一種“永恒”。
陳寅恪 1890~1969
江西義寧(今修水縣)人,中國現代最負盛名的歷史學家、古典文學研究家、語言學家。青年時留學歐美,精通梵、巴利、英、法、德等8種語言。1925年回國,任教于清華大學,與王國維、梁啟超、趙元任并稱“清華四大國學導師”。其代表作有《論再生緣》、《柳如是別傳》。陳寅恪首先提出以“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為追求的學術精神與價值取向,深刻影響了中國幾代知識分子。
陳寅恪曾言:“前人講過的,我不講;近人講過的,我不講;外國人講過的,我不講;我自己過去講過的,也不講。現在只講未曾有人講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