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要] 謝逸是臨川籍江西詩派的重要作家,在其筆下出現了眾多性格各異、形神兼?zhèn)涞摹罢嫒恕薄ⅰ捌嫒恕毙蜗螅麄兗仁翘囟〞r代的縮影,亦是謝逸自我獨特個性的折射。通過分析這些人物群像,將對進一步理解謝逸及其生活時代有著重要作用。
[關鍵詞] 謝逸;真人;奇人
[作者簡介]上官濤(1970—),女,江西省社會科學界聯合會副研究員。(江西南昌330077)
謝逸(1068—1111),字無逸,一字夷季,號溪堂先生。江西臨川人,北宋著名文學家,江西詩派重要詩人。有《溪堂集》十卷,其中詩五卷、詞一卷、文四卷。謝逸才華出眾、個性獨特,在其筆下出現了眾多性格各異、形神兼?zhèn)涞娜宋镄蜗螅麄兗仁翘囟〞r代的縮影,亦是謝逸自我獨特個性的折射。通過分析這些人物群像,將對進一步理解謝逸及其生活時代有著重要作用。
一
早在魏晉時期,曹丕在《典論?論文》中就提出了“文以氣為主”的重要思想,揭示了文章的風格與作者個性的密切關系。同樣,謝逸的個性氣質與其詩文中塑造的人物亦是息息相通的。
謝逸是個有“真氣”之人。“平生剛直心,真率類狂絞”(《謝吳迪吉以麻源桃實法制黃精見遺》),“語拙存直性”(《游西塔寺探得王夷甫玉柄麈尾以柄字為韻》)、“吾徒性真率,可追阮與嵇”(《游西塔寺分韻得溪字》)從詩的語氣中可感受到謝逸對自己剛直之性的欣賞之情,所以他在朋友聚會時既謙遜又自豪地說“坐客皆奇才,椎鈍莫如逸。諸人或見賞,頗愛性真率”(《吳迪吉載酒永安寺會者十一分韻賦詩以字為韻予用逸字》)。他從不掩飾自己生活失意。《豫章行》中云“豫章棟梁材,托身南山阿。王者建大廈,匠氏施斧柯。萬夫挽不行,留滯在河滸。自非浪滔天,何由至王所。根雖埋土中,葉已隨風飛。惟余爨下柯,那得復相依。風吹兼雨打,日居復月諸。誓朽泥涂間,不及櫟與樗。匠氏慎無悔,豫章當自。人生類如此,才難圣所嘆”,以“豫章棟梁材”自喻,表達出自己懷才不遇的深沉浩嘆。他以“歲寒在天知后凋,受命于地里正獨。楂枝干撐青冥,凜然正色不可辱”的柏樹自喻,“何時匠石運斤風,不使龍姿久偃蹙”(《 游逍遙寺詠庭前柏樹以老杜病柏詩偃蹙龍虎姿主當風云會為韻得蹙字》),希望有朝一日能實現自己的理想。他從不掩飾自己生活的窘迫和困頓,“北堂老發(fā)垂,喜懼我心攪。瘦妻首飛蓬,敢謂美而佼。婦姑宵不寐,清餓常至”(《謝吳迪吉以麻源桃實法制黃精見遺》),“小人拙生事,三冬臥無帳。忍寒東窗底,坐待朝曦上。徐徐晨光晞,稍稍氣血暢。熏然四體和,恍若醉春釀。此法秘勿傳,不易車百兩。君胡得此法,開軒亦東向。蘇公名大裘,意豈在萬丈。但觀名軒心,人人如挾纊”(《 王立之園亭七詠?大裘軒》)其缺衣少食之狀如在目前。謝逸生活在黑白顛倒的時代,“廉恥道喪,忠義氣塞,乘時射利,變節(jié)從俗者,滔滔皆是。乞食間,舐痔得車者,面有德色。故讒邪如山,貪墨成市,而莫之救藥。正人端士,無辜吁天,而無以明白”(《 祭汪伯更教授文》),但剛直耿介的謝逸從不掩飾對俗人、俗物的厭惡之情,“吾人嗜好僻,與世殊臼窠”(《 同吳迪吉汪信民游西塔寺分韻賦詩以荷花日落酣為韻探得荷花字》)、“平生憎俗人,未語輒先嘔”(《月中觀梅花懷月上人》)、“我見俗子避百舍,一錢不直灌夫罵”((《與諸友訪黃宗魯宗魯置酒于思猷亭席上分韻賦思猷亭詩各以姓為韻子得謝字》)、“平生憎俗物,每見意即敗”(《懷李智伯以洪龜父贈智伯詩氣蓋關中季子心為韻探得蓋字》),他告誡友人“流俗嗜聲利,如舐刀上蜜。慎勿流俗,與侯為七”(《金溪董秀彥孚聞竹溪六逸之風而悅之作堂面修竹名之曰逸乞余文表章其義予病不能苦思作五字詩以遺之》),在“轉喉而觸諱”的時代,謝逸的剛直坦率顯得尤為可貴。
正因為謝逸有著如此澄凈透明的性格特征,所以在其詩文中出現了諸多“真人”形象,他們不以世俗觀點作為評判標準,遵循自我內心的真切需求,保持傲然獨立的耿介個性,為世人所景仰。汪革是謝逸的至交好友,據宋人周彥約《青溪汪先生傳》(《新安文獻志》七十七》)云:“先生名革,字信民,臨川人。性孝友,家貧好學。三舉于鄉(xiāng),紹圣四年試禮部第一甲科。常以為科舉壞平生志氣,分教長沙,帥張公蕓叟待以異禮,從而受學。丁外艱,同寮醵金為賻,辭不受。令家人毋持官下一物,行見其妻所置錫水壺,愀然曰:以是污我,投之江中。及為宿州教授,滎陽呂公希哲見之,以比黃憲、茅容,與其孫本中琢磨尤莫逆。傍溪筑室,取少陵移居詩扁‘青溪堂’。蔡氏當國欲得知名士附巳,以周王宮教召,不就,曰‘吾異時不欲附名奸臣傳’,復為楚州教官,卒年四十。生平深厚不伐,無辭色可見,稠眾中似不能言,?親友之急,解衣推食無難色。嘗謂人‘能咬菜根,何事不可為’。其學欲明善惡、別是非,張右史耒、陳司諫?游漢陽,皆愛敬之。……”汪革的好學刻苦、堅守操節(jié)的高貴品質正與謝逸息息相通,在其詩文中多次表達了對汪革的贊賞之情。如《游西塔寺分韻賦詩懷汪信民以淵明停云詩豈無他人念子實多為韻探得念字》云:“昨夜山頭月,照我杯?。今朝云外山,寸碧若新染。人境兩清絕,座客只君欠。俗子百無用,勝士一可念。君如苕溪女,不妝有幽艷。又如白墮醪,雖久味愈釅。雄文山有云,高論圭無玷。胸懷極坦夷,了不限城塹。胡不侍明光,冠佩長劍。寧甘廣文冷,青燈對鉛槧……虛心叩至道,膏肓待君砭。”《集西塔寺懷亡友汪信民以言念君子溫其如玉為韻探得念字》云:“吾友汪夫子,才力百夫贍。獨立流俗中,如山不可塹。青衫困冷官,半世守寒儉”,在謝逸眼中,汪革是與“俗子”相對的“勝士”,如清水芙蓉,不妝而艷,又如陳年好酒,味久愈釅。他才高學博、胸懷坦蕩,卻“寧甘廣文冷,青燈對鉛槧”,不為名利所誘,甘守貧賤,顯示出卓而不凡的氣度,“雖綰參軍綬,尚帶山林色。蕭然列仙癯,粹氣潤圭璧”(《懷汪信民》),以他的質樸醇厚為世人所景仰和尊敬。謝逸從不吝惜對汪革的贊賞之情,“吾友汪信民,可謂善學者矣。身不滿六尺而勇足以奪三軍之帥,布衣藿食而享之如萬鐘之祿,不出戶庭而周知四海九州島之務”(《送汪信民序》),他深情地思念遠方的朋友,“金風吐商管,秀色浮山椒。苔干石骨瘦,水落溪毛凋。埃塵暗輿,風霜緇客貂。藜羹浥野飯,松醪酌村瓢。會當對榻語,竹塢風蕭蕭。浣腸去舊學,詞源涌春潮”(《懷汪信民村居》),詩人想象在秋風蕭瑟的季節(jié)與朋友相聚的情景,雖然是“藜羹浥野飯,松醪酌村瓢”,但卻暖意融融,令人向往之至。汪革時命不偶,年僅四十在貧病孤獨中離世,“自從斯人亡,吾生良可厭。弦絕伯牙琴,墓掛徐卿劍”(《集西塔寺懷亡友汪信民以言念君子溫其如玉為韻探得念字》),謝逸為之痛徹心扉。在《祭汪伯更教授文》中表達可對汪革的無限思念之情,“嗚呼哀哉,孰有記問該博,文章敏贍如吾伯更之學?孰有忠孝純全、操守堅正如吾伯更之德?孰有貧賤困厄而不為利勢所回如吾伯更之勇決?孰有居稠人廣眾中而防患周身如吾伯更之慎默?人誰無兄弟,孰有如吾伯更之愛敬?人誰無朋友,孰有如吾伯更之諒直?”,“嗚呼哀哉,胡不為我少留乎?胡為遽舍我而去乎?豈不念風欞竹牖、青燈夜寒,讀書而饑吟乎?豈不念野步水東,濯足南湖,焚香清坐于蕭寺乎?豈不念談論古今,譏評得失,慷慨激昂以為壯乎?豈不念夜飲達旦,抵掌笑歌,詼諧嘲誚以為戲乎?豈不念致君澤民,激濁揚清,相期為立朝之事乎?豈不念買田筑室,鑿池種竹,相約為隱居之計乎?”,詩人以抒情的筆觸撫今追昔,一唱三嘆、回環(huán)往復地表達對好友的深切思念之情,同時亦把“真人”汪革的形象立體地展現在讀者面前。
如果說汪革以其“樸”打動人心,那么王直方是以其“介”為人仰視。王直方,字立之,號歸叟。謝逸在《和王立之見贈四首》中云“蛙蛤沒泥涂,鯢鰍游畎澮。豈知北溟鯤,翱翔九霄外。長安夸奢子,奔走逐冠蓋。古寺有佳人,幽吟發(fā)清籟”,在謝逸看來,王立之既是“翱翔九霄外”之“北溟鯤”,志向高遠,又是“幽吟發(fā)清籟”之“古寺佳人”,淡定從容。詩人在形象的類比中,突顯了王立之的卓而不群與超凡脫俗。王立之生長帝都,門第高顯,才華橫溢。作為新黨子弟,卻傾心于元祐舊黨,棄官而歸,作賦歸堂、建頓有亭以明志,閉門讀書,專心著述。“凡十五余年,處城隅一小園中,而笑傲自適如一日焉”(宋晁說之《景迂生集》卷十九《王立之墓志銘》),謝逸為他作《王立之園亭七詠?頓有亭》云“富貴幻天機,饑寒撼關楗。參前橫利害,俗眼青白眩。蘇黃兩玉人,落筆傳九縣。向來竄遐荒,棄捐若秋扇。王侯介如石,乃心不可轉。投之古錦囊,不遣俗子玩。近來夸奢子,嗜好亦稍變。有客來借觀,君無唾其面。酌酒對銀鉤,吞聲勿復辯”,蘇軾、黃庭堅為元祐舊黨,新黨斥之如秋扇,但“王侯介如石,乃心不可轉”,不顧政治壓力,譴人往蘇、黃處問訊,傳寫他們的詩歌,“時遐荒窮海,有先生居焉,立之身不出京師,而傳彼所賦歌詩獨早且多,若與彼咫尺居而手相授也。立之于人顧,豈燥濕寒暑之異哉?然非其所好,雖以勢利美官誘致之,莫肯自往也”(宋晁說之《王立之墓志銘》)。謝逸為其作《介庵記》云“吾友王立之,居京城之南,跬步天子之庭,而閉關卻掃不調者十年,編茅以除風雨,大署其竇曰‘介庵’,信乎其介矣!……”,并斷言曰:“人皆知通可以合于世,而不知合于世者不在乎通而在介也”。《和王立之見贈四首》又云“按劍毛先生,睨柱藺相如。欲市萬世名,非由十斛珠。善養(yǎng)浩然氣,外澤心不。桃花自春風,何用賦玄都”,王立之正是“善養(yǎng)浩然之氣”的“真人”。
另有“富貴而不驕、貧賤而不怒”的“真人”晏宗武,“宗武雖生于大丞相元獻公之家,而世其皇考中散之祿,然樸茂溫恭如山林布衣之士”(《淇澳堂記》),《故通仕郎晏宗武墓志銘》記其樸素謙恭,“惡衣菲食,執(zhí)禮恭甚,不敢以門地驕人”;其清心寡欲,“平居寡欲,無所嗜好,惟是喜玩簡編,傾心以禮賢者。無事則簾閣趺坐,寂若無人……晚年自沙河徙居侯門,山川清奧,喧囂之音不屬于耳。宗武亦自肆于邱壑,日與漁父樵叟相嬉宕,殆不知世間有富貴之可樂也”;其清正廉潔,離開萬載任時,先以書告其子曰:“仕而黷貨,誅剝小民,墟落之間,雞犬不得寧焉,此曹用以致富,而吾不忍為也。吾行罷去,而行橐蕭然,子為吾遣家奴若干人,致米若干斛,然后吾得歸焉。”與“爭名于朝,爭利于市,干沒于名利之區(qū),至于老死而不悔”的俗人相比,作為“元獻之胄裔”、“文公之姻婭”的晏宗武“不驕稚于富貴”、“不憑借其勢力”,尤其令人驚嘆。令人稱奇的還有《匠者周藝多傳》中塑造的“樸厚寡欲”的“真人”周藝多形象。文中以匠者藝多之“精于技而不伐”、“ 遠囂塵而居靜室”、“ 歸杜門而不屈”與所謂“世之士”相類比,突顯了匠者周藝多非同凡俗的本色人生,令人難忘。
二
謝逸亦是個有“逸氣”之人。謝逸時有光陰易逝、及時行樂的人生感慨,“人生一月間,開口笑幾日。況復歲云暮,在堂悲蟋蟀。胡不為強歡,唧唧復唧唧”(《游文美清曠亭各以字為韻》),他隨緣自適,不以貧困窘迫自擾,而是以超邁瀟灑的氣度超越凡塵,尋求精神的解脫和自由。“吾徒塵外姿,開懷見真率。達如商山皓,清若竹林逸。相逢各拊掌,一笑萬事失”(同上),在這拊掌一笑中,謝逸的曠達灑脫的氣質展露無遺。他欣賞李白的豪縱仙姿,“太白列仙人,名綴云房籍。上天官長嚴,寧為世間客。朝衫不上船,拜舞墮巾幘。氣吞高力士,傲睨天地窄”(《金溪董秀彥孚聞竹溪六逸之風而悅之作堂面修竹名之曰逸乞余文表章其義予病不能苦思作五字詩以遺之》),他艷羨陶淵明的優(yōu)游自得,“無客且閉門,有興即賦詩。盤餐隨厚薄,妻兒同飽饑。讀書不求解,識字不必奇。拂榻臥清晝,隱幾消良時。林鶯韻古木,萍魚闖幽池。敝廬亦足樂,陶令真吾師”。他好酒,“不求身后名,但喜杯中物。世故了不知,一醉吾事畢”(《吳迪吉載酒永安寺會者十一分韻賦詩以字為韻予用逸字》),“何當浮大白,一醉百念空”(《和陳?宜黃書事》),他好游,“林間露警鶴,城頭日翻鴉。荷香曉逾清,山色秋更佳。寺有老比邱,視世如虛花。茶香語有味,境盡思無邪。夕陽動歸興,天末散余霞。徘徊不忍去,南樓吹曉笳。更約秋夜來,小船臥蒹葭”(《 同吳迪吉汪信民游西塔寺分韻賦詩以荷花日落酣為韻探得荷花字》),他總能從平淡如水的生活中品味出情調和逍遙,《睡起》詩云:“地僻希聲遠,林深荒徑迷。家貧惟飯豆,肉貴但羹黎。假貸煩鄰里,經營愧老妻。曲肱聊自樂,午夢破雞?。”《社日》詩云:“雨柳垂垂葉,風溪澹澹紋。清歡惟煮茗,美味只羹芹。飲不遭田父,歸無遺細君。東皋事農作,舉趾待耕耘。”《夏日》詩云:“竹風煙靜午陰涼,飯罷呼童啟北窗。試拂橫床供晝寢,且容幽夢繞清江。”《夜興》詩云:“梧桐葉落覆東墻,院落風清枕簟涼。夢覺疏鐘鳴遠寺,一池明月芰荷香。”在風和日麗的明媚社日,在竹風煙靜的夏日午后,在風清月明的秋天傍晚,詩人細細地咀嚼著生活的悠然和愜意。謝逸不僅在大自然中感受生活的悠閑滋味,亦在家庭生活中體味溫馨和甜美。《端午》云:“白發(fā)無端種種生,每逢佳節(jié)只心驚。老妻稚子知人意,但把菖蒲酒細傾。” 《次王直方承務見寄韻》云:“知君才是出群雄,憐我生涯獨轉蓬。稚子凄涼緣歲惡,鄙夫寂寞坐詩窮。百年鼎鼎風埃里,萬事悠悠醉眼中。幸有孟光堪舉案,退居真欲效梁鴻。” 《與宗野宗樸二稚子觀蔬圃》云:“干祿心無競,謀生計已疏。老催吾學圃,貧減汝觀書。細雨同移果,清霜共挽蔬。何時江海去,蓑笠伴舂鋤。”“閉戶無賓客,忘憂賴玉魚。迂疏皆識我,貧賤不關渠。散步惟荒圃,端居且敝廬。但知師羯末,未可笑宣舒。”詩中“舂鋤”指白鷺也。宗野,小名夢玉。宗樸,小名夢魚。生活是凄苦失意的,但在老妻稚子的慰藉之中,謝逸仍感受到了超然物外的恬靜和溫暖。惠洪曾訪謝逸,留下了他日常生活的精彩片段:
所居溪堂,生涯如龐蘊。予嘗過之,小君方炊,稚子宗野汲水,而無逸誦書掃除。顧見予,放帚大笑曰:“聊復爾耳。”予作偈曰:“老妻營炊,稚子汲水。龐公掃除,丹霞適至,棄帚迎門,一笑相視。不必靈照,多說道理。”世英聞之,亦作偈曰:“提籃靈照,通透玲瓏。更若不會,換手槌胸。”(惠洪《冷齋夜話》卷七)
謝逸生活的蕭散自如之狀如在目前,令人向往之至。謝?在《溪堂先生畫像贊并序》中成功地刻畫了這位隱居世外、悠然自得的仙人形象。“有好事者畫溪堂先生,深衣幅巾,蔭喬木,坐盤石,目飛鴻,脫屨石上,濯足于懸瀑之下。或者見而疑之。竹友居士從而贊之曰:以君為在山林耶?炯然之容如珠玉,儼然之衣有表?。以君為在市朝耶?冷然之泉可濯足,翻然之鴻與寓目。蓋用之而行,則服鑾輅、被?絡,而為奉輿之駟。舍之而藏,則脫斤鋸、老溪壑,而為蔽牛之木。疑君者滔滔皆是,而知君者唯我獨也。”形象地表現了謝逸在出處行藏之間悠然自得的瀟灑之狀。嘗有《寄饒葆光》詩云:“先生骨相不封侯,卜居但得林塘幽。家藏玉唾幾千卷,手校韋編三十秋。相知四海孰青眼,高臥一庵今白頭。襄陽耆舊節(jié)獨苦,只有龐公不入州。”雖為朋友間的酬唱之作,但實為夫子自道。“輕云朝作雨,麗日晚開晴。岸草蔥蔥碧,溪流泯泯清。沙汀眠白鷺,煙樹囀黃鶯。涉世心無競,支頤眼暫明”(《晚晴》),朝雨晚晴、碧草清溪、白鷺黃鶯,還有超然世外的詩人,組成了一幅清新淡雅的畫面,令人遐想。有意味的是,謝逸還時露狂傲之氣,“薄有田園百不憂,詩書自樂更無求。形容風月三千首,笑傲林泉四十秋。豈意騎鯨尋李白,真成夢蝶化莊周。誰能倒激西江水,洗我胸中萬斛愁”(《次季智伯韻》),以豐富的想象、夸張的手法給我們展示了一個多彩立體的逸人形象。
謝逸飄逸瀟灑的氣度吸引了眾多獨具“逸性”的朋友。洪芻俊秀多才,“令尹吳楚豪,奇胸開八窗。人物秀春柳,詩句妙澄江…… 呻吟六藝學,心醉倚胡床”(《寄洪駒父戲效其體》);徐俯秀拔豪放,“斯人天下士,秀拔無等雙。捉麈望青天,意氣吞八荒”;呂聘君清夷灑落,“彼美邱園秀,風韻何灑落……文采南山豹,野逸青田鶴”(《懷呂聘君》);他們飲酒賦詩,“酒酣吐秀句,醉筆翩征鴻”(《中秋與二三子賞月分韻得中字》),一股豪宕俊逸之氣飄蕩其間。他們以“仙風道骨”飄蕩在紅塵之外,“不隨俗客老塵寰,晚節(jié)逍遙水石間……身如野鶴更無侶,心似白云長是閑”(《送梭山朱道人》)、“門下遠山膚寸碧,堂前溪水半篙深。仰看老鶴有清興,靜聽幽琴無俗音”(《次董之南韻》)。“野情蕭散不便書,老大無心賦子虛。待借南湖雙?子,綠荷陰里看游魚”、“山色波光入座中,笑談不覺酒杯空。掾曹莫作刑官看,兼有江湖隱者風”(《南湖絕句戲高彥應司理》)。傍遠山、白云而居,與野鶴、幽琴、綠荷、游魚為伴,何其蕭散自如!
在謝逸看來,自己與這些朋友還具有梅之韻、竹之逸、松之骨,所以在其詩文中常以梅竹等具有象征性的植物來塑造自我形象、襯托友人的塵外之姿。他們常傍竹、松而居,“師住疏山祗樹園,臥觀云氣起江村……何時系纜西峰下,松柏陰中獨扣門”(《送常老住山》),“昔為酒客鶯花繞,今作禪林水竹居”(《游泉庵寺懷璧上人以徐飛錫杖出風塵為韻探得徐字》),“家在集云峰下居,門前翠竹盡真如”(《送曹圣延劉濟道歸宜春》)。更重要的是他們具備松、竹、梅不同凡響的獨特品格,如《和詹存中種竹》云:“?地移根未滿林,庭前俄見影陰森。晚煙漠漠玉雙峙,夜雨蕭蕭龍一吟。勁節(jié)扶疏真耐老,高才灑落少知音。參軍吏隱世情薄,只有此君同我心。”以“勁節(jié)扶疏”之竹來象征詹存中的孤高灑落;“丸丸松柏林,結根臨古道。未逢匠石徒,歲久空合抱……愿言勵歲寒,不改雪霜操”(《送臨川教授葉端仁赴闕》),托松言志,鼓勵朋友在任何困境之中“不改雪霜之操”;“細朵斜枝惱意香,月明疏影媚橫塘”(《戲題百葉梅花》),梅之疏影橫斜之姿宛在眼前,令人回味。謝逸似乎更欣賞梅的冷香雅韻,“楊花榆莢風流淺,秾李夭桃氣味凡。只有寒香無俗韻,不煩吹笛惱摻摻”、“ 老大無人伴我閑,憶梅幽意頗相關。不如移植溪堂后,免使凡夫俗手攀”(《梅》)正是由于梅花與楊花、榆莢、秾李夭桃迥然不同的獨特氣韻,使謝逸有息息相通之感,所以才說“不如移植溪堂後,免使凡夫俗手攀”,以梅之獨具風韻襯托了自我卓而不群的風流氣質。
謝逸曾贊賞陳?之詩云“公詩如天驥,逸韻謝?鎖”(《 陳?席上分韻得我字》),謝逸之詩文一樣具有仙姿逸韻。無論是“攝衣升堂槌大鼓,是中不賞嗇夫喋”的子侃禪師(《送子侃禪師》),“讀書不作儒生酸、躍馬西入金城關”、“謗書盈篋不復辯,脫身來看江南山”的董元達(《送董元達》),還是“林花蜚盡春事了,粲然一笑西山陽”、“瀟灑負奇氣”的趙德甫(《送趙德甫侍親淮東》),“身在幕府心江湖,左胥右律但坐嘯”的李元中(《豫章別李元中宣德》),亦或是“文章清麗有典則、胸懷恢廓無城府”的柳權郡(《代送柳權郡》),從他們身上,我們都可以讀到一種非同尋常的獨特氣韻。謝逸在詩中往往以簡筆勾勒,在文中則是以層層鋪敘之法刻畫了眾多“逸人”形象。如《朱德由墓志銘》中塑造的“胸懷曠達、有好賢樂善之志”的朱德由形象,其好學多才,“少穎悟絕人,讀書過目成誦。其為文章,未嘗苦思,伸紙濡墨,如迅雷疾風,頃刻千言”;其好酒,“其狀貌魁梧,聲如洪鐘,每對客飲酒劇談,常傾一座”;其好客,“天資尤喜士,游士之軌入金溪之境者,必問德由在否,在則驅其馬以進,否則不俟秣而行也。故游士之造其門者,館之如歸。雖祁寒隆暑。未嘗一飯不對客”; 其樂施與,“人有緩急,雖夜半叩門,無不應者。鄉(xiāng)鄰之間,饑而無食、寒而無衣、病而無藥、死而無棺、男壯而未婚、女笄而未嫁、學佛而未緇、學老而未褐,賴德由以滿其志愿者,不可勝數”。但時命不偶,“連黜于有司”,“然志愈剛、氣愈壯、學問愈篤,未嘗向人作嗟怨之聲、憔悴之色”,絲毫不以名利動其心志,“胸中空洞,了無物兮”,是為知言。謝逸回憶他們初識時情景,“余識德由于城南古寺中,一見即脫帽解帶,開懷談笑,洞見肺腑,余知其為曠達人也,遂定交于修竹之下”,頗有惺惺相惜之感。如果說朱德由是失意之“逸人”,那么《故朝奉大夫渠州使君季公行狀》中塑造的季復形象則為得意之“逸人”。季公高中進士,忠厚愛民,位遷承議郎,高官厚祿唾手可得,但他卻回鄉(xiāng)“營構第宅”,“為家居計”,眾人不解,公笑曰:“吾郭外有田,可以供粥。又有宅一區(qū),以御風雨,盈吾志矣。嵇叔夜有言‘今但欲守陋巷,教養(yǎng)子孫,時時與親舊敘離闊,陳說平生。濁酒一杯,彈琴一曲,志意畢矣’。萬一倦游不仕,興盡而歸,不失為嵇叔夜。若必待暮年血氣既衰,不得已而引退,然后求田問舍,吾不為也。”作詩以見志云“靜中有高志,難與俗人言。愿收市朝興,歸此一畝安”,在出處行藏之間進退自如,令人欽佩。而在《小隱園記》中謝逸還塑造了“毀譽得喪不動乎胸次,超然彷徨乎塵垢之外”飄飄欲仙的“仙翁”形象。文中既細致地描繪了小隱園秀美的自然風光,又刻畫了“幅巾杖履、逍遙其間”超然物外的“仙翁”形象,此情此景,令人流連忘返。
三
謝逸筆下的“真人”、“奇人”的出現與宋代士大夫文人的生存環(huán)境密切相關。儒釋道三教合一的思潮使士大夫對傳統的處世方式進行了整合,他們既勇于承擔社會責任,同時亦極力追求個性的自由。在新舊黨爭的惡劣環(huán)境中,他們往往向內心去尋求個人生命的意義,把自我人格道德的修養(yǎng)和完善作為人生的最高目標。正因為如此,《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中在對謝逸之詩作出“風格雋拔,時露清新”的評價之后,更明確地指出了時人對謝逸人格的推崇,“且克莊序中又稱宣政間有歧路可進身,韓子蒼諸人或自鬻其技至貴顯,二謝乃老死布衣,其高節(jié)為不可及,……則知當時兼以人品重之,不獨以詩也。”呂本中在《謝幼?文集跋》中亦云“幼?與其兄無逸修身厲行在崇寧、大觀間,不為世俗毫發(fā)?染,固后進之師,其文字之好蓋馀事。爾后之學者尊其行并學其文,可也;學其文不究其行,則非二子立言之本志。”朱熹在《邵武縣丞謝君墓碣銘》(《晦庵集》卷九一)中云:“臨川有隱君子曰溪堂先生,謝君名逸,字無逸,與其弟竹友先生,名?字幼?,俱學詩于黃太史氏,而以清介廉節(jié)有聞于時。然皆不遇以死,是以獨以其詩行于四方,而其行業(yè)之懿,則非其邑子有不得而詳焉,是可嘆已。”從這些評價中可以看出時人對謝逸清介廉節(jié)的高貴品格的推崇,這亦形象地折射出了謝逸創(chuàng)作出大量“真人”、“奇人”的時代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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