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樂的“春妮”

　　編者按：
　　陶玉玲，中國影視女演員。生于江蘇鎮江。先后參加《二泉映月》、《歸宿》等影片的拍攝。因在電影《任長霞》中扮演任長霞的母親獲第28屆大眾電影百花獎最佳女配角提名。因電視劇《張培英》的表演創作獲全軍第五屆電視劇最佳女演員獎。多次獲各種獎勵，并于中國電影誕生90周年之際獲表演藝術成就獎杯。于2005年獲得中國電影表演學會授予的“百位優秀演員”稱號、國家人事部廣電總局授予的“有突出貢獻電影藝術家”榮譽稱號。
　　
　　幸福的“春妮”
　　
　　上個世紀60年代，我所在的南京軍區前線話劇團推出了一批優秀的話劇劇目，像《東海最前線》、《我是一個兵》、《東進序曲》等，這些a劇目在全國都引起了極大反響和轟動效應。然而，影響最大的、而且和我關系最大的是后來排演的話劇《霓虹燈下的哨兵》。在該劇排演期間，我和劇組的演員深入“好八連”，無論白天黑夜，不管刮風下雨，和戰士們一起站崗巡邏，在大街上扶老攜幼，幫助工人師傅拉板車、送材料，幫助部隊食堂買菜做飯。在這種體驗生活中，我似乎從這些平凡的勞動中，找到了一些與角色靠近的感覺。因為我這次扮演的春妮，又是一個具有中國勞動人民傳統美德、深明大義、無私付出的農村婦女，讓人感到是那樣的質樸、善良，可以說是純情的“二妹子”形象的成熟和延續。
　　這出戲先在南京演，后來到上海演，最后被總部調到北京演，引起了轟動效果。
　　后來，前線話劇團奉命到北京匯報演出《霓虹燈下的哨兵》，這一回我又幸福地多次見到了敬愛的周總理。他到劇場觀看演出后，十分高興，休息時接見了作者和導演。演出結束后，又登上舞臺和演職員一一握手。說來也真奇怪，這一次和總理握手，我自我感覺很好，一點兒也不緊張，就像見到了久別的親人，攝影師鄧守智同志忙得滿頭大汗，為許多同志拍下了總理上臺接見的照片，其中也有我再次和總理握手的珍貴留影。到今天，我還時時取出這張照片，仔細端詳，久久地沉浸在那無限美好的回憶之中。是啊，從照片上看，我真是滿心的喜悅，像是在長輩面前撒嬌的樣子，連扮演春妮用的道具——那根長長的線還掛在身上未及摘掉呢！后來，鄧大姐告訴我們總理看完戲興奮得整夜睡不著覺。為了使這出戲得到提高，他老人家先后看了多遍，全團上下為此感動得不知說些什么才好，周總理不僅一次又一次地看戲，而且非常認真，幾乎每一次都提出具體的修改意見。如第二場趙大大撿到林乃嫻的錢包沒有馬上還她，到第六場才還，總理指出：這樣不妥，有損趙大大的形象。解放軍拾金不昧，錢包應該馬上交還。他不僅親自指導修改，還請來了文藝界老前輩田漢、夏衍、曹禺等和許多領導同志來看演出，并且親自主持座談會，讓大家提意見。周總理對我們演員如何塑造好角色也極為重視，要求演什么人就像什么人，既要符合人物身份，又不能概念化，例如：女特務曲曼麗穿了一身考究的裙服，總理馬上指出，“上海解放初期，這樣的人是不會穿這種服裝的，最好改穿工裝褲，要樸素些。”導演遵照總理的意見，讓演員換上了工裝褲。不久，總理又來看戲，發現曲曼麗的褲腿改得又瘦又短，看上去像個阿飛，他馬上又提出來，褲子要再改一改，既然給她穿工褲，就要像個工人，不能妖里妖氣，不要一出場就讓人看出她是個壞人，應該隨著劇情的發展，矛盾的加深，逐步揭露出來，不然就看不出她的偽裝。意見是那樣中肯準確。聽著總理的話，深深感到他的思維是如此敏捷，知識又是那么淵博。心底里充滿了崇敬之情。
　　周總理先后看了七遍我們的演出，還請我們去中南海西花廳做客。在和我們的交談中，周總理總是用溫暖人心的話語鼓勵我們把這出戲雕琢得更好一些。像談到劇中我扮演的春妮寫的一封信上的文字“你和我兩小無猜”時，周總理特意地問我：“春妮是什么文化水平啊？”我回答說：“小學。”周總理隨后用商量的語氣說：“這個詞太文氣了，是不是可以改一改啊？”我想了想說：“那就改成‘我們倆從小一起長大’？”周總理笑著點點頭。后來從演出的實際效果上看，這句話的改動更貼近生活，也更真實感人。在周總理家里做客時，總理特別高興。我們十幾個人吃飯、照相。最后，總理還說你們把糧票留下來啊，他詼諧而風趣地說：“我每個月也是二十八斤糧食啊！”是啊，我們這么多人吃飯，他往后吃什么啊？我們這才了解到，在國家自然災害期間，總理的伙食標準也和普通老百姓一樣，我們從心里對總理更加敬重了。
　　因為這個戲的轟動，后來周總理說要給毛主席看，就有了我們第二次進京。毛主席看我們演出的那天晚上，鄧大姐到后臺跟我們說，你們不要緊張啊，你們一定要把臺詞說清楚。毛主席來的時候，感覺毛主席真是太偉大了，那個人很高大，紅光滿面。演出結束后，毛主席走上來，跟我們說：“話劇是有生命力的。”到現在，毛主席說的話還掛在我們前線話劇團一進門的地方。那天晚上真的太激動了，當天晚上，我寫了篇文章，題目是：“一個最幸福的時刻”，以此來記錄當時的心情。
　　由于《霓虹燈下的哨兵》一炮打響，北京的許多文藝團體也紛紛演出該劇。一時間，南京軍區前線話劇團、總政話劇團、八一電影制片廠演員劇團、北京人民藝術劇院等等，都組成了強大陣容，在首都的各大舞臺上演出競技。熱情的觀眾在大冬天里，一站十幾個小時，苦苦等候，只是為了能買到一張戲票。中國劇協還專門在民族文化宮舉辦了一次《霓虹燈下的哨兵》專題座談會。由于當時在北京演出此劇的文藝團體有十幾家之多，所以，在舉行座談會的時候，組織單位還特意列出了“指導員席”、“連長席”、“童阿男席”、“趙大大席”等，扮演春妮的就有四五個，我記著我和八一廠演員劇團的田華、北京人民藝術劇院的胡宗溫等“春妮”擁抱在一起，感覺幸福極了。
　　《霓虹燈下的哨兵》在北京連續演出了三個月，盛況不衰。1963年初，周總理特邀夏衍、田漢、曹禺等老專家來看戲，大家在一起研究，要把這出轟動全國的話劇搬上銀幕，讓更多的觀眾能夠看到。
　　拍電影，要把三個小時的舞臺演出濃縮到一小時四十分鐘左右。全劇的主題要重點突出好八連的“拒腐蝕、永不沾”的含義，突出毛主席在七屆二中全會上所提出的“兩個務必”的重要思想。八一廠的王蘋和上海廠的葛鑫聯合執導，把大上海與部隊的不同環境有機地結合起來。攝制組成立后，大家配合默契，由于影片開拍前有相當時間的磨合期，找準了影片的定位，那就是第一要把特定的歷史環境給充分表現出來，第二把部隊兄弟般的真摯情感給表現出來。我根據舞臺上多次扮演春妮的體會，把這一勤勞、善良、賢淑、堅毅的農村婦女形象進行了比較好的表現。1964年底，影片順利完成，并在全國隆重上映。從此，“春妮”的形象在中國遼闊的土地上深入人心。
　　
　　崢嶸歲月稠
　　
　　文革了，一切都變了。我沒有想到，脫下軍裝下放了。說我是“積極貫徹文藝黑路線的寵兒”、“追求三名三高的藝術尖子”，我扮演的二妹子和春妮也被定為“干擾和腐蝕我軍革命戰士，瓦解部隊戰斗力，破壞部隊紀律的中間人物”。就這樣，我到了南通。在晶體管場當了三年的工人。
　　這三年的工人經歷我也是很感動的，工人對我太好了。我當時是在一個流水線上做的重復勞動，屬于晶體管制作里面的擦絲工序，我擦的根本沒有別人快，結果到我那就要堆成一大堆，工人看到了就幫著我做。后來他們干脆說你可能做不了，你出去上個廁所，在外面的透透風吧，我們幫你做。到了晚上，因為是十二個小時倒班，我們這一班下班的時候都是半夜了。因為我畢竟在部隊鍛煉這么多年，我就把我們這個班組的工友都送到家，所以大家相互之間都特有感情。可是誰知道南通市委的領導發現我在這個廠子，他們要拍戲到南京匯演，非叫我去給他們演戲。我那時候沒有同意，我再也不想干文藝工作了，我就想在這踏踏實實的當工人，后來市委領導到我家去做工作，我覺得我也沒有什么了不起的，我還拿什么拿，人家叫你去演戲就演吧。沒想到一演還演出事了，他們讓我擔任南通市文工團團長。這可把我嚇得不輕，我也沒當過什么領導，這是綜合性文工團，里面有樂隊，有舞蹈隊，有話劇隊，我只懂話劇，我哪懂這些啊。
　　
　　那時多虧了我愛人，他當時在南通農場當教導員。他就把下放到南通農場的南京前線歌舞團的人都調到我這個文工團來了。我那個團一下子興旺起來，我這個團長也就以身作則。除了演戲，天天早上五點鐘必須練舞，就像在部隊出早操一樣。我們排演了話劇《長青草》，這出話劇在南京、揚州等地巡回演出時，由于演員表上清清楚楚寫著我的名字，許多觀眾都慕名而來，爭相觀看。
　　就這樣，我的命運又開始出現轉折了。這個時候，廣州軍區李長華部長要把我調到廣州軍區。我當時心想廣州我不去，我覺得南京軍區一定要給我落實政策。我跟長華說我謝謝你了，我不去廣州，我說我就是不相信，他們這樣的處理是正確的，他們會給我落實政策的。后來我去了一趟北京，我一定要去看看周總理。可是我怎么能找到周總理呢，我愛人給我出主意，讓我給總理寫封信，把幾年來的工作和生活情況匯報給總理。我真的沒想到我能夠因為這封信見到周總理。我一個老百姓進不了中南海，我就通過新華社的人幫我捎信。不幾天，總理辦公室的秘書打來電話，讓我當天的上午十點去中南海，總理要接見我。不巧的是，我當時去看望我姐姐。直到中午十一點鐘，我才得知消息。沒想到不一會兒，總理秘書又打來電話，約好下午四點去中南海。下午三點鐘，我就趕到了中南海大門口。
　　時間終于到了，在西花廳，我見到了鄧大姐，大姐說上午你不在改在下午，剛才總理又有外事任務，總理讓我給你帶幾句話，“只要你很好的為人民服務，就會有光輝的前程，燦爛的未來”。隨后，我向鄧大姐匯報了我的工作和學習情況，不知不覺談了一個多小時，這才戀戀不舍地離開了中南海。
　　1974年，我參加江蘇省揚州舉辦的全省文藝匯演，省委書記兼南京軍區政委的彭沖見到我，問我怎么還沒有回來。于是，第二年初，我就回到了南京，又很快投入到話劇《第二個春天》的演出。這時候，總政治部突然要調我愛人去北京，這個時候我們家就分成了三部分。一個是南通，我媽媽帶著我大女兒；一個是南京，我帶著小女兒；再一個就是北京了，我愛人一個人在那里。我在南京又當隊長又要演戲，一演就是半夜，我只能把小女兒反鎖在房間里。等我演完戲回到家，她在床上哭。我問她你不是說你不害怕嘛，她說睡一覺醒來就害怕了。我連夜給我愛人打電話，讓他把女兒帶到北京去。我愛人也抽不出時間來，最后我居然把兩個小孩放到火車上，交給了乘務組，然后孩子爸爸在北京站接她們。孩子到了北京，我愛人那么忙，也沒有時間照顧她們啊。后來我就跟南京軍區要求調到北京，我們這個家也算是終于完整了。
　　我到了北京，但是找不到工作。幾經碰壁后，有一天碰到了八一廠廠長張景華，他知道了我的近況后，讓我馬上去八一廠。我為什么原先不敢要求回八一廠？因為我覺得那個時候我都三四十歲了，怎么去演電影？演什么？我不知道自己能演老太太還是能演中年婦女。在張廠長的鼓勵下，我第二天就趕到八一廠報到。報到時又碰到嚴寄洲導演，他正在拍《三個失蹤的人》，讓我到他那里擔任群眾演員角色。當時，連田華這樣的都在演群眾角色。文革結束后，大家剛剛開始出來工作，都是這個樣子。
　　再后來又遇到北影廠的導演董克娜，她馬上要拍《歸宿》，一個人演兩個角色，她打算讓我來擔當。因為角色的確定需要王洋廠長同意，所以我就積極要求要試鏡頭。著名化妝師孫洪魁給我織了三個頭套，一個是演母親年輕時候的，一個是演母親到了工廠以后的，還有一個是演女兒在軍隊文工團時候的。孫洪魁說你們這代演員我最同情了，你們最好的時間叫文革給奪去了，我一定要讓你試上。其實我們并不熟悉，我感覺大家對我們太好了。就這樣，我又完成了一次銀幕形象的塑造。
　　從此以后，我在銀幕上的角色基本上都是演配角了，電視劇《張培英》中憑借出色表演獲全軍第五屆電視劇最佳女演員獎，在電影《任長霞》中扮演任長霞的母親一角，還獲得了百花獎最佳女配角提名。
　　
　　一生的感悟
　　
　　我覺得大家雖然所在行業不同，但是每個人的進步都離不開身邊同行和同事的關心和幫助。像我現在，人家在外面見到我不一定能叫出我是陶玉玲，但人家叫我二妹子、春妮。我在二妹子所涉及的那個民兵班里已經連續擔任了十三任名譽班長。這就是一種傳統繼承，就是擁軍愛民。這個民兵班里，有共青團中央委員，有人大代表，平日里有什么需要她們幫助的，她們都沖在第一線，其中好多人還嫁給了解放軍。軍隊離開老百姓絕對不行，誰離開老百姓都不行，就像我們演員，你說金杯、銀杯不如老百姓的口碑啊。所以我說，軍民魚水情是永恒的題材啊。
　　我們的黨立住腳也就是靠著老百姓，為老百姓做事。我現在77歲，我的成長完全是黨的培養，軍隊的培養。今年是建黨90周年，作為我們的老黨員，我現在還是這個態度，只要是黨需要我干什么我絕對就去干什么，盡我最大能力。就我目前的情況看，只要時間安排的過來，我每天都會去做我應該做的事情。我已經是連續五、六屆的優秀共產黨員，現在在干休所我也第二次被評為先進老干部。大家肯定我，因為我還在工作。我感覺外面給我再大的房子我也不一定去，我在這兒很溫馨，因為有人關心我，看病有人管你，吃飯有食堂，我還要什么呢？在我有生之年，誰需要我，我就去為誰做點事情。今年我幾乎沒拍戲，就在反映小崗村第一書記沈浩的戲中扮演一個老奶奶。這也是一個主旋律的作品，我和于藍老師都在這個戲里客串演出。說到這，我還真得向于藍老師學習，人家那么大的一位藝術家，總是認認真真地做好每一件事情。我為了片子里的一個鏡頭，特意跑到早市買帽子，還找了一個大棉襖。于藍找了一個軍用棉手套，掛在脖子上，弄了一個三角頭巾一圍。兩個在片中問路的老太太的形象就出來了。
　　在生命經歷中，許多人都是值得去感激的，所以我不能忘記他們。對我而言，像八一廠的陳播廠長、黃宗江老師，他們都是值得我感激的人。黃宗江老師最近走了。早在他病的時候我就到醫院去看望他，當時我想我給他個什么高興啊？他當時的狀況是在重癥室隔離，屋里屋外只能通過玻璃窗看見，而且時間不能超過一分鐘。我去之前聽說他已經昏迷了，我想來想去就帶了兩張《柳堡的故事》的劇照。到了之后，護士不讓我們進，我只能把照片交給護士長，我說你先把這個給宗江老師送過去，哎呀沒想到，宗江老師在里面看著高興的不得了。等后來我進去的時候，他就給我豎大拇指！我說他一點沒昏迷嘛，我覺得他的生命還能再堅持下去。過了一段時間，當我在外地參加百花獎金雞獎頒獎的時候，宗江女兒給我發了一個短信，說我爸爸走了，走的很安詳，你放心吧。我看到后馬上趕回來，送宗江老師最后一程。最后他跟我們阮若珊團長合葬，我衷心祝愿他們在天之靈永遠快樂。感激他們不僅僅是因為在我的藝術之路上得到過他們無私的幫助，更重要的是，在專業之外，在做人的層面上，他們也是我的引路人。我時常在想，我為什么能走到今天，就是因為聽黨的話，黨叫咱干啥咱就干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