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斐虹,女,1976年5月出生,浙江嵊州人。多年來一直熱愛小說創作,偶有文字見諸報刊。現從事教育工作。
一
凌晨兩點,我猛然從夢中驚醒,睜眼的剎那只覺滿屋子里彌漫著一股莫名不安的氣息,我在層層疊疊的黑暗里努力調整著迷亂混沌的思維。最后我擰亮臺燈,披衣坐起,仔細環視四周,捕捉著不安的緣由。屋子里靜悄悄的,丈夫王建在身旁發出有規律的鼾聲;席地的窗簾有被風微微吹起的跡象;空調、電視機都在它們原來的地方呆著,并無異樣;本色的木地板依然光亮可以照人;床對面的墻上掛著安安畫的一幅水彩畫。畫面的主題是深秋的水杉樹,水杉樹的葉子是稻穗成熟的顏色,背景是藍天白云,樹林深處是隱約可見幾間白房子,畫的右小角寫著“我之最愛”四個字。我久久地凝視著這幅畫,這真的是一幅精美絕倫的畫,濾盡一切雜質,呈現出張揚恣意干凈純粹的美。可誰能想到這樣的一幅畫居然出自于心智不全的安安之手。
十九歲后的安安是我生命中一顆隨時都可能爆炸的定時炸彈,我得時時準備著去掐斷導火線,如果不幸依然得爆炸的話,我就義無反顧地在第一時間里去清掃戰場。三十五歲后,當安安終于以她異乎尋常的方式安靜之后,我的兒子龍龍代替了安安,成了我生命中第二顆定時炸彈。
小時候的龍龍乖巧聰明,人見人愛。在他剛剛能說話的時候,就很懂得討好別人,一張小嘴叫起“叔叔阿姨爺爺奶奶”從不吝嗇,把他周圍的人叫得心花怒放。龍龍的聰明曾經再次喚起我母親培養天才的熱望。小時候的龍龍跟在她身邊,在母親的教育下三歲就能背唐詩,五歲時心算速度已非常人所能及,學棋學琴學畫都頗有天分。上學后,一度是老師眼中的寵兒,為學校爭了許多諸如市少兒組圍棋比賽冠軍,少兒簡筆畫二等獎之類的榮譽,我在別人艷羨的目光做了多年的幸福媽媽。就當所有的人都以為,我的兒子龍龍必將越來越有出息的時候,他卻開始不停地給我招惹是非了。龍龍的老師第一次打我電話告狀的那天正是安安入住梅園的第一天。我剛剛辦好入院手續,安頓好安安,還沒有走出梅園的大門,手機就鈴聲大作——龍龍用凳子砸傷了他們班一個男同學。這是龍龍給我惹的第一件麻煩事,這件事還只是個意外,這事發生后的兩年里龍龍還是所有人眼中的好學生。五年級后,龍龍的頑劣才真正地顯露出來。他接二連三地闖出一個個不大不小的禍事,我也漸漸習慣低眉順眼地聽龍龍才二十來歲的班主任老師的訓話。開始的時候龍龍只是上課不專心聽,他在上課時給老師畫丑化的速寫像,看課外書,捉弄前排的同學,但后來就漸漸發展到逃學了,我天天送他去學校,看著他走進教室,可總有那么多天,他趁人不備時從學校逃之夭夭。唯一還能讓我有點顏面的是他的成績并不差,每次考試都在班里前十名。老師們都痛心地說:如果他真沒有讀書的天分,也由著他逃學搞惡作劇了,可是他只花一兩分精力讀書成績就過得去了,這么聰明的腦袋瓜不用在正道上真的是可惜了。因為他的聰明,很多老師在開始的時候總是對他另眼相待,特別關愛一些,讓他參加競賽輔導,格外地多布置一些有難度的作業,但龍龍卻不肯做這些作業,到了后來連常規的作業都不肯做了。老師的批評鼓勵激將在他身上都起不了任何作用。他面對他們的時候是漠然的,就算勉強表示接受教育,但并不改正錯誤,他還是把學校當公園,想去就去想走就走。最后所有的老師都對他失去了信心,龍龍在不在教室除了班主任再也沒有人關心。我不敢對老師們說龍龍逃學的理由,他逃學的理由很簡單:學校里悶,老師講的東西他早已懂了,但老師還在不停地重復著,他受不了。每天還得做大量機械重復的作業,他也沒法接受。我無法讓龍龍明白,生活在這個現實社會中,你不可以隨心所欲,你必須得遵循一定的規則,作為學生你得遵守學校的規章制度,得按老師的要求做。想到龍龍,我一個激靈,掀了被子,從床上跳起。
龍龍床上的被子拱著,但是我掀開被子里面卻只有一頭絨布大狗熊,房間里空無一人。衛生間書房陽臺客廳,找遍家里每一個角落,都沒有見到龍龍。我回到龍龍的房間,伸手探了探被窩,里面還有些溫暖的氣息,龍龍應離開不久。我清楚地記得十點時我還進來看過,他好好地安安靜靜地睡著,現在是凌晨兩點,才四個小時他便奇跡般地從我的眼前消失了。我回到房間,使勁地推了推王建:“起來!起來!龍龍不見了!”
“你搞什么,半夜三更還讓不讓人睡!龍龍不見?你神經過敏了,你不是把他送到外婆家了嗎?”王建睜開睡意朦朧的眼,不滿地說。
我氣不打一處來,王建這個父親是怎么當的呀,兒子在不在家都不知道,但我還是盡量平和地說:“我昨天早上就把他接回來了。”
“不見了就不見了,龍龍是男人,不是小女孩,出不了什么大事?咱們的龍龍聰明著呢?吃不了什么虧?”王建滿不在乎嬉皮笑臉地說,轉了個身又把眼閉上了。在和王建的關系中,我注意盡可能不出語傷人,不咄咄逼人,我一直是一個理智的人,很少感情沖動,多年來我都是用理性分析問題處理問題,在我看來在頭腦發熱的情況下做出的決定十有八九是錯誤的。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幾個人已過于激情澎湃了,如果我也像他們一樣時時頭腦發熱,這日子就成了端在手里的滿滿的一碗熱氣騰騰粘粘糊糊的粥,一不小心粥就溢了出來,傷了手,摔了跤,卻沒有人能來補救了。王建是那種容易激動急于求成沒有耐心的人,他今天剛種下的樹苗恨不得明天就成為參天大樹,結婚十五年來,他設計過無數個創業計劃,熱切地向我描述過許多美好的藍圖,老實說我從來沒有把他的那些藍圖當過一回事,我在他激情四溢的描述中保持著清醒的頭腦,冷靜地為他準備著明天上班要用的資料。我也沒有一臉不屑地潑冷水,他原本就只是圖一時嘴皮子痛快,尤其是兩杯酒下去,什么牛皮不敢吹?我只是提醒他不要忘記明天要做的事。偶爾也有朋友聽從他的主意成功的,那么他就要說我沒有支持他,那成功原本應屬于他之類的話。對這類話我也懶得理他,他愛說就說個夠,說得再多,也不可能重頭來過,真說得過分時,“我又沒有攔你”一句話就把他砸死了。但是在平常的生活中,我盡量避免無謂的爭吵,盡量不說那些指責性侮辱性的字眼,兩個人相處,不是炒花生越吵越熟,總有些一時的氣話烙在彼此的心里成為下一次爭吵的導火線,總有幾次爭吵成為扎進身體里拔不掉的刺,這刺碰不得,一碰就痛,爭吵只會把彼此推得更遠。但是今天聽到“不見了就不見了,龍龍是男人,不是小女孩,出不了什么大事”這句話,我的怒火終于爆發了,我狠狠地踹了王建一腳又一腳,氣急敗壞地嚷:“你這個豬!睡吧,睡個夠吧!你這個沒有責任心的家伙!十五歲的兒子半夜突然不見你還能睡得著?十五歲的兒子是男人了,你就不管了。”
“你干嘛,發瘋了?就算我們現在去找,世界這么大,上哪兒找去?夜里睡覺天經地義,天大的事都明天再說。”
“你不去找我去找。”說完我就不理他了,換了衣服拿起車鑰匙就跑下樓。下了樓,冷風一吹,爆怒的情緒漸漸冷靜了下來。是呀,這么晚了,在冬日的凌晨兩點,我的龍龍他能去哪里?我上哪兒去找他?
等我把車從車庫里倒出來,王建也下來了,他攔住車,命令道:“下來,我來開!”我其實知道他一定會下來的,哪一個父親真會對半夜失蹤的兒子無動于衷呢?盡管我還有些生氣,心想,有本事就真撒手不管呀,反正你兒子聰明著呢,又不會出什么事!我也知道等下他一定會對我有一通教育并且堅決否認是因為兒子才下來的,但既然他已經下來了,我也就沒必要再糾纏不放了,重要的是解決事情的方法,而不是計較于一時的口舌之爭。我乖乖地下車坐到副駕駛室,只聽他在說:“龍龍找不到,我還不擔心,他口袋里沒有多少錢,用完了自然會回來。倒是你,深度近視,夜里開車才真的讓我擔驚受怕!一怕你撞傷什么人,二怕碰上搶車賊,我可不愿意明天一大早醒來,看到我的老婆被橫尸街頭。你這個人雖說不上特別好,但一起生活了十五年了,畢竟有些舍不得,我已習慣有你了。”說話間,車已開出了小區,他問:“說吧,現在往哪開?”我也一片茫然,是呀,上哪兒找?
沉默間,王建又說:“他既然半夜三更要偷偷出去,他肯定是去做不想讓我們知道的事。這么一個活人,你今天管住了,明天管住了,后天呢?我看你平時挺理性的一個人,今天怎么會這么無厘頭?看來天下的女人都要一樣,一動感情就迷糊。”
“做不想讓我們知道的事”,我眼睛一亮,斷然說道:“去網吧。”
清晨五點,我們終于在一家人聲鼎沸的網吧找到了龍龍,這家網吧離我們所住的小區打的都要二十分鐘,我進去拍他肩膀的時候,他以為是別人,他頭也不抬地不耐煩地說:“一邊去!干什么?沒看到我正忙著呢?”等他轉頭看清是我時,他一臉驚訝和害怕,低聲嘟嚷著:“老媽,你連這里也找得到呀?”這時候我忽然明白,龍龍竟然是故意的,他挑這么遠的網吧,就是為了讓我們找不到他,或者就算找到他也要花更多的時間。我生氣地命令他回家,沒想到,他卻苦苦地哀求道:“媽媽,讓我玩完這一關吧,就兩分種,我就快升級了。”龍龍的眼神讓我愣了一下,我有很久沒有看到這樣的眼神了,最近我看到的龍龍總是一副滿不在乎的神情,我有些心疼,正猶豫著,王建也看到了龍龍,他走過來,伸手就給了龍龍一個耳光。
回到家,王建用皮帶狠狠地抽打龍龍,呼嘯而過的聲音每響一下,我的心就跟著痛一痛,但是我沒有阻止王建管教他的兒子,盡管我很不滿王建這種粗魯的教育方法,可是我知道在孩子面前樹立父親威信的重要性和必要性,所以,我從來不在他教育孩子時充當紅臉,做母親的對孩子總是心慈手軟,下不了狠心懲罰孩子,但在孩子的成長過程中,必要的懲罰是不能省的,既然我舍不得打,王建打的時候我更不應阻止。龍龍一次次把求助的目光投向我,我狠著心避開他的眼神。在王建的皮帶下,龍龍說出的實話讓我們倒抽一口冷氣,他居然不是初犯,竟然已經是第N次半夜跑到網吧去玩游戲了。此時,我真不知道一個月前去郵局取消家里的寬帶是正確還是錯誤。當我發現龍龍在半夜偷偷上網時,我取消了寬帶,我以為這樣就能讓龍龍安心睡覺,可我怎么忘了一個人一旦迷上一樣東西,靠堵又怎么堵得了?
王建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知道他是在指責我。如果我不去取消寬帶,龍龍就不會深更半夜地跑到外面去,他也不必多花萬把塊錢去買個手提電腦。家里不能上網,給我們特別是給他帶來了許多的不便。他是律師,他在網上建有工作室,停了寬帶,他不得不去買個手提電腦,用手機卡上網。別人眼中的王建是一個出手大方的人,在飯店酒吧里他總是搶著買單,只有我知道其實他是一個容不得一丁點浪費的人,所有可買可不買的東西,他毫不猶豫地就選擇不買,身上穿的所謂名牌絕大多數是打折時買的。別人眼中他也絕對是一個緊跟時代潮流的人,只有我知道他對所有新生事物都有一種本能的抵觸,如果不是因為工作需要,他這一輩子都不愿意去接觸電腦,那些數碼產品更是懶得沾染。他已經不止一次地抱怨買了手提電腦是在找罪受。今天,他終于找到了不必買的充分理由,等待我的會是另外一場教育,但對他所說的一切我都能夠真正做到充耳不聞,真正困擾我的是對龍龍的教育,只是,王建這時候的嘀嘀咕咕嚴重地影響了我的心情。
龍龍終于在抽咽聲中睡去。王建揮著皮帶呵斥得也累了,一頭倒在床上呼呼大睡,只有我,翻來覆去睡不著。墻上的電子日歷提醒我今天是七號,每個月的今天我都得去梅園看安安,盡管現在我是那么疲倦,盡管我多么想好好地睡一覺,但我還是起來了。
二
二路公交車能直達梅園。我坐上它,繞出環城線,穿過一段樹林掩映的鄉間小路,半小時后就到了梅園。
“來了?”安安的主治醫生張醫生笑著向我打招呼。五年多來我月月按時來看安安,幾乎認識了這里所有的醫生護士,經常照顧安安的幾個護士我能完整地說出她們的主要情況,逢年過節時我從不忘給她們帶點小禮物,東西不貴但情義在。精神病醫院的醫生不同于其他醫院拿手術刀的醫生,他們很少有機會拿病人家屬的紅包,甚至也很少有人巴結他們,這里的病人多數因為成了家人的負擔不得已才送來的,病人的家屬只求一個安穩。但是對我來說,我希望安安盡可能過得好一些。我深深知道,平時是他們照顧著安安的日常生活,他們關不關心耐不耐心關系著安安日常的生活質量。
“是呀。”我也笑著朝張醫師走去,從包里拿出一把包裝精美的牛角梳,“前些日子去越南了,也沒有什么東西可以買,那里的牛角梳應是正宗的,所以就給你帶了把。”
她笑著接過,說:“安安在病房里。”這五年多來我已和她成了朋友,看完安安,我從不忘去她那里坐一會兒,最初只是交流一下安安的病情,慢慢的話題就多了起來。我得承認開始時我是為安安刻意地接近她,但后來就慢慢成了朋友,有時也相約一起去逛街,喝茶聊天。
我進去的時候,安安正托腮坐在窗前,旁邊支起的畫架上夾著張未完工的畫,她所有的畫主題都是水杉樹,自從來到梅園后,在她眼里能入畫的只有水杉樹了。她不厭其煩地精工細琢著每一張畫,一張才八開大小的畫她會畫上數個月,但完工后的每一張都堪稱上品。從前安安畫畫向來是以快著稱,她的畫整體感很強,色彩的搭配很顯靈氣,但是經不起細瞧,因為她沒有耐心去處理局部細小的技術問題,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作者沒有用心,畫面毫不容情地暴露了安安浮躁的心靈。安安做廣告的時候,甚至敢把只上了一次色彩的油畫拿出去交差,她哄那些外行從來都心安理得。可現在,安安安靜地坐在梅園,神閑氣定地拿著畫筆畫著單一的水杉樹。她畫的時候不容任何人打擾,不管是誰她都不理,除非她自己停下來,也不允許別人動她沒有完工的畫,她警惕地看守著她的半成品。曾經有個護士不小心把水甩到了她上了一半色的畫,安安竟和這個護士拼上了命,最后打了鎮靜劑,主治醫生又好言勸慰了很久才算安靜下來。可一旦完工了,也就是當她在畫面的右下角寫上“我之最愛”這四個字后,那幅畫就從此與她沒有任何關系了,她把畫隨意地丟在某個地方,地上,門邊,窗臺上,花園的草地上,到處都是,任風吹雨打,任別人手撕腳踩,她都無所謂。
“安安。”我叫她。
“嗯。”她應了一聲,連頭也沒有抬,“你來了。”
“看什么呢?”我走過去,撫著她的肩問。
“噓——,安靜!別打攪他們。他們在說悄悄話。”她指著遠處一臉鄭重地對我說。我循著她的所指,只看到梅園的小樹林,現在是寒冷的冬季,樹枝是光禿禿的,只有幾株松柏還有些綠意。“卟哧”,忽然從樹林里飛出兩只不知名的鳥,在空中盤旋了一會兒,向遠處飛走了。安安久久地凝視著它們遠去的身影,眼神里有著真切的哀傷,后來,她終于收回了目光,憂傷地說:“他們走了,他們在那里呆了一早上了,嘰嘰喳喳說個不停,不讓我插話。”這一刻,我有些羨慕安安,很多年前,我也曾和她一起整日守候在鄉間田野,專注地琢磨掩藏在綠色波濤之間的禽鳥飛蟲,在我們眼里,就是那些臟兮兮一踩死就散發出臭哄哄氣味的甲蟲也比家里的書本有趣得多。可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我早已丟失了靜靜諦聽大自然美妙聲音的興趣。忙碌的生活逼著我不停地旋轉著,我不知道我整日疲于奔命為的是什么,我只是被一雙看不見的巨手推動著,不由自主地往前走著。而安安卻能在這里由著她自己的性子做著自己喜歡的事,關心著一對偶爾飛過的鳥兒。
安安從本質上說是我的妹妹,因而我對她負有不可推卸責任,這是從她出生的那一天起就已決定了,雖然我們既不同父也不同母。但在十歲前,我對安安的敵視遠遠超過對她的愛。若不是因為十歲那年安安驟然從一個呼風喚雨的公主淪落為寄人籬下的孤兒,也許我只能在她耀人光環的陰影下成長,在陰影里暗暗敵視她。
自小,我的存在似乎就是為了給安安作陪襯。我的出生在容貌上繼承了父親所有的缺點:小眼睛,黑皮膚。在隨后的成長中,又表明我繼承了母親的資質。聰明才華橫溢的父親和美麗婀娜多姿的母親造就了一個既不漂亮也不聰明的我。晚我六個月出生的安安,則完全體現了“優生優育”。她唯一繼承她父親的只有身高,而這身高恰好彌補了她母親的不足。小時,我們常常被母親叫到面前背課文。如果安安背一首兒歌只要五分鐘的話,我至少得十分鐘,甚至更多。于是,在記憶中就根深蒂固地留著這樣一個場景:安安坐在小凳上抱著洋娃娃,啃著餅干,而我站在墻角拿著書努力地背著。每學一樣東西為了跟上安安,我必須付出比安安多許多倍的努力。我們一起學畫畫,我努力的結果是學會了規規矩矩的構圖嫻熟地掌握了常規的調配色彩的技藝,可安安早就能獨立創作了。八歲那年,母親教我彈鋼琴,我練了三個月,還不能彈一首完整的曲子。而安安,一坐在鋼琴前,小胳膊一抬就活脫脫是一個小鋼琴家。她在我家玩了半天,其水平就趕上練了三個月的我。我清楚地記得那天安安回家后,母親呆呆地坐在琴前,神情是說不出的失落和哀傷。我不懂她為什么那樣,但她的神情讓我害怕。
由于安安的美麗和聰慧,我見到安安,常常是不開心的,小小的心靈也模糊地懂得嫉妒。因為安安,我能得到的夸獎就大大減少了。在同齡的孩子中,由于母親的教育,我也算得上聰明伶俐,但在安安面前我的聰明就黯然失色。那時,我是多么希望沒有安安,即使有也不要出現在我們家。可是安安是那么頻繁地出現我們家,因為安安的母親是我母親最好的朋友。九歲那年,因為安安的母親生病,她居然在我家住了下來,這一住就是十年。
安安的母親和我父母是同班同學,他們三個人有什么故事是我所不知道的。傳說,安安的母親嫁給革委會主席是為了我的父母,其真實性無從考證。但是,我父親在那個知識越多越反動的年代里能不受沖擊,還能夠躲在自家的院子里偷偷做學問,的確是受庇于安安當革委會主席的父親。安安的父親外形孔武有力,心思縝密,在每一次運動來之前他都能準確地認清形勢,站在時代的前列,他把持了小鎮十幾年的政權。在小鎮,他只要生氣地跺跺腳,整個小鎮就會顫栗。
記憶中,安安的母親美麗無比,走在小鎮的街上,總有無數的目光追隨著她,她旁若無人昂著頭帶著我和安安在人群中逶迤而去。多年之后我才懂得小鎮人的目光里有多種內容:驚艷她的美麗,羨慕她的身份,還有鮮花插在牛糞上的可惜和不屑,及對她日常生活的窺視。除了和我家里人,我沒有見過她與別人說過話。她不理睬任何人,甚至和我的父親也很少說話。但她對我極其和藹可親,常常把我從母親的呵斥聲中抱走,柔聲細語地告訴我:“平平做事頂認真,阿姨最喜歡平平了。”母親管教孩子從不允許任何人來阻止,但安姨是個例外。安姨帶我和安安出去時,總是抱著我,用手牽著安安,讓我感覺她喜歡我甚于喜歡安安。我對安姨的依戀在某種程度上超過了對母親的依戀,母親在我眼里過于嚴厲,她總是逼著我學這學那,規范我的言行舉止,她苛求我如何坐如何說話如何疊被子等等之類的小事,上大學前的所有日子我都在母親的厲聲呵斥中小心翼翼地過日子。安姨從來不強迫安安和我學什么,她老勸我母親:“平平還是個孩子呀,就讓她玩吧,學那么多東西沒什么必要。”她帶我們去野外放風箏,笑吟吟地看我們在水杉樹下跳皮筋,饒有興味地看我和安安吵架,只要不至于抓破臉扯落頭發她決不開口勸阻,甚至還常常開心地陪我們過家家。所以,我一直以為安姨是一個快樂的人。可是,有一天,安姨帶我們去郊外,讓我和安安自己去玩,她自己坐在樹下,等我們回來的時候,安姨臉上遮著太陽帽躺在樹蔭下,我頑皮地掀去了帽子,沒想到卻看到了一張滿是淚水的臉。
安安十歲那年,安安的父親在監獄里畏罪自殺,不久,安姨在醫院病逝。我至今記得安姨去世的那個下午,陽光明媚得可怕,白晃晃的亮光刺得人眼睛發痛。母親把我從學校里接回來,說了很多話,終于讓我明白這樣一個事實:安姨不在了,安安從此就住在我們家了,她就是我妹妹了,要我負起姐姐的責任,要我答應從此凡事讓著安安,再也不和安安搶東西。年幼的我無法理解責任的含義,但是我懂得安姨不在了的意思,這讓我哭得肝腸寸斷。在以后和安安的相處中,磕磕碰碰,經過數年的磨合,到了中學,我們才終于親如姐妹。
安安在我們家十年,母親給我和安安所有的東西都是一模一樣的,我們背著同樣的書包,用著相同的學習用品,穿著相同的衣服,接受同樣的教育。安安學什么都特別輕松,學什么都比我快,但學什么都不用心,尤其是學習上,她隨隨便便地混著,賴作業抄作業對她來說是家常便飯,但就是這樣隨便,小學初中她的成績也一直比認真學習的我優秀。這曾經讓我非常羨慕又令我異常沮喪。但漸漸地我學會了接受現實,她的優秀讓我懂得自己的平庸,讓我早早地對自己有清醒的認識。對比安安的聰穎,我知道我必須更加努力才有可能不遠遠地落后于她,對比安安的美麗,我知道我沒有玩弄感情的資本。所以,我努力付出腳踏實地地做每一件事,珍惜身邊每一個對我好的人。在少年時代,想到將來,總覺得安安的前程是不可估量的遠大,那時我怎能想到,今天的安安會在梅園里整日畫著水杉樹呢?
“安安,你聽得懂它們說的話?它們說了什么?”
“你聽不懂嗎?”安安的神情是認真的困惑,“你一定騙我,想哄我開心是不是?”
我搖搖頭又點點頭,面對天真無邪的安安,面對一臉懵懂的安安,我有些心酸。安安,如果有一天我先你離開這個世界,你怎么辦?我清楚地知道父母沒有我,靠著退休金能好好地過下去,龍龍沒有我,自有王建把他養大成人,王建沒有我,很快就能找到代替我的人,唯有安安,她沒有了我,誰還會管她?安安的世界不能沒有我,她是我活下去的理由。
安安不再理我,她對著鏡子慢慢地一下一下地梳理她的長發,一圈一圈地把頭發高高地盤起來,最后把那把精巧的牛角梳插入濃密的黑發中。接著,她打開化妝包,從里面拿出眉筆、粉底、緊膚水、眼影粉、睫毛膏、腮紅、唇線筆、口紅……,慢條斯理地一樣一樣排在鏡子前,開始對著鏡子專注地化妝。她一手拿著眉筆,對著鏡子仔細地畫著,一手拿著化妝紙不停地擦著修改著,十幾次后,她終于對著鏡子笑了,滿意地放下眉筆,然后,打開緊膚水的瓶蓋,小心地往臉上拍了些緊膚水,點了一些粉底,在臉上均勻地抹了一圈,用食指蘸了些眼影粉輕輕地涂到眼窩處,接著拿起睫毛膏仔細地梳理著睫毛……我出神地看著她化妝,她對鏡化妝的神態安詳,動作優雅。一個多小時過去了,最后,她終于對著鏡子在兩腮上涂上了腮紅,理了理頭發,又一樣一樣地把全套化妝品放回化妝包。此刻,她端坐在鏡子前,神情莊重地自我欣賞著。我想,她一定從鏡子里看到了一個無比美麗的盛妝女子。但其實經過精心化妝后的她的臉與一個多小時前沒有任何變化,因為她的眉筆是斷的,口紅只是一支空管,她所有的化妝品都只剩下空瓶子。我曾兩次給安安帶過全套新的化妝品,第一次她只是看了它一眼,就把它從窗臺里扔了出去。第二次,我找了一模一樣的化妝包放在她放化妝包的地方,這一次她沒有扔,但是她從來只拿她自己的那只。進入穩定期后的安安生活很有規律,每天早上吃完早餐后,雷打不動對著鏡子化上一個多小時的妝,接著下樓散步,午飯后就坐在窗前畫水杉樹,晚飯后坐在窗前冥思苦想,然后在音樂聲中對鏡卸妝,梳上半個多小時的頭,再坐到床前讀著那本永遠也讀不完的《飄》,結束一天的生活。
“安安。記得龍龍嗎?”
“龍龍是我外甥呢!我很想他。”
安安還記得龍龍,我心里一陣高興,但是龍龍卻讓我如此傷神,我忍不住對安安說起了龍龍一次又一次的逃學,一次又一次苦口婆心但收效甚微的教育,說到所有老師對他的失望。安安靜靜地聽著,她說:“龍龍不壞,龍龍是個好孩子。”我心一熱,龍龍他當然應該是個好孩子,他只是有些桀驁不馴,只是有些與這個社會格格不入,相信只要有適合龍龍成長的土壤,他會是一個優秀的人。我并不是一個特別護短的人,站在學校的立場,龍龍所受的批評都是應該的。我的母親曾經對龍龍寄予了很高的厚望,當所有的老師都對龍龍失去信心的時候,她指責老師們方法不當,她說:“龍龍這么聰明,是尖子中的尖子,他們都調教不好,真是一群白癡。”于是,自告奮勇地要求來充當龍龍的家庭教師,她用曾經管教我的那一套方法來管教龍龍,但龍龍要么對她所說的話充耳不聞,要么就反著干,經過兩個月的斗智斗勇,她終于也向龍龍繳械投降。我對龍龍要求不高,我從來都沒有期望他能成為杰出的人物,我只希望他成為一個能夠自食其力有責任心有愛心的男子漢。所以,從這個角度出發,我其實并不要求他一定要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學習中,但是我無法接受他不上學到處閑逛,我可以容忍他不做作業,但是無法容忍他天天上網打游戲。但現在,唯一能讓龍龍全神貫注的只有游戲,我能拿他怎么辦?
“讓他愛上別的,愛自會教會他生活。”安安平靜地說,眼神出奇的清澈,我詫異地看著她,發現她臉上閃爍著正常人的光輝,這樣的神情是我久違了的。不過,只一會兒,她的眼神又開始迷離。
“讓他愛上別的”,我咀嚼著安安的話,心頭有茅塞頓開之感。安安,在別人的眼里心智不全的安安,其實她的內心在別人無法到達的世界是澄明一片。
三
從安安的病房里出來,已是中午了。安安剛才那一瞬間的神情讓我看到了康復的希望,我急于和張醫生交談安安的情況。踏入醫生辦公室,才發現已到了下班時間,張醫生正在換衣服。她一見我就說:“好了?一起乘車回家吧。”我們親親熱熱地手挽著手邊走邊交談著安安的情況,剛走出梅園的大門,就看見王建瞇縫著眼倚著車抽煙,我雖然有些意外,但并不奇怪,在某些時候,他總會做點讓我高興的事,諸如此類接我上下班的事,他常常會做。在我們自己沒有買車前,他每借了一輛好車時一定會在下班時間跑到事務所門口接我下班,惹得同事們尤其是女同事的一陣陣的贊嘆,盡管我知道他繞那么遠的路來接我主要是為了過過開車的癮,絕不是專程來接我,但是我從不說破。“那位是王建。”我指著王建對張醫生說。盡管我們交往了這么幾年,她早已聽熟悉了王建這個名字,但還是第一次見面,王建也看到了我們,他打開了車門,做了一個“請”的手勢,說:“這位就是張醫生吧?久聞大名了,人比照片更漂亮。早知道你這么漂亮,我早就應多來幾次了,就算不能做什么,看看也好的。”他的話讓張醫生咯咯地笑了起來:“夫人在,你也敢說這樣的話。”我笑笑,反問:“為什么我在就不能說?”我已經習慣了王建當著我的面說這樣的話,我也從來沒有介意他這么說。很少有男人會不喜歡漂亮女人的,看見漂亮女人做幾句口頭腐化算得了什么。王建的日常生活中,常常會出入歌廳酒吧,難免逢場作戲,況且面對一撥又一撥年輕漂亮的姑娘,一點不動心那是不可能的。在KTV包廂里,緊擁著小姐唱《相思風雨中》;在酒桌上,拉著小姐喝交杯酒;唱完歌喝完酒做出依依惜別的樣子之類的事他是會做的。但是再怎么胡鬧,他也從來沒有夜不歸宿,到點了總是回家。酒喝得再多,也始終不肯在外面吐,別人說他千杯不倒,只有我知道他只是硬撐著,有很多次,一進家門他就開始吐。在他心目中,我們的家始終是最安全的,我給他的安全感是任何別的女人無法替代的。
一路王建插科打諢,張醫生笑聲不斷,臨下車前,她悄悄地說:“看好他,當心小姑娘搶走他。”我不置可否,但我承認她說的是實情,我們的婚姻其實也遭遇了一次婚外情的考驗。
王建的圈子里尋找情人是公開的秘密。久在河邊走,哪能不濕鞋?王建也曾有過一段另類的感情。只是來得快可夭折得更快。上天作證,我沒有采取任何措施。王建在一次酒后主動坦白,以為我對這段出軌毫不知情,可其實他們是哪天開始的,我都清清楚楚。王建很不喜歡隨身帶手機,只要在家里,他就把手機放在桌上,通常他的手機是二十四小時開機的,只要他在家里,手機鈴聲就不會斷。出去也常常忘記帶手機,常常要我拿著他的手機追到樓下。可從某一天起,他的手機整日放在貼身的衣袋里,也聽不到鈴聲了,常常神秘兮兮跑到陽臺接電話。有時候,我半夜醒來,聽到他還在不停地按著手機鍵,我知道他是在發短信。因為心懷鬼胎,因為內疚,他還主動地幫我洗碗打掃衛生。我不是不難受,我也很想在他跑到陽臺接電話時跟過去聽明白他在說什么,很想在半夜突然奪下他的手機看看他發的短信,但是冷靜思考后我決定裝作什么也不知道。
我知道很多人心里有不平,我李平這么一個要貌沒貌要才沒才的平庸女子竟然找了個這么出色的丈夫。年輕的時候別人說李平嫁了個繡花枕頭,可偏偏婚后的王建事業日漸成功,讓那些說他是繡花枕頭的人大跌眼鏡。王建一米七八的個子,棱角分明的五官,站到哪都有種玉樹臨風的氣派,而我矮矮的個子,黑黑的皮膚,小小的眼睛,站在他身邊顯得不那么和諧。年輕時是這樣,到現在我四十了,在外貌上更無什么優勢可言,走到哪都只是一個平常的中年婦女。而王建,英俊瀟灑的外表,詼諧幽默的談吐,成功男士的派頭,走到哪都會吸引住很多女人的眼球。如果說時光的流逝帶給女人的只是青春不再的傷感,帶給男人的卻是事業成功后的自信,以及由此帶來的成熟男人的魅力。我知道如果我主動放棄,外面將有一打以上的年輕姑娘爭著來做我的替補。他這樣遮遮掩掩瞞著騙著,就是因為他還不想放棄這個家,在他沒有采取行動前,我決定裝作一無所知。他是一個很現實的人,他怕煩怕累,更怕折騰,所以我不信他會輕易地放棄這個家。
王建是我高我兩屆的大學校友,不過,我不是在學校里認識他的。我認識王建的時候,他正處于人生低谷,是個憤世嫉俗一無所有的愣青。他大學畢業分配到法院,因為不堪忍受機關生活的沉悶,辭職不干了,在這個城市東游西蕩,尋找著能實現自身價值的崗位,據他自己說在短短的一年多時間里他換過七八個工作,不是他炒老板魷魚,就是老板炒他魷魚,山窮水盡之時,他幫他舅舅經營超市混飯吃。我認識他的時候他坐在超市的收銀臺前和一伙人高談闊論,表情昂然,言辭激憤。我付錢的時候,他叫出了我的名字。這并不奇怪,大學時,安安是全校公認的校花,而我幾乎天天和安安在一起,所以,不經意間我也成了大學里的名人,只是別人說起我時總說安安最好的朋友,而非我自己,很多男生接近我的目的是安安。大學畢業后,我常常碰到一些似曾相識但叫不出名字的人向我打聽安安的情況,因為,熱衷社交的安安竟然一出大學校園就從所有人的視線里消失了,除了我沒有人知道她在干什么。我只當王建是安安一個普通的粉絲,但是他居然沒有提安安,除了他開口說的第一句話,他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是這樣的:“我認得你,你是常常和安安在一起的李平,我叫王建。”之后,再也沒提起安安。后來,和安安一起去過那個超市。盡管安安是面無表情地出現在超市里,但仍然難掩其艷光四射的氣勢,圍在收銀臺里聊天的一幫大小伙子都被她深深地吸引住了,他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隨著她,就算是和我說著話,眼睛卻看著安安,唯有王建,和我說話時眼神沒有游移,這讓我的心微微地起了一絲漣漪。
開始是我、安安、王建三個人常常在一起聊天,后來就只有我和他了。我陪著他到處碰壁找工作,陪著他體會被人拒絕被人看不起的難堪,陪著他高傲地鄙視他看不慣的一切。當所有的人都以為他只是一個眼高手低的繡花枕頭,我始終堅信他是一塊璞玉,只要稍加雕琢便會成器。我在他漫無邊際的東拉西扯中發現他狡辯的才能,于是我建議他考律師,每當他厭倦要放棄的時候,我總能找到充分的理由說服他堅持下去。我們結婚后,他在本城的律師圈子里漸漸站穩了腳,并且名聲日漸響亮。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也曾對安安心存幻想,他當初接近我是不是為了安安,我也從來不問,因為我不想拿這種沒必要求證的事來破壞自己的心情,我只認準一個事實——和他結婚的是我,和他一起過日子的是我,可以拿他的錢任意支配的只是我。他后來告訴我,他的確喜歡安安那樣的女孩,她們能激起他的狂熱的感情,但是她們太耀眼,他在她們身邊找不到自信;她們也太任性,他沒有耐心費盡心思去哄她們開心;她們總能招惹別人的注意,他缺乏安全感。況且生活不會永遠都充滿激情的,激情過后還是平常的日子。像他那樣易沖動而骨子里自負的人,需要的是一個能理解他體諒他照顧他的妻子。是的,大多數男人在事業成功有錢有閑時,會想到去追逐漂亮的姑娘。現在的年輕女孩,因為漂亮總有幾分驕橫,越漂亮越驕橫,她們需要有人寵她,而不懂得要用同樣的愛去回報。男人在順境時意氣風發,他愿意并且高興有人向他發嗲,但生活不會是永遠一帆風順的,再成功的人也會有挫折,這時候他要的是一個通情達理善解人意的女人安慰他,鼓勵他。小鳥依人的嬌柔,盡管可人,但對于很多人來說只是一時新鮮,真正的生活里怕很少會有男人能忍受什么事都等著他回去拿主意的女人。只是很少有年輕的小女孩懂這些,世界在她們眼里過于美好,她們理所當然地d/RycXpeWJe5uRWTldFsIg==認為那個大她許多年的男人所給她的一切都是應該的,在不合心意的時候會毫無顧慮地吵鬧,這便是她們最后敵不過黃臉婆的原因。年輕漂亮在很多時候是讓位于溫良賢慧的。對于王建這種做任何事情激情來時疾風暴雨,然后又很快失去興趣的人來說,要讓他遭遇一場結正果的激情并不容易。
所以,當后來突然有一天他又沒心沒肺地一回家就把手機放在桌上時,我并不奇怪,當然,心里也的確有放下一塊石頭的輕松感。當事情成為永遠的過去后,王建大大咧咧地說起他的這段感情,在我看來,與其說是向我坦白不如說是在向我炫耀,我平靜地聽他說事情的過程,我問他:“既然她讓你煥發青春,為什么不去和她結婚。”他說:“我其實是知道的,如果我現在一無所有,她連正眼也不會瞧我一下。而我之所以能有現在的一切,其實離不開你,在別人看來平時我自己也說是我自己一步一步奮斗出來的,但其實在每一個關鍵時候都是你在替我拿主意。還有龍龍,我不能讓龍龍在一個缺失父愛或母愛的環境里成長……”他的表白冗長但感情真摯,所有的這些話,打動我的只有這句“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經歷了那么多事,我舍不得那種同甘苦共命運的感覺”。是呀,任是什么樣的激情,怎么可能輕易地抹煞十幾年厚重的同命運感呢?所以,這件事后當我再回憶起安安的不幸時,在無比憎恨高賓的情感里有了一點點真誠的諒解。
四
我在戒毒所碰到了高賓,盡管我一眼就認出他就是高賓,但的確已不是記憶中的高賓了。五年前挺拔高大的身軀已略見佝僂,肚子微微地凸起,已見不到當年濃密的頭發,謝頂得厲害了。盡管依然是一身價格不菲的筆挺的西裝,但已難掩其風華不再的事實。我想和他打招呼,但又下意識地趕緊低下了頭,這是戒毒所,誰會無緣無故地來這里,像他這種身份的人吸上毒品也不是什么新鮮事,但是誰會愿意被別人發現呢?況且還是被我發現呢?我想裝作不認識低頭走過,他卻叫住了我:“是李平嗎?”聲音里有著疑惑,我抬頭向他笑笑。“是來審計嗎?”我點點頭。“等下我們聊聊吧?”我搖著頭,快步地走了。我是一個隨和的人,旁人的中傷誹謗我都能不放在心上,很少會記恨別人,記恨別人其實很累的,說三道四錯在別人,生活中本就有太多讓人心累的事,我可不想再拿別人的錯來累自己的生活。但如果非得說這個世上有什么人讓我恨上了,那就只有他。
兩個小時后,我拿著材料走出戒毒所,卻發現高賓居然在門口等我。他攔住我說:“我一直在門口等你,這里不讓停車,我不知道你會往哪個方向走,所以不敢坐在車上等你。”我本不想理他,但感動于他在冷冷的北風中像個傻瓜似的等了兩個多小時,最重要的是他臉上是疲憊的神情打動了我。
我們在一個茶樓坐下了,他替我要了一杯玫瑰花茶。以前,我去安安那里時,安安總是給我泡這么一杯色彩艷麗的花茶,因為她自己天天喝玫瑰花茶,說是美容,也就勸我喝它。但是我不喜歡喝花茶,我喜歡的是苦丁茶,在一次次的續水后,澀澀的苦味漸漸淡去,最后是沁人心脾的芳香。我總覺得我和安安的人生就像我們所喜歡的茶一樣,她的人生開始時絢麗多彩,然而很快就凋零憔悴,我的人生從一開始就沒有動人的華章,以令人厭倦的平淡一步一步走來,卻漸漸體會到生活的從容之美。
茶上來了,我象征性地拿起杯子喝了一口。雖然明知道他想說誰,但我還是很有耐心地等著他主動開口。他喝了一口茶,艱難地開口說話了,但我沒有想到他說的是他自己;他說:“你一定奇怪,我怎么會去戒毒所。我是送我的女兒去強制戒毒的,已經是第四次了。”
我眼前浮現出一個十四歲的小女孩形象。五年前,安安因宮外孕住院,動手術前,要家屬簽字,安安非得要高賓簽。而高賓自安安住院后就消失不見了。在我滿世界地去找高賓時,他正帶著他的女兒開著奔馳車兜風,電話打過去,只要一聽到是我的聲音,他就毫不留情地掐斷了。最后,我終于在他家的別墅門前堵截住了他,是她女兒先下的車,那是一個高高瘦瘦白白凈凈的漂亮女孩,是一個渾身上下名牌包裝起來的女孩,但她的神情卻是與她年齡不相稱的乖戾,她不屑地看著我說:“今天就是你不停打我爸爸電話的吧。我媽媽說,爸爸被狐貍精迷住了,我以為狐貍精都很漂亮的,沒想到你這么丑!告訴你,我爸爸是不會離開我和媽媽的!”還沒有等我反應過來,她就已經跨進了自家的大門,“砰”的重重地關上了大門。
高賓居然是笑呵呵地下了車,看到我,并不吃驚,態度傲慢地問:“什么事?”“安安明天動手術,你得去簽字。”“要錢我給你,無論多少錢我都給,但字我是不會去簽的。安安太不懂事,說好永遠不要孩子的,既然她先違反了我們的游戲規則,我也就決不會為這事負起責任的。”還沒有等我據理力爭,他的女兒已經在屋里不耐煩地嚷了起來:“爸爸,你還不進來嗎?你再和狐貍精說話我不理你了。”對孩子的無理我很惱火,但高賓無所謂,他一臉無辜地說:“你看看,我家后院都著火了。回去吧,簽字的事明天再說。”我知道今天我是沒辦法說通他去簽字了,安安說過,高賓很寶貝他的女兒,恨不得把天上的月亮都摘下來給她,他陪女兒的時候沒有特別重要的事是很難把他叫走的。“爸爸,爸爸”。他的孩子在屋子里聲嘶力竭地叫著。我對著他的背影大聲地一字一頓地說:“教好你的孩子,別一口一個狐貍精,都十幾歲了,還這么沒教養!別說我還不是影響你們家庭的人,就是安安,她也沒有資格這樣叫!”小女孩顯然聽到了我的話,她在屋里放聲大哭了起來。
“是我和她媽媽寵壞了她,從小她要什么就給她什么,養成了她驕縱任性的性格,經不起一點挫折。她成績一直不好,但我們花錢讓她讀最好的學校,她在學校里根本就沒有好好念書,只是學會了玩。去年她喜歡上了一個男孩,可男孩不喜歡她,男孩在教室里當眾對她說他是絕對不會喜歡上她的,讓她別纏著他。我們能給她錢,但沒辦法給她愛情。這事很傷她自尊心的,她自暴自棄了,整天在歌廳舞廳不肯去上學。后來,她吸上了白粉。錢我可以不在乎,但她這個人是完了呀。我一次一次地送她去強制戒毒,但出來沒過幾天又吸上了。看來是沒有辦法讓她徹底戒毒的,我都不知道我應怎么做。有時候,我想我只有盡可能多賺些錢,那么在我死后她還能有錢吸白粉,有時候,我一點都不想工作,女兒都成粉女了,賺那么多錢還有什么意義。我忙活一輩子還不是為了她?為了她,我忍受了我的婚姻,可她現在成這個樣子了,我活著還有什么意義?”我靜靜地聽著他訴說,他的語調誠懇,言詞間流露出的深深的無奈打動了我,我想起我的龍龍,禁不住在心里嘆息,教育孩子真的太難了。我的龍龍,將來會怎樣?對比高賓的女兒,龍龍的現在并不算麻煩。我差一點也想向他訴說一直困擾我的對龍龍的教育。但在我就要開口的剎那,忽然疑惑他等我兩個小時難道是為了向我傾訴他的女兒嗎?于是,我打消了和他聊聊龍龍的念頭。我們陷入了沉默。
我默默地轉著手里的杯子,玫瑰花瓣已吸足了水分,顏色潤澤,在漂亮的玻璃杯里愜意地舒展著身體,片片花瓣都有著含苞欲放的美麗,這多像多年前被愛情滋潤著的安安。高賓終于再一次開口說話了,這一回,他終于問到了安安:“安安現在在哪?我有好幾年沒見到她了。我去過我們的房子,那里像很久沒有人住了。”
我沉默了好一會兒,確信他是真的不知道安安的近況,才說道:“安安已在梅園住了五年了。”
“梅園?”高賓失聲叫了起來,“那回你說她瘋了,竟是真的!”
“我一直以為你和她聯合起來由你出面來騙我錢的。”
“是呀,她怎么會騙我?她從來都不在乎錢的,但我那時居然會那樣看她!”
五年前的初夏,我把安安送進梅園后,去找過高賓。安安流產后,高賓就從安安的世界里消失了。我是一個很現實的人,安安一入住梅園,我首先想到就是錢。我本不想找他,但是我不知道安安什么時候能夠康復,也無法預計今后若干年安安的治療和生活費用會是多少,一年兩年我負擔得起,五年十年我未必還能有那個能力,一次兩次我把家里的錢拿出去給安安治病,王建不會有意見,次數多了,就算嘴里不說,心里也會有想法,我是絕對不會扔下安安不管的,但也并不想因為安安而讓自己的家庭不和。盡管安安的抽屜里有存折,身份證也在,但是我不想動它。如果將來安安康復出院,那筆錢是她走向正常生活的啟動資金。安安是因為高賓發瘋的,他當然應為這事負責,況且他有的是錢,我找他要錢也是理所當然的。
我帶著龍龍把高賓約到茶樓,這一次見面前后沒到十分鐘,小姐沏的茶還冒著騰騰的熱氣,他就走了。我把安安的病歷復印件放在他面前,告訴他安安瘋了。他拿起來漫不經心地瞟了一眼:“她會瘋?瘋了也是她自己的事,和我沒有關系。你們不就要錢嗎?說吧,要多少?我給就是了。”龍龍手上正玩著一把玩具機槍,猛地,他就把槍口對準高賓的頭,大叫道:“壞蛋,打死你!賠我安姨!”想起他女兒的無禮,我趕緊低聲呵斥龍龍:“對大人要禮貌,大人的事小孩子不要插嘴。”高賓尷尬地笑笑,從公文包里拿出支票本,拿起筆,填了一個數字,撕下往我面前一推,問:“這個數夠了吧?”我氣極了:“你這是什么意思?安安名不正言不順地陪了你十年,你說分手就分手了,你拍拍屁股一走了之,她瘋了,誰負責?……”高賓緘口不語,做出一副息事寧人的姿態,沒等我說完,就擺擺手,一言不發地走了。我只能在心里感嘆,這就是安安愛得要死要活的男人,這就是安安想要托付終身的男人!就是這個男人讓安安的生活不得安寧,就是這個男人徹底地顛覆了安安的生活!
原來高賓竟然從來都不知道安安真的瘋了!可就算知道,那時他能做什么?他會為此事負起責任嗎?
“我最愛的人真的是安安,可以說她是我唯一愛過的人。不管你信不信,我對她是真心的,我真的計劃過和她結婚,只是為了女兒,才放棄的。女兒依賴我,我得對得起她,而安安那么優秀,我以為我離開她,她能找到比我更合適更優秀的人……”
與其說我相信他說的是真的,還不如說我相信安安那些年的確曾經幸福,安安對感情極其敏感極其挑剔,如果當時高賓不是真心付出,安安也不會十年如一日地愛著高賓。但是,我也能理解高賓,在女兒與所愛的女人之間選擇女兒,不僅僅因為當時看來他女兒處于弱勢,更多的怕是血濃于水這亙古不變的情感。只是,安安又何其無辜,成了這高尚情感的犧牲品。
“帶我去看看安安吧!”恍惚間,我聽到高賓這個請求。
五
晚上,我和高賓去了梅園。我們進去的時候,是安安對鏡卸妝的時間,屋子里只亮著一盞臺燈,她已用卸妝水洗完了臉。看見了我,對我嫣然一笑,然后抬手從高高盤起的頭發上拔下梳子,剎那間,一頭漆黑的長發如瀑布般傾泄下來,窗開著,月光灑滿了整個房間,風吹動著安安的頭發,這時候的安安有著奪人心魄的美。屋子里彌漫著蔡琴的歌聲,她對著鏡子和著音樂的節奏緩緩地梳理著挑不出一根白發的長發,動作無比優雅,眼神飄忽迷蒙,臉上的表情有著圣潔的光芒,如果此刻的安安是在舞臺上,誰也不會懷疑她是一個絕世的美女。五年的時光,在我身上毫不留情地烙下了歲月的痕跡,這五年里,我頭上的白發以星星之火的燎原之勢席卷著每一片青草地,我得每隔幾個月就去染一次發,眼角和額頭的皺紋日漸多密,四十歲的女人隔著五年的青春回望三十五歲時的自己,只能感慨歲月無情青春已逝,五年的時間也把一個風流倜儻的高賓變成了一個準老頭。而安安,這些年來她固執地用著五年前的物品,穿著五年前的衣服,對所有的新衣服她都視而不見,哪怕是掉了扣子,毛了邊,她都不肯換上一件新的,除非她找不到舊衣,新衣又和她原來的舊衣顏色款式完全一樣,她才會疑惑著穿上,然后會是一整天皺著眉不停地脫上脫下,反復里外查看衣服,如此數天后才會漸漸接受它。也許因著她的執著,上天竟也特別眷顧安安,時間對安安來說是靜止不動的,五年的時光流逝在她身上找不出一點痕跡,依然是滿頭青絲,光潔的額頭,飽滿的臉龐,臉色比五年前剛來這里時還要好,我甚至能看得到十年后的安安也將仍然如此。
盡管知道安安一直是那么美,但她此刻的美麗依然深深地震撼了我,我不由地想起二十多年前一個深秋的午后。那是一個周日的午后,我和安安在院子里曬太陽,后來我在躺椅上迷糊過去了,睜開眼的剎那看到十六歲的安安穿著一件紅白相間的毛衣,拿著畫筆站在畫夾前給油畫上色,一陣秋風吹過,無數金黃的水杉葉從樹上飄落,落在安安的頭上肩上,有幾片葉子撫過安安的臉然后沿著她的身體慢慢地舞動跳躍落在地上,地上已鋪滿了厚厚的一層黃色地毯,安安揮動著畫筆,神情靜謐,斑駁的陽光照在安安的臉上,有著好看的明暗色彩,抬頭是秋天的藍天白云。這一幅色彩明麗的畫面帶著濃濃的青春氣息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記憶中。在這午后我模糊地覺得安安的身心在發生著神奇的變化,也在這個午后初次感受到了安安逼人的美麗,這種美麗帶著天生麗姿的霸道席卷著我們家的院子。而此時,安安揮動的是她的梳子,照亮安安的是皎潔的月光,月光下的安安美麗得讓人覺得仿佛如在夢中,縹緲得極不真切,但無疑這一幅畫面將永遠地留在我的記憶中了。被安安震撼的還有高賓,我看到他開門走了出去,在走廊上背對著門仰起了頭,我注意到他一次次抬手用手指抹眼眶,我想他是在竭力平靜情緒,等他再次面對我的時候,臉上的表情已是平靜如水。
安安終于在梳頭發的間隙看見了我身邊的高賓,但是她已經不認識他了,她問他:“你是誰?”
“安安,他是高賓呀。”
“高賓是誰?”安安認真地問。
“我是賓呀,安安,你不認識我了嗎?”
安安拿梳子的手停在濃密的黑發間,歪著頭看著高賓,一臉的困惑和不解。
“我們一起生活了很多年,在水香榭的別墅里。你忘了嗎?我們的院子里有好幾株水杉樹,因為你說喜歡,所以我從別處移植來的……”高賓急切地說著。但安安只是怔怔地看著他,臉上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高賓看了我一眼,嘆了一口氣,走到安安身后,說:“我來吧。”說著,從安安手中輕輕奪過梳子,一手捧著安安的長發,一手用梳子梳理著安安的長發,不時俯下頭,在安安的耳邊低聲呢喃著什么。安安一動不動地站著,但神情漸漸有了變化,臉上飛上了兩塊紅霞,原本煥散的眼神漸漸地聚攏了,眼神里有悲欣交加的光茫,她是在竭力地思考和回憶著什么。我再一次看到安安恢復正常的希望。忽然,她猛地一轉身,扳著高賓的肩,目光炯炯地望著他,眼里燃燒著異樣的激情。這種眼神如此熟悉卻又如此讓我害怕,多年來安安身上一直燃燒著這樣的激情,一次一次熱烈地奔向她所期望的生活,一次一次傷痕累累地倒下。在安安的意識里愛是生活的全部,她一直在渴望一個真心愛她的人,渴望著一場轟轟烈烈至死不渝的愛情,二十歲時這樣,三十歲時還這樣,三十五歲時她終于耗盡所有的激情變得混沌安靜,躲開了所有世事的紛擾,冷眼、嘲諷、傷害、背叛、名譽包括愛都不再能讓安安的心為之起一點漣漪,從某種意義上說,現在的安安活得自在舒適。可安安,一旦從混沌中蘇醒,她如何面對她自己那個支離破碎的世界?她注定又會去追逐縹緲的愛情,注定又要為愛經受一系列的折磨。我的心在一刻揪緊了,我怎么忍心讓安安把從前的苦再受一次。這一刻我發現我竟然是希望安安永遠安靜地生活在梅園。
可是只是一會兒,安安眼里的激情就消失了,聚攏的眼神再一次煥散了,她松開扳住高賓肩的手,一步一步走到窗前,拉上窗簾,然后走到床前,坐下,拿起擱在枕頭上的《飄》,旁若無人地看她的書。間或她會抬頭看我,臉上的神情是我熟悉的那種茫然。
“安安,我們走了,下次再來看你。”“嗯。”安安應了一聲,就在我們轉身要開門的時候,她忽然一下子從床上跳起來,著急地說:“等等,外面下雨了,我給你們找傘。”今夜分明是朗朗的明月夜,就在剛才,還是滿屋子的月光,哪來的雨?于是,我說:“沒下雨的,安安,你睡吧。”可安安撲上來,拉著我的手說:“你聽,仔細地聽,滴滴的雨聲,這里天天晚上都下雨。幸好我從來不用晚上出去。”安安的語調里有著讓人不安的神秘,我凝神靜聽,的確有水花飄濺的聲音,莫非這一會兒天就變了?我從她越抓越緊的雙手感覺到了她內心的恐慌,我拍拍安安的肩,點點頭:“是下雨了,天天下雨也沒什么事的,反正你不出去,對吧?”安安遲疑著,然后信賴地放開我,安心地去翻抽屜,又歡天喜地跑過來,把一樣東西塞在我手上說:“帶上傘,別淋著了。”我一看,是一把才手掌長的紅色的紙做的裝飾傘。她又把另一把同樣的傘塞給高賓:“你也拿一把,下次叫平平帶來還我。”
屋外是朗朗的明月,空氣真好,清新的空氣里有股水的清香襲向我,走著走著,水花飄濺的聲音越來越清晰,循聲望去,才發現前面有幕水簾在夜色里不停地變幻著美麗的身姿,那是假山的噴泉。五年了,我竟從來沒有注意到這假山還有噴泉,白天它靜默著,到了夜里它才盡情地綻放它的美麗,安安曾經是多么喜歡這樣的美麗。還記得,多年前,當我們還只有十幾歲時,在我們小鎮的公園里,第一次看到的噴泉時安安欣喜快樂的樣子,如今,安安卻因為它夜夜在恐慌中入睡。下次,我一定晚上來,陪安安來看看這噴泉。
高賓一路沉默著,能感覺到他心里的情感起伏。在車上,他終于無法抑制地哭了起來。男兒有淚不輕彈,像高賓這樣的男人更不會輕易落淚,但是,現在,這么一個功成名就的男人在我面前毫無顧慮地落淚了。我能理解他的心情,默默地遞上一張紙巾,我曾經那么恨這個男人,恨他的不負責任,恨他生生地毀了安安,但此時,我有真切的同情。他說:“是我害了安安,我對不起她,這輩子我最對不起的人是她。安安用的梳子化妝品都是多年前我送給她的,睡前聽音樂看書是她多年的習慣,《飄》是我們剛剛相愛時她在睡前讀的書。還有她畫了那么多的水杉樹,她無數次對我說過,希望能有一幢掩映在水杉樹叢的白房子,我們住的水香榭別墅里就種滿了水杉樹,她說過盡管與她想象中的房子不太一樣,但這仍是她的最愛,因為是我們共同的家。她愛我,就算現在她什么也不記得了,但她一定還愛著我。因為你看每幅水杉樹畫下她都寫著“我之最愛”。我愛她,可相比于她對我的愛,真的是太輕了。我一直以為她會很灑脫的,我真的沒有想到,她會變成這個樣子。我恨不得瘋的是我,而她好好的……平平,我該怎么辦……”
看著這個被內疚深深折磨著的男人,我有些心安理得的幸災樂禍,我們所做的每一件事最后都逃不過良心的譴責,相比安安的神智失常,他的這一點內疚實在是過于輕飄了,他們之間的付出是無法劃上一個等號的。但粗糲的生活讓這個出色的男人心力交瘁了,一個屢戒屢吸的白粉女兒已足夠他痛苦后半生了,現在,一個因他而瘋的女人又將在午夜里增加他無窮無盡的追悔。生活對他并不寬容。我竟有想幫他減輕精神負擔的想法。雖然我也覺得不管此刻他的內疚和懺悔是多么真實,但是,當他面對現實生活時,他并沒有太多的精力來回想這個被他傷透了心的女人,他能在自己的生活中找到平衡點。我無法確切地知道安安的“我之最愛”指什么,也許真的是指和高賓在一起的那些年,但是我寧愿相信她的最愛在我們的童年和少年,是生活在種滿水杉樹院子里的那些年。那時,她是天真的,也許偶爾會產生寄人籬下的傷感,但沒有什么東西能讓她痛徹靈魂。在安安最初失去正常意識,喪失基本辨別能力時,她還能聽我的話,在她還處于狂躁階段見什么人都要打時,唯獨不打我,現在她忘記了高賓忘記了我父母忘記了幾乎所有的人時,她還牢牢地記得我。我還有什么理由不相信她的最愛是和我在一起的那些年呢?只是,我眼前忽然閃過安安手腕上那道深深的疤痕,心就痛了起來,在這一瞬間,我想到了安慰高賓的話,我說:“安安十九歲時,愛過一個男人,并曾為他自殺,他也是住在水杉掩映的院子里的,也許‘我之最愛’并不是指你,你不要難過了,事情已經這樣了,你要為你女兒保重。”對于一個父親,孩子永遠是他內心最柔軟的所在。而安安,只是他生命中一個難忘的過客,他忘不了她是因為他曾傷害了她,他看到了她因他而支離破碎的人生,他覺得虧歉于她,如果給他一個理由讓他相信她的支離破碎與他無關,他會很快地忘記她。我不知道他是否就是這樣一個容易被一句暗示說服的人,但一個想要逃避責任的人是會緊緊抓住這一根減輕負罪感的救命稻草的。
六
安安手腕上的疤痕是她十九歲那年留下的。
整個高三,母親的臉都是緊繃著的,她把我和安安整天關在房間里,逼著我們沒完沒了地做題目,再也不需要我們做家務,真正過上了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生活。但同時也毫不留情地剝奪了我們所有的娛樂活動,恨不得我們把所有的時間都用在做題目上。晚上,她會在突然間開門進來,一旦發現我們兩個居然在擠眉弄眼地聊天,她立刻會把臉拉得很長。我懾于母親的權威,老老實實地埋首于題海中,但安安不,她在練習本下面放著小說,或者是望著窗外發呆,心不在焉地翻著書,常常抄我的作業應付我母親的檢查。只有在畫夾前,她才會顯出一點點專注的神情,她曾有過那么多愛好,畫畫是她唯一保持下來的。
那一年,每晚睡前,安安都會躲在她自己的床上神秘兮兮地在一本精美的筆記本上奮筆疾書,臉上帶著陶醉的神情,然后鎖進只有她自己有鑰匙的箱子。我知道她是在寫日記,我想不明白她怎么會天天有那么多事情要記。有時,也會有好奇心,想看看她寫了什么。有一天晚上,趁她寫得入神時,我冷不丁撲過去搶她的筆記本。安安大怒,她用手死命地護住筆記本,毫不留情用腳重重地踢我。我沒想到安安的反應會那么強烈,但挨了她一腳后本能地和她廝打了起來。我們的爭吵引來了我的母親,她推門進來了,對她的懼怕,使得我們立刻停止了爭吵。她看到我在安安的床上,厲聲問我:“怎么回事?”我不敢隱瞞,指著掉在地上的日記本小聲地說:“是我搶她的筆記本。”正說著,只見安安敏捷地從床上跳下來,撿起筆記本就跳回床上,放下蚊帳,拉上被子,說:“阿姨,您別生氣,我們沒事的。”我母親嘆了一口氣:“都什么時候了,你們還這樣鬧。你們兩個,要好好的,要互相幫助,互相鼓勵。安安你一定要考上大學,將來有個好工作,我才能向你媽媽有個交代。”
7月9日,我們考完最后一課。一走出考場的大門,我和安安便手拉手地在街上狂奔起來,嘴里高聲喊唱著“我家住在黃土高坡,大風從坡上刮過……”。七月的太陽,火辣辣的,曬得我們一臉一身的汗水,我們一路跑著,一路撒下快樂的汗珠,直到再也跑不動了,我們才一屁股坐在路邊,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安安隨手把筆往外一拋,筆在空中畫出了一條漂亮的弧線落在了不遠處的空地上:“平平,終于結束了!”
“可不是?”我喘著氣說,也學著她把筆扔了出去,沒想到卻落在一個正沿街叫賣冰棍的老頭的小木箱上,“咚”地發出一聲清脆的聲音,我們忍不住放聲大笑起來。老頭生氣地朝我們走來,安安趕緊扯起嗓子說:“喂,我們要買冰棍。”掏盡兜里所有的錢,買了十幾支奶油冰棍,坐在路邊貪婪地大口大口地嚼著。冰涼的冰棍的撫慰著我們汗津津的身體,只覺得有說不出的快樂。甜甜的膩膩的汁水粘滿了我們的雙手,安安舔著手指含糊不清地說:“明天我們去看電影,去爬山,去打牌……痛痛快快地玩它個幾天!”
晚餐是從未有的豐盛。晚飯時,母親的臉上終于有了笑意,那久違了的笑臉讓我備感親切。母親還破例讓我們與父親一起喝酒,酒讓安安的臉愈發地紅潤起來,明眸顧盼之間是滿屋子的春色。飯后,父親提議打牌,安安和父親一家,我和母親是一家。父親和安安的風頭特別不好,只一會兒,他們的臉上已貼滿了紙,每貼上一張紙,安安就和父親熱烈地握手,相互鼓勵說:“革命仍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我開心地看著父親和安安白須飄飄的樣子,興致很高,努力想讓他們的白須更多更長些。但漸漸的,母親明顯地表現出了厭倦,打起了呵欠,父親一邊撕著自己臉上的紙一邊說:“你媽媽買菜做飯洗碗累了一天了,還是早點休息吧。”
“好的好的。”我們兩個齊聲嚷著,收了牌,爭著去幫父親揭紙。飯粒的粘性還真強,好不容易才把父親臉上的紙全部清理干凈。我去幫安安揭紙,安安卻推開了我,撒著嬌說:“都是叔叔老打錯牌,才害我貼那么多紙,罰你幫我拿掉它們。”父親笑笑,嗔道:“沒大沒小的。”但還是幫安安揭起了紙,安安坐在椅子上一只手拉著父親的衣角,很乖巧地仰著臉,露著快樂的笑容,父親站著,笨拙地一張一張地揭著紙,我在旁邊傻傻地笑著。這時,“砰”的一聲巨響,把我們都嚇了一跳。原來給我們端綠豆湯的母親不知怎么的一出廚房就失手打翻了碗,綠豆湯流了一地,我趕緊拿了拖把去拖,發現母親的臉陰沉得可怕。
第二天一大早,我們去爬山,下午三點我們才回到家。父親上班去了,只有母親在客廳里坐著,她的腳邊放著一個很大的旅行袋。我們在房間里竊竊私語的時候,母親進來了,她把一個鑰匙遞給安安,說:“安安,從今天起你住回你自己的家吧。”母親的語調盡管非常平靜,但卻有著不可抗拒的力量,“日常生活用品以及常用藥我都給你準備好了,你只要去打掃一下就可以過正常生活了。你上大學的費用我也都替你存在銀行里了,不夠的話再向我要。”
“為什么?”母親的話讓我們猝不及防,十年來,母親對安安視同己出,相對我來說,對她給予了更多的呵護。我們做錯事,總是我先接受懲罰,理由是我大,我是姐姐,做姐姐的理應是妹妹的榜樣。我得頭痛發熱這類小病,母親很少帶我看醫生,她是護士,總用她簡單的辦法來對付我的病。但安安一生病,母親總是馬上帶她去醫院,且常常會一步不離地守候在她身邊。我生病最多在碗里多出一個荷包蛋,但安安病中總會得到糖果之類的奢侈品,在很長的時間里我都深深地妒忌著安安,妒忌她奪走了本該屬于我的愛。但是,安安對我的友好漸漸沖淡了我的妒忌,她總是搶著承擔我們的過錯,總把母親給她的東西慷慨地分我一半。我們互相包庇彼此的錯誤,一起設法逃避母親的處罰。在學校里調皮搗蛋,哪怕是主謀是我,也總是安安接受老師的批評,因為在老師的眼中,我是一個穩重老實本分的女孩,安安是個張揚得讓人難以管束的女孩,不知什么時候她就會做出一些出格的事來。多年的共同生活已讓我們把彼此看成了不能分割的一部分了。此刻,母親卻要讓安安離開我們這個家。
“你已經大了,能夠自己照顧自己了。你繼續在這個家里住下去,我也不放心了。”
“阿姨,您有什么不放心?”安安小心地問。
“你自己明白,你都在你的日記本上寫了些什么?”
安安的臉在剎那間變得紙一樣白,她艱難地問:“您有鑰匙?您都看了?”
母親沉默著不再說話,安安忽然掩面大哭,奪門而去,母親冷靜地說:“把客廳的包帶上。”安安遲疑著,但還是拎起了那只旅行袋,蹣跚地跑出門去。我茫然不知所措,看了看母親,又看看在院子里背著包在水杉樹間趔趄行走的安安,我追了出去。母親在后面厲聲說:“不許追!你若走出這個院子一步,你也不必回來了。”我怔在那里,遲疑著,不知道她們之間究竟發生了什么,一邊是生我養我的母親,一邊是一起生活了十年的妹妹,我極其懼怕母親,又無比熱愛安安,我能怎么辦?我跑過去,拉住安安,淚流滿面的安安推開了我:“我沒事,你別管我,別惹阿姨生氣。”“你若想要一個和你一樣大的后媽,你就追著她去。”母親在屋里氣急敗壞地加了一句。我被母親的話徹底打懵了,后媽是什么意思?與安安又有什么關系?安安終于還是打開了院子門,而我終于沒有追出院子,眼睜睜地看著安安深一腳,淺一腳地消失在小巷深處。我不敢問母親怎么回事,只能失魂落魄地站在院子門口,直到父親回來。父親見到哭喪著臉的我,很是奇怪,問我怎么啦。我正要向他哭訴,卻聽見母親在屋子里很大聲地叫著父親,父親撇下我,進去了。
晚飯時,父親問起了安安。母親平靜地回答:“安安應學會獨立生活了,反正遲早也得離開咱們家,九月就開學,這個假期先讓她適應這種生活吧。就連平平,也該學會獨立了。”我滿肚子的話就這樣被生生地壓了回去。整個晚上我都是不安的,一大早我就起來了,天才矇矇亮,我就悄悄地溜出了家。
安安的家在小鎮的另一邊。他父親被捕后,安安和她母親從那幢象征著權力涂著紅色外墻的小洋樓搬出,回到安姨的老屋。那是一排建于解放前的兩層木結構樓房,就在前幾年,這里還住著很多人,但現在,這房子已成為危房,能搬的都已經搬走,只剩下幾對老年夫婦還堅守在這里。記得從前我們挨了我母親一通責罵后,我和安安曾經偷偷地來過這里,開門進去,靜靜地坐著聊天,幻想著有一天兩個人能住在這里,永遠地逃離母親的管教。
安安的屋子在二樓的最里間。到那里得走完兩排吱嘎作響的樓梯,經過滿是灰塵的長長的仄仄的走廊。我推門進去,撲面而來的是一股令人難受的氣味,那是多年沒人居住的陰氣,屋子里滿是灰塵,布滿了蛛網,我的手無意中落在墻角的茶幾上,粘了一層厚厚的灰塵,這里不像有人居住的樣子。莫非安安并沒有回到這里?但,她能去哪兒?我在猶豫中穿過層層粘連在一起的蛛網推開里間的門,一只受驚的老鼠躥了出來,從我腳邊飛快地掠過。我嚇了一跳,忍不住跺腳尖叫了一聲,然后被什么絆倒在地,我趴在地上看清了那是安安的旅行包,我坐在地板上看到了滿地的紙屑,看到了地上四散的面包碎,還有四處逃躥的老鼠,更令我驚恐的是我看到地上有斑斑的血跡,順著血跡,我看到了安安下垂的手。我一下子跳了起來,安安人事不知地躺在床上,手腕上還一滴一滴地流著血。我忙亂地一把拉開旅行袋的拉鏈,“嘩啦”倒出所有的東西,我看到了那只熟悉的小藥包,母親在家里常年備著止瀉止血仁丹之類的藥,謝天謝地,我找到了一小袋止血粉,不管三七二十一,把所有的止血粉都倒在傷口上,再用一塊干凈的毛巾扎緊她的手,然后一路狂奔叫來了救護車。
母親像從前一樣,守在安安身邊,直到她脫離了危險。安安脫離生命危險后,母親做的第一件事竟是打發我去打掃安安的房子,我在安安滿地的日記碎片中看到了這樣一些話:
多么希望每天送他走出家門,為他正衣領的人是我。
如果不長大多好,那么我現在還能躺在他懷里撒嬌。
我又盼望著自己快快成熟,他不再把我看成孩子,能讓他用男人的眼神好好地看看我。
她盡管美麗動人,可哪比得上我青春年少,我有的是時間,在未來的歲月里,我一定能打贏她的。
他的額頭已爬上了皺紋,我愿意用我一生的柔情撫平它們。
……
我被這些話打懵了。但再怎么懵懂我也明白了,十九歲的安安竟然愛上我的父親!在我還是一個無知的孩子時,安安卻早已進入了情竇初開神秘的少女時代,但愛神丘比特的箭卻射錯了方向。母親毫不留情地趕走了安安,讓我明白,一個女人的愛情是神圣不可侵犯的,無論是誰,如果威脅到了她的家,她都不會心慈手軟,哪怕是自己的孩子。但是我怎么說我的母親呢?她在狠狠打擊她潛在的情敵時,并沒有置安安于不顧,整個假期她都讓我陪著安安,她要我接替她照顧好安安。我也不知道,作為當事人的父親是否知道這件事,我想多半父親并不知情。多年以后,當我面對所有的事情越來越冷靜理智的時候,總會想起母親。也許我的冷靜理智和從現實角度出發考慮問題都來源于母親對我的影響。
從表面看,這場還來不及開始就被母親扼殺了的愛情對安安并沒有什么影響。痊愈后的安安和我一起生活在那間老房子里,我們整天忙著會同學,把一撥又一撥的同學請到家里,瘋狂地聊天、打牌,唱歌,有時鬧到夜里十一二點,把這幢原本沒有生機的老房子弄得人聲鼎沸。一大幫人到河里釣魚,在溪灘里捉螃蟹,去農民的菜地里偷菜,是我們那個暑假的主要節目。因為有著如此豐富的食物來源,安安熱愛上了烹調,她成了我們的高級廚師,一條魚她能有十幾種做法,連簡單的青菜她也能變化出多種做法。她精湛的廚藝吸引著更多的同學來到我們的屋子,我們的屋子里天天充滿著歡聲笑語。只是,在別人的歡歌笑語中,安安常常不自覺地發怔走神。整個夏天安安都穿著長袖,說是怕曬太陽。她那樣說的時候,我的心在痛。夜晚她脫掉長袖睡覺前,她會抬著手臂怔怔地看著那條傷疤,我假裝沒有注意到她這個動作,翻身睡去,但我的心直咚咚直跳。我知道,安安其實并不快樂。那個假期就是在睡夢中我也是警覺的,一丁點響動就能把我驚醒。不僅僅是因為母親再三的囑托,更是因為她是安安,是我今生唯一的妹妹。
終于開學了,多姿多彩的大學生活徹底分化了我們。安安理所當然地成了校園里的明星人物,忙著參加各種社團活動,忙著和不同的男生約會。而我還是整天呆在圖書館里認真地讀著書。我們每天一起吃飯,聽她眉飛色舞地說著社團,說著某個男生奇怪的舉動,我注意到她眉眼里多了許多真實的快樂,周末我們擠在一起睡覺時也不再看到她舉著手臂盯著傷疤發怔的舉動了,夏天還沒有到,她就迫不及等地穿起了裙子。我終于放下心來了,她是真的開始了新的生活。
七
高賓沒有理由不內疚,沒有人比他更清楚,安安對他的全心全意。安安經歷過無數次戀愛,但她的心在沒有遇見高賓前,是空的,是漂浮在塵世中沒有落腳點的塵埃。美麗多才多藝的安安盡管有眾多的追求者,但情路并不順暢。安安在大學里的掀起的第一場感情風波竟與愛情無關,卻給她帶來巨大的負面影響。
一入大學安安的身影就在活躍眾多的社團里,但在美術協會上花了更多的精力,因她出色的美術功底,卓越的工作能力,不久便當上了副會長。可緊接著卻和會長傳出了緋聞。會長是有女朋友的,據說會長女朋友常常深夜守在協會辦公室門口,一看到他們兩個肩并肩地走出來,就悄悄地跟在后面,盯了很多天的梢沒有發現什么。終于有一天,協會活動結束,她在外面數著人數,估摸別人都已走完了,他們兩個還在屋里半天不出來,她不管三七二十一,破門而入,正逮著會長和安安深情相擁,她沖上去就踢了安安兩腳,會長護住安安,踢了他女朋友一腳。趁會長和他女朋友鬧得不可開交時,安安趁機溜了。但這一幕恰好被一個返回去拿東西的會員看到,于是轟動全校。但據安安自己說,她和會長根本沒有什么,她沒有和他擁抱,是她撞了一下桌子,會長趁機占便宜。但他女朋友認準了他們有事,怎么解釋也沒用,所以懶得解釋。安安對別人的竊竊私語,異樣的眼神置之不理,旁若無人地在校園里昂首挺胸地走著。會長和女朋友分手后,專心追求起安安來,遭到安安的斷然拒絕。并在食堂里,當眾把會長送的禮物摔了。再一次轟動全校。安安私下里對我說:“這種人不上品,他今天能動腳踢她,明天也會踢我。”我為安安的一針見血叫好,但在公眾眼中安安卻成了一個沒情沒義玩弄感情的人。輿論都站在會長那邊,都同情會長,可憐他賠了夫人又折兵。
如果安安在這事上能適當地做些解釋,或者做出純情女的樣子,拒絕會長的同時也沒和其他男生們交往,也許安安不至于被人說成濫情。但安安偏偏就是一個耐不住寂寞的人,她不會也不想因為別人的議論而改變自己。她聽到那些話后,甚至更精心地打扮自己,更頻繁地赴約。好多男生一邊私底下罵著她的無情無義,一邊又爭著向她獻殷情。她在別人眼中是一朵人人都想親近又都不會或者說不敢伸手摘的毒玫瑰。
安安在大一大二時惹了無數的花邊小插曲,流言蜚語不斷,說她換男朋友像換衣服,說她腳踏三只船四只船什么的,她都只一笑置之。只是,似乎盡管安安不停地忙著約會,卻從來沒見哪一個人能讓安安動心。唯一的收獲只是她的濫情被不斷地增加了具體故事。安安自己并不承認濫情,她曾不無傷感地說:“陪著玩的人有的是,卻沒有一個是真心的,都是些虛情假意的人,他們假我比他們更假,看誰假得過誰?我只是想要一個真心愛我的人,為什么就那么難?”可有哪一個追求者能聽到這樣的話,或者聽到了能理解她呢?
大四,安安實習的時候,有一個人打動了安安,那是她的師傅劉鈺,兩個人迅速地如膠似漆起來。安安和劉鈺相愛,令所有的人大跌眼鏡。劉鈺是那樣的不起眼,矮小的個子,普通的工作,平常的家境,像他那樣的人,她的追求者中無論哪一個都不會比他差。但安安就這么孤注一擲了,她說她喜歡在他面前那種平靜感覺,她從他身上感覺到了別人身上沒有的那份真心,盡管有時也會覺得心里空落落的,但那點空落比起那份真心顯得太微不足道了。可憐的安安,她太迷戀這個“真”字了!太想擁有所謂的真愛了。這場感情遭到所有的人反對,特別是劉鈺的父母,說兩人不相配,他們的兒子沒有福氣消受這樣的美人。但安安還是一畢業就不顧一切地迅速和劉鈺結婚了。安安是真誠的,不管她當時對他的感情是不是就是愛情。因為劉鈺不喜歡她有那么多朋友,她立刻和所有的人(除了我)斷絕了聯系。結婚的房子是單位里的集體宿舍,連一套像樣的家具都沒有,安安也沒有任何怨言。只是這段婚姻很短命,不到一年兩人就離婚了。離婚的表面原因是安安背著劉鈺打掉了孩子,并且單方面決定至少五年內不要孩子。安安那時才23歲,29歲的劉鈺急著要當父親,就算他愿意等,他的父母也不允許他等。他們兩個人的分歧漸漸演變成安安和劉鈺整個家族的對抗。這時的劉鈺再沒有當初的體貼,淋漓盡致地表現了市井小人的粗鄙。和安安吵架時,語言粗俗不堪,臟話一大簍一大簍地往外吐。他懷疑安安有外遇,先是盯安安的梢,后來跑到安安的單位大吵大鬧。辦離婚手續時,又為僅有的一點共同財產斤斤計較。奇怪的是安安在分配財產時亦是一絲一毫也不放過,她居然也有耐心算一個臉盆一個衣架值多少,她應得到幾個碗幾個杯子。
安安搬家那天,我去幫她。東西早就理好放在角落里,安安背起一個包,那包里是她的換洗衣服,然后指著地上那堆屬于安安的財產問:“劉鈺,這些我送給你,你要不要?”
“這是你一年賣X應得的!不敢要。”沒想到劉鈺竟然嘣出這么一句話!
“不要我就自己處理了。”安安平靜地說,她撕開紙箱,從里面拿出一摞碗,使勁朝地上摔去,然后是茶杯熱水壺幾個瓷娃娃,“乒乒乓乓”的聲音接連不斷,盡管清脆但異常刺耳,摔完后,又拿起剪刀剪那床被子,最后是一疊薄薄的錢,也就幾百塊吧,安安從容地把它們撕成碎片,扔在地上,然后揚長而去,把目瞪口呆的劉鈺扔在一片狼藉中。
離婚后,為了躲避劉鈺的無理糾纏,安安辭職了。憑著扎實的美術功底,她闖入了廣告圈,在這個以標新立異為榮的圈子里,安安如魚得水,她的美麗和才情都得到了最充分的展示和承認,安安的生活再次豐富多彩起來。她整日地忙著接業務,忙著變著法子玩,忙著結交不同的朋友,卻依然躲著大學時的同學,甚至連我也想躲。我就明白她并不快樂,她是在逃避,她不愿意她的生活中還有人記得她的失敗,她的傷痛。但是她沒法躲開我,因為我知道其實她也并不想真正躲開我,她生命的根里連著我。
在別人眼中無情無義的安安,其實內心無比善良無比純潔。在別人眼中風光無限,快快樂樂的安安,其內心世界卻是難以言說的落寞和蒼涼。她不愿意對人訴說她的痛苦,因為“自己的心事,別人的閑事”,對不關心她的人來說,她的訴說無非成了別人飯后茶余的談資,無法控制別人背后怎么說,但自己是無論如何不肯創造話柄成為某件事的佐證的。對真正關心她的人,她又怎么忍心增加他的痛苦,況且其實除了自己任何別的人都無法真正從心靈上解救哪一個人。從理論上說我完全贊成她的說法,但我卻懂得,人得減壓,一點一點小小的不快樂郁積在心里,最終能讓人精神崩潰。看似瑣碎無聊的訴說其實是最好的減壓方法,朋友或是伴侶就是用來傾訴的。在安安不忍增加我的負擔時,我卻知道友情和愛情一樣需要經營,長久的不在一起,感情要疏遠。所以,那些年我總是突然地出現安安的面前。而安安頻繁變換的通訊錄上,第一頁第一條一直就是我的信息,安安在酒巴醉得不省人事的時候,她在失去理智和別人大吵大鬧的時候,都是我趕著去收拾殘局。
離婚后的安安周旋于形形色色的男人之中,戀情不斷,但總在快要到談婚論嫁的時候,安安及時地移情別戀了。她對婚姻有了深深的恐懼感,她對我說:“婚姻這玩意兒真不是東西,能把一個天使變成魔鬼。你看劉鈺,結婚前是一個多么靦腆純樸可愛的人,結婚后成什么樣子,簡直就是無賴!”安安宣稱自己是個獨身主義者,只要愛情不要婚姻。但就是在不斷變換男主角的愛情故事里,安安似乎也并沒有享受到愛情的甜蜜。有天,安安喝醉了,抬起左臂怔怔地看著,這是一個讓我心驚肉跳的動作。我曾經以為那只是一個任性的女人少女時代的一個青澀的夢,歲月遲早會抹去那份傷痛,然而在安安的內心里,它的分量究竟有多重?安安終于失聲痛哭起來:“平平,你知道嗎?我早就不會愛了。我沒有愛過劉鈺,也沒有愛過那些男朋友。我是個浪蕩的女人,我不愛他們卻和他們玩感情游戲,我只是寂寞呀!”
直到遇上高賓,安安終于不再在酒巴喝得酩酊大醉,不再頻頻地尋找新的戀情。我不知道他們是如何相愛的,當我知道高賓的時候,安安已經告別所有的過去,專心地守著有家有孩子的高賓了。她也不再做廣告了,而是開了一家小小的精品店,雇了兩個小姑娘為她打理業務。大多數日子,她在家里優雅地畫畫,計劃著辦個人畫展。那時候的安安是幸福的。
安安是喊著“不在乎地久天長,只要曾經擁有”的口號和高賓走到一起的。在長達七八年的時間里,安安眼睛里燃燒著幸福的火焰是無法假裝的。我無法認同她的幸福,但我理解她。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如何生活沒有對錯,只有合不合世俗的觀念,人不是僅僅為自己活著,我們每做一件事得顧及到身邊親近的人的感受,比如父母。但是,安安,她從來沒把旁人的議論放在心上,也沒有至親至愛的人能約束她,她所做的一切都只需服從自己的心靈。從某種意義上說,安安活得真實。
但安安終究還是無法免俗,三十五歲時,她想當母親了。于是,安安幸福的愛情向她露出猙獰的面目。安安懷孕的事實震怒了高賓,他們開始了爭吵。高賓要安安在孩子與他之間做出選擇,要孩子他們就分手。安安以她一貫的作風,不顧不管,她說:“生孩子是我自己的事,我有能力養活自己的孩子。”安安義無反顧地選擇了孩子,“做個單身母親也不見得有多壞”安安這么說,只是命運再一次無情地打擊了她,她居然是宮外孕。安安一聽到這個診斷,當場就昏倒了,醒來,她哭著喊著“高賓”。
我沒能親眼見到高賓對安安的百般疼愛,萬般呵護,卻見識了他的冷酷。高賓對因宮外孕住院的安安不理不睬。沒有家屬的簽字,醫生不肯做手術,而安安非要高賓簽字,否則她也不肯上手術臺。我費盡周折找到了高賓,卻沒法押著高賓來醫院簽字。高賓可以從此丟下安安不管,但是我不能也不會,最終在手術單上簽字的還是我。高賓在安安即將推入手術室前,終于出現了。我看到安安的原本黯淡無光的眼神一下子亮了起來。
在手術室外,高賓明確地告訴我,他和安安從此就不再有任何關系了。因為這次沒了孩子只是意外,既然安安已經存了要孩子的心,她是不會輕易放棄這個想法的。他不愿意惹下那么大的麻煩。
“你怎么忍心這樣子對待安安?這十來年的感情就這樣完了?”
“忍心?”高賓笑了起來,“她是什么人?我們分手,我保證她很快就能找到新的愛情。她又不是純情少女,我認識她的時候,她早就閱人無數了,也不在乎多我一個了。不客氣地說,她無非是個感情騙子。誰知道她和我在一起的這些年里,除我之外還有沒有情人?”
正在此時,手術室門開了,安安走了出來,手術還沒開始,她去洗手間,她漠然地看了高賓一眼。我的心直往下沉,壞了,她一定聽到了高賓說的話。
從此以后,安安再也沒提起高賓,她的平靜讓我害怕,這不是安安的個性。她不會也從來不是一個能真正忍受委屈的人。我寧愿她呼天搶地,寧愿她尋死覓活,吵過鬧過,事情也就過去了。
很長的時間里,我沒有見到安安。她的房子屋門緊閉,怎么敲門也敲不開,電話永遠處在忙音狀態。終于有一天,別人說水香榭小區里的那個漂亮的畫家在搞行為藝術了。我趕過去,看到安安赤身裸體地站在水杉樹下,微笑著拿著畫筆在自己身上畫水杉樹。
八
正月初八,我帶著龍龍去了梅園。自從安安進了梅園,就沒再見過龍龍。安安一直說她不喜歡孩子,所以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她都沒想過要孩子,但她很喜歡龍龍。她寵他,只要龍龍看中的玩具,無論多貴,她都買。她心甘情愿地聽龍龍指揮,龍龍要騎馬,她就俯下身子給他當馬騎,龍龍拿槍指著她要她一會兒死一會兒活,她就乖乖地不停地倒下起來在生死間轉換。小時候龍龍也很依戀安安,只要安安一來,他就像塊牛皮糖似的粘上了她。去時正碰上安安在散步,她看到我很高興,挽著我的手,嘰嘰喳喳說個不停。
“你看,我把誰給你帶來了?”我指著龍龍問。
安安歪著頭,看了好一會兒,才說:“王建呀!你老公啊。不過,他怎么會這么小呢。”
“他是龍龍呢。”
“阿姨。”龍龍禮貌地叫了一聲,聲音里帶來些沙啞,十五歲的龍龍已迎來了變聲期。個子躥到了一米七,嘴邊已有了細細的絨毛,我的龍龍在不經意間已長大了。
但這一聲“阿姨”卻讓安安受了驚,她害怕地一疊聲地說:“他不是龍龍,他不是龍龍,龍龍不是這個樣子的。”她躲到我身后,雙手緊緊地摟住我的腰,頭從肩膀上探出來,看著龍龍,渾身發著抖,“平平,他不是龍龍,他不是,他搶走了我的龍龍,他不是好人,你讓他快走。”
我沒有辦法,只好讓龍龍遠遠地走到一邊,然后柔聲問她:“他不是龍龍,那龍龍是怎樣的?”
安安放開我,想了想,然后利索地撿起一根樹枝,在地上“刷刷”地畫了起來,委屈地說:“這才是龍龍。”我在旁邊看,龍龍的輪廓已在了,五官極其神似,一個稚氣調皮的小男孩形象躍然紙上,那是龍龍七八歲時的樣子。
“是呀,這是龍龍,但龍龍現在長大了,就成剛才那個人的樣子了。”
“長大了就成那樣子了?”安安疑惑地說,“不會的,他不會變的,他永遠就是這個樣子的。”安安的語氣越來越急,她指著地上的龍龍的像,幾乎是氣急敗壞地說。
我撫著安安的背,拉著她在路邊坐下,讓她安靜下來,其實我也多么希望龍龍一直就是七八歲時的樣子,聰明漂亮的孩子小時候是大人的開心果,長大了卻成了父母的定時炸彈,孩子成長的過程是大人擔驚受怕的過程。沒有人比我更害怕龍龍的長大,但是安安能夠拒絕接受龍龍的變化,我卻不能。關于龍龍,我已決定過完這個寒假,就把他送到邊遠的鄉村中學讀書。學校處在半山腰,方圓十幾里路內沒有網吧,沒有電影院,但校內有完善的體育設施,甚至還有游泳館,體育教育是這個學校的特色教育。山上有學校開墾的農田,那是學生的農業實踐基地,學校設有農業課。龍龍喜歡那里的環境,也喜歡那里的課程安排,他自己同意去那里學習。在別人想方設法把孩子往城里送,讓他接受良好的城市教育的時候,我卻把孩子送往農村,讓他學習勞動。我不是標新立異,只是一廂情愿地想給他一個遠離文明污染的環境。我無法肯定龍龍到了那里就能擺脫網絡這張惡魔,但是希望他能熱愛上豐富多彩的體育運動,既強健體魄又陶冶性情。在他十幾年的成長過程中,他缺少的是在球場上流淚流汗的經歷,缺少漫山遍野撒腿狂奔的快樂,十幾年來我們給予了他太多所謂文明高雅的教育,恨不得琴棋書畫樣樣都讓他精通,唯獨忽視了體育鍛煉。也許在沒有網絡的環境里他會很容易地喜歡上運動,孩子的興趣總是很容易被轉變的,龍龍畢竟還只是一個不懂事的少年呀。王建開玩笑說:“你把龍龍的愛好連根拔了,咱們的龍龍這么聰明,你就不怕一個比爾蓋茨在你手中被埋沒了。”從理論上說王建的話也不是沒有道理,但世上聰明的人很多,能成為比爾蓋茨的人卻只有一個,世上迷戀電腦的聰明少年何止成千上萬,但造就電腦天長的寥寥無幾,大多數只是成了網絡的犧牲品。我怎敢期望龍龍會是那幸運的寥寥無幾之一呢?龍龍盡管聰明,但我知道他僅僅只是眾多聰明人中極普通的一個。聰明的人容易偏執,我只希望聰明的龍龍能理性平和地對待問題,做一個平常幸福的人。
不知什么時候,龍龍又回來了,他靜靜地坐在我們對面,看著他時常惦念著的安姨。小時候,他常常說要跟我來看安安,每次都讓王建阻止了,他認為讓一個孩子和一個瘋子接觸總是不好的,我也怕在我們來的時候,梅園里某個病人突然失控誤傷龍龍。
“你是誰?新來的嗎?”安安忘記了剛才那一幕,好奇地問著龍龍。我趕緊向龍龍遞眼色,讓他千萬別說“我是龍龍”。
“為什么要告訴你?”龍龍顯然明白我的意思,他逗著他的阿姨,“除非你先告訴我你是誰?”
安安沉默了,她在認真地思考該不該告訴龍龍,忽然,她指著地上的“龍龍”說:“你把他還我,我就告訴你。”
龍龍噎住了,他看著那個多年前的自己,說不出話。他抬頭看我,眼神竟有與他年齡不相符的憂傷。安安挑釁似地看著龍龍,然后站了起來,決定不理龍龍,徑直走了。我跟過去,竟然看到了手捧鮮花的高賓。
高賓把鮮花放在床頭柜上,安安看著這一大捧含苞欲放的玫瑰,臉上現出煩躁的表情,她伸手抽出一朵,恨恨地撕著花瓣,扔到地上,又狠狠地踩了一腳,她一朵一朵地撕著,一腳一腳地踩著,臉上的表情是憤怒的瘋狂。高賓被嚇壞了,我也愣住了。這時,龍龍走過去,陪著安安一起撕,一起踩,直到所有的玫瑰花瓣都成了樣子丑陋顏色模糊的可疑怪物后,安安才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拉著龍龍的手,如釋重負般地坐下了,說:“可累壞了,謝謝你。”
我和高賓面面相覷,我想我們都懂得安安只是看到玫瑰花本能地恨,卻不知道為什么恨,玫瑰花原本是安安最喜歡的花,但這五年多來,她似乎已忘記了玫瑰花,也忘記了她最愛喝的玫瑰花茶,她忘記了她自己曾經的生活。她在這里建立起了一個屬于她自己的全新的世界,這個世界的秩序是我們所無法全部理解的。
車子駛上了安靜的鄉間小道,龍龍忽然對我說:“媽媽,你放心,到了新學校,我會好好學習,不再讓你操心了。媽媽,我知道了你這些年真不容易呀。”我握緊龍龍的手,心里一陣寬慰。其實媽媽不要求你多么用功,只希望你能健康快樂地生活。
“李平,我是不是不應來看安安?以后,我還該不該來?我去看她,對她的病有沒有好處?”高賓問我,我無語。理智如我,也無法回答。我不想埋怨高賓打攪了安安的生活,也許他的出現能讓安安恢復正常。生活有他慣常的軌道,安安不小心滑出了軌跡,躲入梅園,避開了所有她不愿意不想面對的一切。盡管其實我愿意她這樣安靜快樂地生活,真正地不必顧慮別人的想法,但是安安真實的內心,她是否就真愿意永遠生活在混沌之中?高賓曾是安安生活的中心,我不是安安,我怎么知道安安是否依然還期望他為她撐起一個愛的世界?
耳邊開始有了嘈雜的車聲,我們已經進入了市區。每次從梅園回來,車一入環城線,我的心都會無端地生出一絲煩躁,慢慢進入市區,下車重又踏上熟悉的道路時,那點煩躁才會慢慢平靜下來。一直以為,我對安安的意義重大,如果沒有我,安安只能在人群中流浪,忍受風吹雨打,忍受欺凌嘲笑,忍受頑童們扔向她的石子。安安的父母給了她生命,我的父母把她養育成人,而我卻給了她一個安靜的世界。但是,此刻,我忽然意識到對我來說沒有什么人能比安安更重要,這五年多來,在她面前,我是真實的,我把我所有的不痛快統統倒給她,所有在人前不能說不應說的話我都在她面前說了,安安只是沉靜地聽著,也許不說一語,偶爾說一句卻字字是真理。她在我面前展現了一個混沌然而純潔干凈的世界,我從中感受到了別人無法給予的安靜和美好,我有什么資格說是我給了安安一片小小的晴空?我有什么資格自認我是安安的救世主?我們只是相扶著走在人生的路上。有一天,若是安安不再需要我,我生命的天空是不是就缺失了一角?
但是無論怎樣,日子要往前去。龍龍會長大,他會有他的處世方法,也許如我一般冷靜平和,也許永遠無法改變桀傲不遜的本性,難以適應這個社會,但世界之大,總有他的容身之處。高賓為女兒奔波,為安安累心,也許他會一直這樣勞碌下去,也許有一天他會疲倦,一走了之。安安也許明天就忽然從混濁中清醒,也許一輩子就活在她的世界里。但是無論如何,生活還要繼續。就像那些水杉樹,春來了發芽,秋來了落葉。在安安的心里,安安的畫里,水杉樹永遠是美麗無比的。其實,生活也應是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