螞蟻

　　這天，我正在值班，一個人貼著門沿溜了進來，說他要報案。他猶猶豫豫的，看看這里又看看那里。像是在下定什么決心。我叫他別擔心，有什么盡管說。我指了指背后的幾個大字，又指了指對面的椅子，意思是叫他坐下來慢慢說。我甚至還準備動身去給他倒杯水。誰知他忽然瞪了我一眼，用力拽住我的手臂，不過他似乎馬上意識到他同時拽住的還有硬挺的警服，不禁又松了手，咝咝地哈著氣，嘟噥道，我不坐，我哪有心思坐，你這個民警，什么意思嘛。見我不做聲，他倒是又坐了下來，說，坐就坐。
　　從他時高時低的敘說里，我知道了事情的大致經過。他叫徐大林，住本市××路。她女兒徐海鷗在市內一家有名的賓館做服務員。一天，她女兒從賓館六樓一間套房的窗戶里掉了下來，砸在樓下一家商店的房頂上，被人發現時，已經斷了氣。
　　我覺得這事情很耳熟。我仔細回想著，忽然記了起來。幾天前，市內的一家報紙已經報道過這件事。你看，才發生幾天的事情，我都差點想不起來。因為現在這樣的事情太多。所里也訂了那份報紙。它上面經常會提到我們單位的名字。那的確是一件慘事，聽說女孩只穿著內衣，幾乎是裸體。從樓上摔下來，剛好摔在一個什么夾縫里，消防隊員費了好大的勁才把她的尸體弄出來。那是一家四星級賓館，去年一個著名的香港歌星來開演唱會時，就是住在那里的。那間客房至今還保留在那里，以高價提供給歌星的粉絲們住。不過女孩的死亡原因究竟是他殺，還是自殺，報紙并沒說明，只說警方正在調查之中。
　　我是一個剛走上崗位的民警。在一次招聘公務員的考試中，我被錄用了。我娘聽說我要當警察，急得要哭，好像我是上戰場一般。我們村子里有個人，當兵打仗犧牲了，被埋在前線，他爹娘想去看看，可一直湊不起路費。后來聽說我只是坐在辦公室里寫寫劃劃，娘才漸漸放下心來。不過那天，她忽然又哭哭啼啼地打電話來，說她夢見我被一幫壞人追殺，我身上中了好幾刀。都是電視鬧的。她一看電視里的警察，就想到我。那幾天電視里在播一個人為了報復社會拿刀殺了好幾個警察的事，弄得她放下的心又提了起來。她要我每天都打電話回去，不然她就吃不下飯睡不著覺。也難怪娘那么擔心。我在網上看到，每當警察被攻擊或被殺，許多人都不分青紅皂白地叫好，我很是驚訝。好像人民警察已經成了人民的敵人。我抬頭望著這個叫徐大林的人，忽然發現他眼中也有一絲對我的警惕和不信任。
　　我說，這件事我早已知道了，不是說警方已介入調查嗎？因為那個地段不歸我們管，你有什么情況，可隨時向那邊的派出所反映。
　　他說，我對那里的派出所不信任。他們的一個所長，曾經一槍打死了他的情敵。后來換了一個所長，也不是什么好東西，貪污了很多錢，把女兒送到國外去讀書，誰知前不久她女兒被人家外國人殺掉了，哈哈，活該！
　　我說，我是外地人，剛來，這些事，我倒沒聽說過。
　　他說，你當然不知道了，那個派出所，鬧了很多笑話。有個路段老是發生搶劫，你猜他們怎么辦？他們居然在路邊豎了塊牌子，上面寫著：本路段屬搶劫高發地段，望市民晚上八點后盡量減少或不要出行。××派出所宣。
　　模模糊糊的，我記得好像是有過這么一回事，但具體發生在哪里我已經忘了。我搔搔頭皮。見我有些窘迫，他竟高興地笑了起來，笑紋一圈圈從他嘴邊蕩開，黃黃的牙齒也露了出來，使他的嘴巴看上去有些惡心。我想這哪像是來報案的，但馬上我似乎明白過來，忙離他遠了一點。我差點忘了，受害者家屬的這種笑是很可怕的，說不定他會忽然向我攻擊或做出其他破壞性的舉動。我的手下意識地按住桌上的電話。
　　他仿佛看出我要干什么，忙一個勁地擺手，似乎是叫我不要緊張。他低下頭來，一副泄了氣的樣子。過了一會兒他又抬起頭，拉拉衣領，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他上身穿一件灰色夾克，下身穿一b+YrMp9vxAmVN4OnZihTLQ==條藍色長褲，總之有些灰不溜秋的。他穿什么鞋子我一下子看不到，必須把腦袋伸過桌面去。但我擔心他會忽然向我撲過來。我一個當交警的朋友，一次在處理交通事故時，受害者家屬對他的處理不滿意，在交警隊門口把他團團圍住，揍了個半死，圍觀的人誰也不肯上前。不過我仔細觀察了一下這個人，大概因事情過去了幾天，他已經比較平靜了，臉上只有一種刀削后留下的悲傷。也就是說，感情的風暴已經從他臉上刮過去了，地面上的浮沙沒有了，露出了凸凹的硬石。他的顴骨的確在硬硬地聳立著，有些突如其來。一道流沙一直掛向嘴角，嘴唇下撇，一副孤苦無助的樣子。他身上的衣服還算干凈，現在我已經知道了，剛經歷過慘痛事故的人，是不會注意自己的衣著的。他們的身上往往沾著草屑、灰塵和一些可疑的液體，皮膚的顏色往往不太均勻。而這個人，衣服好像及時洗過，臉上也沒有垃圾或堵不住的泉眼，甚至連胡須也刮了。手背上的藍色血管看得很清楚。這時我才忽然注意到他還背著一只類似于中學生用的帆布書包。見我打量那只包，他忙把它移到胸前，生怕被我搶去似的。他說，我已經做好了上訪的準備，如果你這個民警不幫我處理好，我就要去上訪，到北京到中央去上訪。前段時間，我們那條街上搞拆遷，有個人被打傷了，相關部門不但一直沒給個說法，還強行把他的房子拆了，那個人告了很多狀，一點用都沒有，結果坐火車跑到北京去，從一個立交橋上跳了下來。當時正好亮起綠燈，許多車爭著往前跑，根本沒人顧得上他。這樣的事當然沒人報道，市里也只把區長撤了職，說他不該讓人跑到北京去。還有件事你知道唄，有個人身上綁著雷管，跑到公安廳去爆炸了，這件事報紙上也沒有報道，但我把它記下來了。我點了點頭。后一件事我聽說了，省公安廳離我們這里很近。所長說，一個亡命之徒，好像是兒子被城管打殘廢了。又說，對這樣的人我們一定要注意。于是我再次盯緊了眼前這個人背著的帆布包。他笑了笑，拿起包朝我揚了揚，說，我的包里可沒有雷管，你放心，都是一些報案的材料。我已經把它們都復印下來了，就是被人家搶去銷毀了也不要緊。
　　我說，既然你女兒的事情已經立了案，相信不久，會真相大白的，你別急。對像他這樣受了打擊和刺激的人，我只能安撫了。
　　他說，我不要他們立案，我要到你這兒來重新立過。
　　我說，我們是一個系統的，同一個案子，沒必要那邊立了，這邊又立。
　　他說，我不管，你聽我說。他的眼睛忽然潮濕起來。不知是著急還是傷心。他說，你不知道我女兒有多漂亮，走在大街上，很多人要回頭看，每當這時，我都恨不得拿棍子把那些流氓樣的目光打跑。他們像蒼蠅一樣叮在我女兒的臉上、身上。我氣憤得要命。他說你知道我為什么把女兒叫做徐海鷗嗎？因為我希望她像海鷗一樣，有理想、有朝氣地飛起來，飛過大海，飛到歐洲、飛到美國去。很多人，有了錢就把孩子往國外送，我也一樣。不一樣的是我沒有錢。為此我和老婆省吃儉用，因為我們既貪不了污，又受不了賄。我老是想，如果我能貪污，那就好了，我就大大地貪一回污，然后洗手不干，或跑到國外去，政府派人去做工作我也不回來，沒人有那么傻，誰都知道回來沒有好果子吃。可我只是個小工人，我老婆還下了崗，在超市門口擦皮鞋，你說，我們能貪什么污呢？有時候，我老婆在超市門口撿到了黃燦燦的五角錢，忙緊緊抓在手里，警惕地看看四周，好像撿到了金子。撿到了一塊，那嘴巴會笑得回到家里后還沒有合攏。我和她互相打氣：笨鳥先飛，每攢下一角錢，我們離理想就近了一步。誰知女兒不爭氣，從小就好吃懶做，愛穿衣打扮，天天往身上灑花露水，讀初中時就跟同學談戀愛，被我捉住痛打了一頓。誰知她脾氣倒挺犟的——現在想來，說不定正是這個犟脾氣害了她。如果她不是那么犟，說不定就不會跳樓。被人家強迫一回也無所謂，只要把命保住就行。再說她也不是沒開封的酒，早在讀初中時，就跟人家睡覺了。我那個痛心啊，我下決心不再管她。我把存在銀行里的錢取了出來，跑到酒館里喝得爛醉，像頭豬似地被人家抬了回來，口袋里的錢也掉了個精光。所以酒醒后我又后悔，忙爬起來去賺錢。我發現我對女兒的事更上心了。老婆早就對我說，你要是真的不管女兒的事，那太陽就從西邊出來了。被她說對了。女兒沒考上高中，自然也就沒機會上大學，我送女兒出國的想法完全成了泡影。我只好把對她的理想放低，希望她找份好工作，再找個好丈夫，那我的心愿也算了結了。我送她去學手藝，誰知她學了好幾樣，都沒有學成。她吃不得一點苦。我急了，問她到底想干點什么，她從塑料盒里挖了顆蜜餞填進嘴里，說，一家四星級賓館正在招工，她已經報了名，幾天后就要面試了。我一聽，很生氣，說，那里有什么好，你沒看報紙和電視里說，很多亂七八糟的事情都是在那里發生的。我老婆也反對。誰知我女兒更有勁了，她振振有詞地對我們說，為什么不讓她去，在賓館做服務員，可以天天穿旗袍，住洋房，雖然那洋房不是自己的，但這又有什么區別呢？她居然說出這種沒出息的話來。我對老婆說，我真的不管了。老婆說，她也不管。女兒就高高興興到賓館上班去了。她那么漂亮，管面試的人一看就通過了。女兒先做了一段時間的迎賓小姐。雖然說不管，我還是天天跑過去，悄悄看她一眼又回來。相比較而言，我覺得她還是當迎賓小姐好，站在門口，別人不敢對她怎么樣，比較安全。我看到她穿著旗袍站在那里，真的是漂亮得很，我看了很驕傲。然而我也更不放心了。我一天要偷偷去賓館門口看她好幾次。她在，我很高興，她不在，我不禁心發慌，腳也軟了。我不知道她干什么去了。我滿腦子胡思亂想，猜想她在那里面被人欺負。我喉嚨發干，恨不得沖進賓館里去。她腦子那么簡單，人家要欺負她是很容易的。給她灌一杯酒或送她一塊巧克力，說不定就可以達到目的。有一次，我看她在吃巧克力，我以為很便宜，也嘗了一點點，誰知我老婆趕緊說，你也吃！你知道多少錢一塊么？這一盒要一百多塊錢哪！嚇得我差點把它吐出來。我不禁疑惑，女兒哪有錢買這么貴的糖呢？說不定是哪個男的給她買的。我要她辭工，她不干。她不但不干，反而不當迎賓了，她說她被調到客房部去了，那里更輕松、工資更高了。我說，人家憑什么讓你得好處呢？她說老板喜歡她啊，老板說過段時間還要提拔她做領班呢。你說這孩子傻不傻，因此我更不放心了。我在酒店外走來走去，每一個角落都走遍了，可我在酒店外面根本看不到她。那么高、那么結實的墻，還有茶色玻璃和窗簾。我簡直不知道從哪里下手，恨不得變成一只螞蟻爬到賓館的每一個房間去看看，好知道女兒在干什么。如果有人欺負她，我就從后面狠狠砸他的腦袋。我經常做惡夢，夢見女兒被人家脫光了衣服，從窗子里扔了下來。有一次，電視里說一個女孩被人從賓館的樓上扔了下來，只穿著三角褲，掛在那里直晃蕩。哎呀，沒想到這種事情現在真的發生在我女兒身上了！她被人家欺負了！
　　
　　我說，報紙上不是說，還沒有最后定論么？你憑什么斷定你女兒被人家欺負了呢？
　　他說，你聽他們瞎扯，他們什么時候能把真相告訴別人？跟你說，現在很多事情，不用他們講，我也知道真相，他們只會混淆真相。他叩了叩他腦袋，說，我這里什么都有，什么都知道，它越來越眾人皆醉我獨醒了。這家伙，居然還咬文嚼字。他繼續說，你忘了？前段時間，一家飯店一千多人中毒，結果到了報紙上，只有三百人。三百人也不是小數字啊，可什么動靜也沒有。衛生部門檢測后，結果出來了，卻怎么也不肯公布。你沒聽電視里檢測人員對記者說：檢測結果是出來了，可目前還不能公布。你說，他們為什么不肯公布呢？所以我女兒的事，他們一樣很清楚，但就是不肯公布真相。問題是，他們越不公布真相，大家便越是知道真相。
　　我可不想聽他說繞口令。我換了個話題，說，你女兒在事前是否跟你透露過什么？
　　他說，她哪會跟我講呢，她是個賤骨頭，看到有錢的男人就興奮得眼冒綠光。有時候我恨不得她變成個瞎子癱子植物人，哪怕我和她媽養她一輩子，我也愿意。那我就可以把她關在家里，誰都傷害不了她。你不知道，從她讀小學起我就擔心，擔心她在上學的路上被車撞或被人家拐騙。有時候老師拖堂，沒按時放學，我急得要死。晚上我要起來好幾次給她蓋被子，檢查門是否關上，是否有小偷進來藏在她床底下。有一段時間，我還擔心她夢游。我想，要是她半夜起來夢游，游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怎么辦呢？為此我把門鎖得緊緊的，把鑰匙藏在我枕頭底下。好不容易等她長大了，我又怕她被男人騙，那她一輩子可就毀了，結果她還是跟一個男同學上了床。你說，她才多大啊。跟你說實話，知道她考不上大學出不了國，也有讓我暗暗高興的地方。你想，她要是出了國，那我更不要擔心得要命？她在我身邊，至少我能天天看見她，雖然她后來住到賓館里去了，每星期也還是要回來一兩次的。這時我就悄悄打量她的臉色和肚子，看她臉上是否有明顯的雀斑。她媽懷她時，就長了一臉的雀斑，把她生下來，雀斑也就漸漸沒有了。好像它們是報喜的喜雀。但現在如果我女兒臉上忽然也出現這種雀斑，就不是喜雀而是烏鴉了。我還故意買了一些沒熟的水果放在家里，看她是否會撲過去，因為她平時是怕酸的。或注意她是否會忽然捂著嘴巴奔向衛生間。如果真的發生了這樣的事，老天，我該怎么辦呢？我的耳朵肯定嗡嗡作響，緊接著頭腦一片空白。我似乎預感到要出事，常坐在電話旁邊發呆，好像在等待那個災難性時刻的來臨。所以當電話鈴煩躁地響起來時，我趕緊拿起來。我扔下話筒大叫一聲，失魂落魄往外跑。
　　我說，你見到女兒時，她還活著么？
　　他說，她要是活著就好了，她早已斷了氣。我把她抱在懷里，像個女人一樣哭。我也顧不上她幾乎沒穿衣服。你說，大白天的，她為什么沒穿衣服？難道她們在賓館里上班都不用穿衣服？忽然，我大叫了起來，如果她是活著摔下樓的，那她一定會跌破什么地方，身上和地上都會有血，可我女兒身上沒有傷痕，地上也沒有半點血跡。也就是說，她肯定是被人家弄死了才扔下樓的。這樣的事，我以前在電視里也看過。
　　我說，你可以要求尸檢啊。
　　他說，對啊，我也是這么想的，我要求公安部門保存我女兒的遺體，可忽然，來了一輛警車，跳下好幾個警察，強行把我女兒拉到火葬場去火化了。
　　我說，那怎么行，這不更說明你女兒的死有疑問嗎？
　　他說，是啊是啊，要是警察都像你這樣就好了。我和老婆又哭又鬧，這時一個人過來跟我說，你們要保持冷靜，徐海鷗同志雖然死了，但她的血不會白流，你們一定要化悲痛為力量，先回家去好好休息。我說，關鍵是我女兒沒流血。他說，沒流血就更好說了，我們會查出事實真相的。我說，尸體都沒有了，你們怎么查得出真相？他說，在你來這里之前，我們已經提取了化驗樣本，你一定要相信我們，我們的法醫是省內有名的專家。我說，我也要像電視里說的那個人一樣，把女兒的尸體放進冰箱里，直到事情水落石出的那一天。他說，還是讓死者入土為安吧。他的這句話讓我受了感動，我的淚水淹沒了整個臉。但我馬上明白我不該這樣。我不爭氣地又中了他們的計。我的眼淚真不值錢。第二天，我又去找他們。其實我已經猜到他們會怎么說，但我不去，他們反而會說我理虧了，是不是？我找到昨天跟我說話的那個人，果然，他跟我說，經調查，我女兒是自殺的。我說，我女兒不會自殺，她沒有想不開的事，她每天都像個賤骨頭一樣，高興得要命，怎么會自殺呢？他說，你看到的是表象，其實，根據賓館其他服務員的反映，你女兒有嚴重的抑郁癥，也就是說，有精神病。我冷笑了一聲。我終于冷笑了，同時我不自覺地把腰干挺了挺，我冷冷地說，我就知道是這個結果。說完我頭也不回地走了出來。
　　我說，那你女兒真的是精神病嗎？
　　他瞪了我一眼，說，你也這么認為嗎？那他們的目的就達到了，哈哈。不過，我怎么這么糊涂，你們本來就是一家人嘛，你當然幫他們說話了。
　　我說，你誤會了，我這不是在問你嗎？
　　他說，如果這個結論成立，那我女兒算是白死了，被人害死了不算，還要背上一個神經病的壞名聲。這一招真毒啊，如果我堅持這么告狀、上訪，有一天他們肯定也會以這個名義把我抓起來的。這樣，他們便什么罪責也沒有了，總之，一句話：她是神經病！就把什么都打發了。即使我沒有神經病，遲早也會被折磨成神經病的，那他們的目的就達到了，所以我經常對自己說，千萬不要讓自己變成神經病。我要始終保持清醒的頭腦。如果我被他們打死了，他們就會輕描淡寫地說，我有心臟病，我不是被打死的而是死于心臟病突然爆發。跟你說，我知道他們的詭計。即使我女兒是神經病，我也要追查她的神經病是哪來的，反正她去賓館上班前一切正常，是沒有神經病的。從派出所出來，我往回走，到了我家那條街上，我這才發現別人早已知道了這個結論，他們沖我指指點點，像是在說，怪不得，原來他女兒是神經病啊。在他們看來，既然是神經病，做出種種異常的舉止（包括跳樓）來也就不足為奇了，賓館也就不需要為我女兒的跳樓負責了。有的人還咧著嘴巴，在那里幸災樂禍。
　　我說，既然你女兒已經被火化了，這個問題還真不好說。在我們那個小縣城里，有個待業青年喝醉了酒，倒在街邊，結果被城管和公安局當作死人拉去解剖了。聽說剛剪開他的肚子時，發現他還是活的。他忽然舉起雙手，像是要伸懶腰。不過既然已經這樣，相關人員索性把他的肚子全部剪開了。當然，后面這些，是我的心理活動。
　　他說，是啊，已經死無對證了，你說，我該怎么辦呢？
　　我不禁責怪起他來，說道，你當時至少應該保留點什么，比如你女兒的內衣什么的，說不定上面會有些證據。我預感到，他的事情，一時半刻解決不了，說不定里面還真的有些我把握不了的背景，我有些后悔自己的熱心，便想盡快打發他走。碰到這種情況，現在我有經驗了，那就是，故意找出對方的錯處，讓他悔恨、內疚。
　　誰知他忽然又激動起來，他說，有什么用？你說，有什么用？跟你說，我想到過這個問題，可是，我怕他們會說，這能說明什么問題呢？說不定那是你女兒自愿的，你女兒不是在讀初中的時候就跟人睡過覺了么？這足以說明她的風流成性。再說，她跟沒跟人睡過覺與她的跳樓，有什么直接關系呢？她完全可以先睡覺，再跳樓，一個精神病人在興奮當中是最容易做出沖動的事情來的。何況那上面的痕跡到底是誰的還說不清楚，說不定是你自己的，你把自己的精液涂在上面拿來陷害別人，這樣的例子以前就有過，聽說那個老家伙已經被抓起來了，面臨著偽證罪的指控。
　　我說，看來你對法律還挺懂，一套一套的。不過那是在其他地方發生的事情，又不是我們這里。
　　
　　他說，有什么區別？對于我來說，都是一樣。我女兒不是死于某一個人，我肯定他們不止一個人，我女兒個子那么高，這一點很像她媽，有力氣，有一次我跟她掰手腕，都沒掰過她。現在我后悔沒讓她去搞體育，說不定還能拿個奧運冠軍什么的為國爭光，可是你看，現在，唉……我知道，如果對方是一個人，是對付不了我女兒的。我見過她們經理，像個癆病鬼似的，他手下那幫打手一個個也是這樣，只有眼光特別兇狠。有一次我在賓館門口偷偷朝里看，剛一伸頭，一個家伙就狠狠瞪了我一眼，嚇得我趕緊跑掉了。
　　我說，這不更說明了你女兒不是被他們推下來的而是自殺的嗎？如果你女兒真的犯了精神病，以上種種情況都是可能出現的。我不耐煩了，像是在故意和他抬杠。
　　什么？他氣憤地說，你也跟他們講一樣的話！跟你說，知道我為什么進來找你嗎？因為你看上去跟他們不一樣，你文質彬彬的，還戴著眼鏡。我在外面觀察了好久才進來。我還知道你中午在哪里吃盒飯，在哪里買香煙，那個家伙還故意少收了你兩塊錢對吧？——我對你的一舉一動都很清楚。你告訴我，我女兒為什么要跳樓呢？她從那么高的地方摔下來為什么沒有受傷沒有流血呢？她的尸體為什么那么快被強行拉走了呢？
　　我不禁有些害怕起來。沒想到我的一舉一動已經被人監視了。他后面說了些什么我根本沒聽進去。我在想自己的事情。當初報考公務員時我報的是安全局。我羨慕安全局的人能隨意監聽別人的電話。我聽一個人說，他有個親戚在安全局，他們可以隨時監聽任何一個人的電話。比如懷疑誰是貪官，就把他的電話監聽起來。懷疑誰有反動傾向，把他的電話也監聽起來。在我讀大學的那個城市，有個記者因在網上透露了不該透露的事情（一起事故的真實死亡人數），他的所有電話都被監聽，而且在一個深夜被警方搜查，說他窩藏毒品，把他抓起來了。我想，要是我在安全局工作，我就不用擔心女朋友欺騙我了，她先是跟我談戀愛，后來卻跟我的一個好朋友搞上了。是怎么被我發現的呢？因為有一次我想請他們吃飯，我先打她的電話，占線，打朋友的電話，也占線。過了幾分鐘，還是這樣。過了十幾分鐘，依然是這樣。我吃了一驚，心想是不是他們在互相通話呢？我就一直打他們的電話。我瘋了一般，撥了不下一百次。終于，她的電話通了，我忙掛掉，撥朋友的電話，也通了。這說明剛才的確是他們在通電話。他們有什么事情瞞著我興致勃勃地通了這么長時間的電話呢？后來，這樣的情況我又碰上了幾次。我多想知道他們在說什么，那我就有指責他們的證據了。我痛苦得要命。沒多久，我就向女朋友提出了分手。本來我不過是試試她，誰知她竟滿不在乎地答應了。我攥緊拳頭，發誓要考公務員，而且要考安全局，以后談戀愛我就知道女朋友是不是真的對我好，是不是背著我又在跟別人好。如果我有興趣，還可以把那些高級官員的電話都監聽起來。我想做一個社會調查。我想知道他們在電話里跟別人說了些什么，這樣我就能掌握許多內幕和秘密了。當然，這只是我內心的狂想，我從沒把它表露出來。可我終究沒能進安全局，只進了一個小小的派出所，當了個小小的民警。
　　我生氣了，說，你為什么要偷偷監視我？你好大膽子，不怕我把你抓起來！
　　他說，嘿嘿，我正等著你來抓我呢，那我就可以趁機喊冤枉了。忽然，他臉上顯出一種讓我恐懼的得意神色。他繼續說，現在，你的命運完全掌握在我手里，我愿對你怎么樣就怎么樣！
　　我再次緊盯著他的背包。他笑了，是那種仿佛一看到我緊張，他便忍不住的那種笑。他把包放在桌子上，我——
　　他再次笑了，說，你真是個膽小的家伙，你以為我包里有炸藥嗎？告訴你，現在國家對炸藥管得這么緊，我到哪里去弄炸藥？當然，任何事情都是相對的，如果我真的想弄，不管管得多么緊，我也能把炸藥弄來，你信不信？可我不想那么干。我不相信炸藥能解決什么問題。來，給你。
　　我把包抓了過來。包很輕，并不像裝了炸藥的樣子。我很奇怪，問他，你憑什么說我被你掌握在手中？
　　他說，你要是不信，我們就試試，你沒看到網上，不管警察跟我們老百姓發生了什么沖突，哪怕我們殺死了警察，網上的意見還是向著我們的，大部分人都為警察的死亡叫好。不信你試試，你打我吧，明天網上保證會出現“警察痛打報警市民”之類的帖子，然后你的上級部門為了平息事態，會不顧事實地對你作出嚴肅處理。
　　我瞪了瞪眼。但我承認，他的話是有道理的。最近的確也出現過類似的事情。比如什么地方的公安局，在街頭上把一個渾身是傷的報警者擊斃了，并聲稱對方有襲警嫌疑。實際上對方手無寸鐵，并正在受到惡勢力的追擊。更可笑的是，事后省公安系統都為此事撒謊。還有一個警察，在一家酒吧消費時醉酒打人，結果也被人打了，第二天酒吧被封，對方也以襲警罪被抓了起來，因為該警察聲稱他是在執行公務。實際上那是一個特警，是不可能到酒吧去執行公務的。難怪當某地的警察被暴徒殺死時，網上居然一片叫好。想到這里，我有些膽怯了，但我并不想逃跑。我不自覺地把自己的身體放在易受到攻擊的位置，他想襲擊我，那是輕而易舉的事。我驚訝地發現，我竟在隱隱渴望他的襲擊。
　　他有些詭異地朝我笑了笑，當著我的面把布包打開。他說，你不是要證據嗎，你看，這些全是。現在，你可以幫我立案了，因為我剛從報上看到，市里主管政法的領導到外國出差不肯回來了，原來他早已把老婆和兒子弄了過去，他帶了一大筆公款跟妻兒們團聚去了。雖然市里又派了幾個人去勸他回來，他當然不會回來，回來才是傻瓜。他一走，我的案子就可以公布真相了，對吧？
　　我一看，他包里全是剪報。它們大小不一，形狀各異，那些字像螞蟻一樣亂爬著。他包里全是螞蟻。我正在驚訝，從門外忽然闖進一個什么人來，說，爸，我總算找到你了，你怎么又跑出來了。說著，朝我抱歉地笑笑。是個二十歲左右的女孩子，穿著藍和白的某賓館的制服。她過來拉住他的手，幫他把那些螞蟻全塞進包里去，說，爸，我今天換班了，我們回家吧。他嘟嘟噥噥說道，回家就回家。他們轉過身去，沒再看我一眼。我叫了一聲：喂！女孩子回過頭來，這時我看清了她制服上印著的那家賓館的名字。它就在前面，離我們單位不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