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克的詩(5首)

　　天黑
　　
　　天黑了。每天都會黑
　　正如每天都會白，或者陰。
　　陰與黑不好辨認(rèn)，正如
　　白與蒼白不是兄弟。
　　
　　而是夫妻。每天在一起
　　眉眼漸漸接近。
　　心里想的也接近嗎？
　　刻薄的風(fēng)格或者對白。
　　
　　天黑了。鄉(xiāng)村之雞回巢
　　而城市之雞出巢。
　　生活剛剛開始，而不是
　　偉大而可憐的結(jié)束。
　　
　　我在黑中看到樂趣。
　　好像我不在黑里。
　　好像燈光不是化妝品。
　　好像我的五樓
　　
　　不是一個階級的座椅。
　　黑是皇帝的，白是總統(tǒng)的。
　　那么陰呢？
　　是主席的是酋長的是父親的。
　　
　　唱著夜之歌從馬上掉下。
　　唱著夜之歌從電話里
　　爬出來。下雨，或者下雪。
　　昨天就這么折騰。
　　
　　不相信黑的變白。
　　不相信陰的是明的反面。
　　不相信妻子是女的。
　　不相信鏡中的我是人。
　　
　　那么相信誰呢？
　　上帝，詩，還有時光。
　　還有回憶，夢以及
　　真理的蘋果，大而圓。
　　
　　咬上去咯咯響。
　　模擬的蘋果在哪里？
　　在黑中，或者由黑團(tuán)成，
　　如果黑是橡皮泥。
　　
　　如果我的心是黑的，
　　我的皮是不是更白？
　　天黑了，我想家，
　　我想媽媽，我想不害怕。
　　
　　天黑了，不害怕。
　　我顫栗地望著樓下
　　古怪的黑影。燈光的叛徒
　　你把我賣給了誰？
　　
　　獨(dú)處
　　
　　我曾渴望奇跡，而現(xiàn)在
　　它讓我害怕。我知道我正在
　　變得衰老和保守，我知道
　　我正在變成時代的敵人。
　　
　　我渴望平靜或?qū)庫o甚于
　　所謂的奇跡，暴亂，革命，或者
　　白夜，或者洗心革面的自己。
　　哪怕是曾經(jīng)幻想過的清新的自己。
　　
　　那是年輕的時候，雖然我現(xiàn)在
　　沒有多少皺紋。我只想，像一個
　　真正的懶蛋躺在床上，待五個小時
　　或者六個小時，睜著眼或者閉著眼。
　　
　　不寫任何字，或者可以聽聽巴赫，
　　不管哪一首曲子，都讓我覺著
　　我有活著的理由。熱愛狗屁生活。
　　話是對的，但為粗魯?shù)脑~匯臉紅。
　　
　　為我寫過的所有的所謂的
　　粗魯?shù)脑~匯臉紅，像一個紅臉的
　　農(nóng)人站在自己的田野上，自信而又殘暴。
　　像拉金，坦率地挖開生活的猥瑣。
　　
　　然而沒有優(yōu)雅，社會趣味也許
　　只是一個偽造的命題。罪孽和錯失
　　只在我的身心。當(dāng)我想著耶穌，
　　我渾身顫栗，輕輕而激烈地顫栗。
　　
　　我控制端茶杯的手，譴責(zé)
　　自己對錦葵身材的挑剔，而霽虹橋的
　　罌粟即使像潛伏的間諜，我也不要
　　那么激動，向妻子舉報它的出現(xiàn)。
　　
　　不能背叛自己的身心，雖然
　　身體和心是分裂的。心自己
　　也是分裂的，彼此矛盾，攻訐，互不相讓
　　像一群爭奪油糕的親兄弟。
　　
　　預(yù)備
　　
　　災(zāi)禍可能就要來臨。
　　我突然變得鎮(zhèn)靜。而平日
　　我卻那么慌亂，像個
　　被父母攆出門扉的孩子。
　　義士們動了手，膽小鬼也悄悄
　　哼起法國的歌曲。
　　上帝是有的，他們不過是
　　在增加不依靠任何人的
　　勇氣。我沒怪他們，
　　反而為他們祈禱。
　　上帝也不會怪他們。
　　因為石頭最終落向自己，
　　因為晦暗的簾幕最終露出
　　燭光似的顏色。
　　而且，我沒那么恐懼，
　　也不知害怕的滋味。
　　鹽多鹽少不在乎，靜靜地
　　等待著鼓掌的機(jī)會。
　　
　　天使
　　
　　我會飛。我告訴妻子
　　我的秘密。妻子故作驚訝：
　　真的？我嚴(yán)肅地說：真的。
　　她沒有讓我演示。
　　她寬容，并認(rèn)為不能戳穿
　　我的謊言，尤其當(dāng)面。
　　我會飛。我告訴同事。
　　同事直率，或者不屑一顧：
　　你飛呀？你飛起來看看？
　　我站在辦公桌邊，拍著
　　兩條胳膊。我的腳沒有
　　離地，連一個瑜伽大師
　　都不如。我臉紅了，
　　好像自己撒了謊。我沉默，
　　不是因為羞愧，而是因為
　　自己的故障。同事說：
　　你是在夢里飛的吧？
　　不是夢里。前天下午，
　　我在書房坐著，我說：
　　我想飛。我就飛了起來。
　　我飛出窗口。小區(qū)里沒有
　　一個人，連保安也躲在
　　陰涼的崗?fù)け苁睢?br/>　　我忘了給自己拍照。
　　我忘了招呼行人。
　　小區(qū)外面就有行人。
　　同事沉默，他知道我
　　從不撒謊。我曾為
　　礦難的數(shù)字與主編爭執(zhí)。
　　同事：你還是沒法證明。
　　我黯然神傷，沒人相信
　　我會飛。前天下午，
　　我飛上樹梢，被一只
　　從未見過的青蟲迷住。
　　這就是我沒有拍照
　　或者招呼行人的原因。
　　我不知道下次飛行的
　　時間，我不知道
　　下次能否得到證明：
　　在大庭廣眾之下，
　　像魔術(shù)師或者馬戲團(tuán)小丑
　　證明過的那樣。
　　
　　猶太公墓
　　
　　不管吃什么，他都會配一瓣大蒜，
　　像一個猶太人，盡管僅僅局限于
　　盛夏。他偶爾光顧猶太公墓，目睹
　　熟透的黃杏從枝頭落向墓石的表面。
　　雨是早晨下的，現(xiàn)在還沒有干透。
　　黃杏厚厚地鋪在墓石之上，仿佛
　　一塊破舊的毛巾。他忽然想起
　　伊吉密河邊的稠李，又甜又澀
　　又暗淡的小果子，從契訶夫的書中
　　長出來的？他半信半疑地翻看著。
　　這是另一個虛幻的世界，與他
　　所居的城市只有一點細(xì)微的差別：
　　電視新聞與遙遠(yuǎn)的南昌或者杭州
　　是一樣的。朝鮮中學(xué)的窗框的鐵欄
　　彎成所羅門之印。格拉祖諾夫
　　是誰？誰還記得這位凹眼的教員？
　　在街上傲慢地摘下灰黑的禮帽，
　　向空氣致敬。江水像現(xiàn)在一樣渾濁，
　　淹沒江心島的黃沙和柳叢，淹沒
　　房檐之下鐵皮偽造的淡淡的鄉(xiāng)愁。
　　偽造的尷尬與榮耀，屈辱與文明，
　　所以他不說俄語，所以他牽著
　　牧羊犬，漫游在斯大林公園的黃昏。
　　等著夏日落幕，等著秋日開鑼，
　　等著冬日再次把裹尸布抖開，鋪滿
　　天恒山人工挖掘的懸崖和峽谷。
　　他穿過兩棵杏樹之間陰涼的縫隙。
　　公墓的教堂依舊那么寂靜，樹頂?shù)?br/>　　陽光依舊那么毒辣，而那個人
　　依舊埋在不遠(yuǎn)的非教徒的墓園之中。
　　他沒去看她，但是他想到了她。
　　他把玫瑰放在她的墓石之上，這是
　　最后一枝玫瑰，仿佛一扇門扉
　　將她永遠(yuǎn)地關(guān)在黑暗的生活之中。
　　他兇狠地嚼著大蒜，仿佛一個
　　真正的猶太人，散發(fā)命運(yùn)的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