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連科
河南嵩縣人。1985年畢業于河南大學政教系,1991年又畢業于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系。著名作家,文學創作一級。作品曾獲魯迅文學獎、老舍文學獎等多項大獎。
《日光流年》原版自序
用三年時間寫一部三十萬字的長篇小說,對我實在是一種考驗。我原不是那會總要十年磨一劍的人,幾天、幾十天做不完一件事情,焦躁與不安就會涌動上來,人變得浮躁不堪,仿佛頭被人摁進了水里,連呼吸都急促起來。寫小說委實說不是一件上好的事情,下一人生如何選擇,我怕不會再去選擇這種職業。到了四十歲的時候,方才明白,職業對生命而言,是真的沒有什么高下。人不過是生命的一段延續過程,尊卑貴賤,在生命面前,其實都是無所謂的。皇帝與乞兒、權貴與百姓、將軍與士兵,事實上同來之一方,同去之一方,無非是在來去之間的行程與行向上不同罷了。就在這不同的行向的行程中,我漸次的也才多少明白,所謂人生在世,草木一生,那話是何樣的率真,何樣的深樸,何樣的曉白而又秘奧。其實,我們總是在秘奧面前不屑一顧,又在曉白面前似懂非懂。草木一生是什么?誰都知道那是一次枯榮。是枯榮的一次輪回。可枯榮到了我們頭上,我們就把這輪回的過程,弄得非常復雜、繁瑣、意義無窮。就像我們寫小說的人,總不肯在藝術面前簡單下跪,而要在藝術面前復雜地設法閃光,仿佛我們的人生果真也是藝術之一種;仿佛在生命面前,我們的職業與人不同,軀體也與眾不同了似的。我想,事情不該是這個樣子,至少在生命面前,不該是這個樣子。倘若任何結果都等于零的話,那么等號前的過程,無論如何千變萬化,應該說都是那么一回事兒,不能不去在意,也不能太過在意。就是基于這樣的想法,我說下一人生,不愿再選擇寫小說這種職業。我想四十歲時,在脫離開土地以后,在都市有了小家以后,在身體不能種地以后,想起我的父輩、祖先以及今日血緣上的兄弟姐妹都在從事的這種職業,其實今天的我,是最好不過的了。我不是要學習陶淵明,我活到五百歲,讀到五百歲,也沒有陶淵明那樣的學識,最重要的,是沒有陶淵明內心深處清美博大的詩境。我想實在一點,具體一點,因為今天我們生命的過程就這么實在、具體,活著就是活著,死亡就是消失。我們來到人世匆忙一程,原本不是為了爭奪,不是為了爾虞,不是為了金錢、權利和欲望,甚至也不是為了愛情。真、善、美與假、惡、丑都不是我們的目的。我們走來的時候,僅僅是為了我們不能不走來,我們走去的時候僅僅是因為我們不得不走去。而這來去之間的人事物景,無論多么美好,其實也不是我們模糊的人生目的。我不是要說終極什么的話兒,而是想尋找人生原初的意義。一座房子住的太久了,會忘了他的根基到底埋得有多深,埋在哪兒?,F代的都市生活,房主甚至連房子的根基到底是什么樣都不用關心。還有一個人的行程,你總是在路上走啊走的,行程遠了,連最初的起點是在哪一深水之間都已忘了,連走啊走的目的都給忘了。而這些,原本是應該知道的,應該記住的。我寫《日光流年》不是為了告訴人們這些,而是為了幫助我們尋找這些。在人世之間,我們離社會很近,但是離家太遠,離土地太遠。我們已經出行了這么多年,把不該忘的都給忘了;或者說,我連自己一來到這個世上,從未來得及思考這些,就已被匆匆的裹進了熙攘的人流,慌慌張張的上路走了。既然不知道遠處人生的目的,也就無所謂人生終極要達到什么目的,渾渾噩噩,貪婪無比,想到了這些的時候,已經是三十大幾,已經直奔四十歲的門檻。我想,我必須寫這么一本書,必須幫助我自己找到一些人初的原生意義,只有這樣,我才能心平氣和的面對生命,面對自己,面對世界而不太過迷失。至于用三年的時間寫作,半年的時間修改,這除了我身體狀況大不如往年,再也不能對一部作品一氣呵成的原因之外,是我發現了一個人對原初的尋找的凄楚的愉快,我害怕這種凄涼的快感很快會從我的身邊走失,而使寫作帶給我的安慰轉眼間煙消云散。我不渴望寫作,可我渴望無力擺脫人世的纏繞和困惑時,寫作給我帶來的安慰。我有一種不祥的預兆,《日光流年》不一定就是好作品,可我寫完他之后,我將面對寫作目瞪口呆而不知所措。這不是對寫作的江郎才盡,不是對藝術的一種困惑,而是對生命原初尋找后的清晰的茫然和茫然的清晰。也正是因為這樣,我把本可以快一些的寫作速度慢下來,把先前一般不改稿子的習慣改了過來,把原來四十六萬字的作品,一氣壓、刪掉了近十萬字。這不僅是說我想讓《日光流年》更趨完美,我知道《日光流年》里的遺憾也許盡其我畢生精華都無法彌補,我這樣修改了一遍,三易其稿,還是為了延續寫作中那種尋找對心靈的安撫,對迷失的校正。
把《日光流年》交出手時,無人可以體會那種我完全被掏空了的感覺,那種心靈被懸浮的感覺,如果不認為是一種矯情,那時候能回到山脈的土地上去種種地,和我少年、青年時期一樣的勞作一些日子,真的會比讀書更覺得充實一些。無論如何,《日光流年》的成敗已無所謂了,重要的是我在四十歲前寫了《日光流年》,我在《日光流年》中開始了我許多尋找的跋涉,又一次得到了類似土地給農民帶來的那種寫作對心靈的安撫。還有,就是懸浮的心已經開始慢慢下沉了,我又可以想、繼續寫我的別的小說了,開始又一次和種地一樣的勞作了。
1998年8月7日于北京清河
敬畏呼吸
《日光流年》再版序
十一年前,《日光流年》如從荒野悄然走來的一個被社會久違的村夫。因著鄉野,反給人帶來許多生命原有的真本,讓人喜悅,讓人詫異,讓人面對土地與生命長說短論時,懷著醒透的感傷。在我的寫作中,《日光流年》是爭議最小的一部書,是好言偏多的一曲長調。然在我看來,歌頌并不一定真的就是因著對象的品佳,批判也并不一定真的就是被批判者形丑心拙。之所以《日光流年》有著異口的稱許,我想,那是因為我終于可以以我的生命去面對生命;以我的靈魂去面對靈魂。只要是愛,只要真誠,哪怕是雷雨對土地的撞擊,稼禾對干旱的惡言,細草對沙漠愚呆的顧念,其實這,也都是眷親的愛戀。都是一個生命對另一個生命的奉贈;一種生命對另一種生命的情仇疼痛。
今年春節的正月十五之后,我回老家為我的三叔奔喪,為我的大伯過三周年紀念。前后十天,又親歷了我家左鄰右舍他人和他人的亡故,十天時間,不斷的披麻戴孝,不斷地目睹出殯喪葬,這讓我再次想到,其實我們活著,至高的境界,不是爭斗,不是享樂,不是錢財和愛情,也不是我們掛在嘴上的事業與平和。而是,如何理解我們的呼吸,明洞呼吸的意趣和呼吸本源的實在。
現在,我已經寫不出《日光流年》這樣的小說了。甚至,連再讀一遍的勇氣都沒有。因為,寫它時我是三十幾歲,人置壯年,又病纏患繞,生命中有許多的夾纏和韌性。而現在,我已年過半百,生命中那可頌的韌性日漸的少去,多了的是對呼吸明洞透徹的感悟。
然而,生命中最可貴的是對生命的不明;最可悲的,是對生命的明透。因為明透,終會是一種生命的傷悲。所以,今天《日光流年》的再版,我期冀人們去翻它看它,期冀人們像爭論我別的小說一樣去對它論爭。對于我別的小說,那論爭是一種人事和見地不同的紛嚷和爭說;而對于《日光流年》,爭論則是彼此對呼吸的理解和來自靈魂與肉體對生命最為原本真愛的辯說。還有,你不可以把《日光流年》一氣兒讀完;讀上一丁一點后,你受到了生命對生命的折減和熬煎,就完全可以丟下它或者扔掉它。有讀者曾經對我說:《日光流年》是測驗讀者生命韌性與硬度的一本書。我不知道這話對不對。但以我今天的心情說,我想看《日光流年》這樣的書,確實是需要讀者拿出一點敢于面對生命與死亡的勇氣來。
感謝再版《日光流年》的朋友和出版者。
敬重每一個敢于面對《日光流年》的讀者和敬畏呼吸的人。
2009年3月8日于北京
尋求超越主義的現實
《受活》后記
越來越感到,真正阻礙文學成就與發展的最大敵人,不是別的,而是過于粗壯,過于根深葉茂,粗壯到不可動搖,根深葉茂到早已成為參天大樹的現實主義?,F實主義像小浪底工程和三峽大壩樣橫斷在文學的黃河與長江之上,割斷了激流,淹沒了風景,而且成為拯救黃河與長江的英雄。
從今天的情況說來,現實主義,是謀殺文學最大的罪魁禍首。
至少說,我們幾十年所倡導的那種現實主義,是謀殺文學的最大元兇。
自魯迅以后,自“五四”以后,現實主義已經在小說中被改變了它原有的方向與性質,就像我們把貞節烈女改造成了嫻熟雅靜的妓女一樣,使她總向我們奉獻著貞烈之女所沒有的艷麗而甜美的微笑。仔細去想,我們不能不感到一種內心的深痛,不能不體察到,那些在現實主義大旗下蜂擁而至的作品,都是什么樣的一些紙張:虛偽、張狂、淺浮、庸俗、概念而且教條。時至今日,文學已經被庸俗的現實主義所窒息,被現實主義掐住了成長的喉嚨??墒?,盡管這樣,這些所謂的現實主義的作品,還在我們閱讀的大街上招搖過市,晃來晃去,穿街而行,而且它們都如游行示威一樣,打了橫幅與旗幟,穿了由上邊學者和理論家們下發的如獎杯獎狀一樣光亮筆挺的現實主義的西裝。閱讀的大街,成了他們展覽的櫥窗,一街兩岸,都是他們以藝術的名譽擺設的高檔柜臺。而讀者,只是他們手里隨意把玩的泥捏的上帝,和乞丐樣等待他們的恩賜藝術與思想的上帝。
是他們,強奸了藝術。
強奸了文學。
強奸了讀者。
強奸了曾經是那樣偉大而神圣的現實主義。
現實主義,成了他們用嫖資供養的可隨時隨意發泄文學性欲的資深妓女、千古名妓。從而不得不使文學的每一次成長,為了擺脫妓女的束縛,卻付出了犧牲母親的代價??纯?,托爾斯泰不過是他們的一頂帽子,巴爾扎克不過是他們的一條領帶,魯迅和曹雪芹,不過是他們胸前的兩枚裝飾性衣扣。有些時候,連卡夫卡、??思{和馬爾克斯那樣的寫作,也會成為他們在現實主義的跑道上撒歡兒的鞋帶和鞋底上釘的跳舞的鞋鎦子??墒牵蜖栐?、托爾斯泰、魯迅、曹雪芹的靈魂,不是被他們的口水所淹死,就是被他們寫作的尿水所沖沒。還有卡夫卡、??思{和馬爾克斯們對寫作本身所關注、探索的精神,對社會和生活本身所關注的焦慮與不安,卻被他們的微笑寫作的美容,遮掩得云白日出,干干凈凈,使得他們那樣寫作的微笑,像妓女房事之后臉上露出的鮮花般的笑容一樣,美艷奪目,散發著撲鼻的香味。
真的,請你不要相信什么“現實”“真實”“藝術來源于生活”“生活是創作的唯一源泉”等等那樣的高談闊論。事實上,并沒有什么真實的生活擺在你的面前。每一樣真實,每一次真實,被作家的頭腦過濾之后,都已經成為虛假。當真實的血液,流過寫作者的筆端,都已經成為了水漿。真實并不存在于生活之中,更不在火熱的現實之中。真實只存在于某些作家的內心。來自于內心的、靈魂的一切,都是真實的、強大的、現實主義的。哪怕從內心生出的一棵人世本不存在的小草,也是真實的靈芝。這就是寫作中的現實,是超越主義的現實。如果硬要扯上現實主義這桿大旗,那它,才是真正的現實主義,超越主義的現實主義。
現實主義,與生活無關,與社會無關,與它的靈魂——“真實”,也無多大干系,它只與作家的內心和靈魂有關。真實不存在于生活,只存在于寫作者的內心?,F實主義,不存在于生活與社會之中,只存在于作家的內心世界?,F實主義,不會來源于生活,只會來源于一些人的內心。內心的豐饒,是創作的唯一源泉。而生活,僅僅是滋養一個優秀作家內心的養分。我們總是被現行的,有一定來源和去向,目前在視野的街上游來蕩去的所謂的現實主義,弄得眼花繚亂,迷失方向,所以,當我們偶爾清醒的時候,會被所有的人看做是頭昏腦漲、神經錯亂的時候。既然這樣,那就這樣去吧。既然要擺脫妓女,就必須犧牲母親,那就犧牲母親好了。至多,母親會給我們一記耳光,那就讓我們把左臉和右臉都迎著耳光罷了。因為文學的成長,總是以擺脫現實主義而獲求另外的現實為前提,那么,我們為什么不這樣一試呢?
也許,現實主義是文學真正的鮮花。
也許,現實主義是文學真正的墓地。
我們已經把它當作鮮花看了幾十年,現在,就讓我們把它當作寫作的最大墓地吧。如果我們不能為擺脫墓地而活著,只能為擺脫墓地而死亡,那就讓我的寫作,成為墓地的殉葬品好了。
我將為此而自豪。
2003年11月18日于北京清河
念求平靜
《受活》再版自序
我曾經在出版《受活》時說過,這是關于人類幸福生活到底在哪兒的一部書??赡菚r候繞著《受活》起涌的紛爭,如曠野間的風雨霜雪,初春時的光和月明,說好的,到了天上;不好的,到了腳下。關于現實和現實主義,關于我們的社會和烏托邦生存,關于現代和后現代,關于狂想和寓言,關于魔幻和想象,關于方言和結構,關于黑色幽默和歷史疼痛,關于文學和閻連科的寫作,究竟該是何樣一個合適的評說,如此等等。這些話意說明了兩個問題:一是一部小說寫完之后,作者對小說的注釋都是沒有意義的;二是文學與社會,這個話題是恒久不衰的。
現在,關于《受活》的紛爭靜淡下來了。而我去省思這部作品時,心里最為清楚的是在《受活》之后我因寫作《為人民服務》《丁莊夢》所遇到的命運與事件,乃至去年出版《風雅頌》的一路艱辛和至今不息的耳攏,其實都是《受活》在寫作中埋下的伏筆。就長篇而言,《堅硬如水》的寫作,大約背叛了《日光流年》之前的全部努力,成為一顆紛爭的種子,而之后《受活》的問世,正是這種子對破土的推動,繼而接連的事情和事件,也都是《堅硬如水》與《受活》作為命運伏筆的隱潛和生發。
現在好了。似乎一切都已過去,可以靜淡下來去進行閱讀和評說。就是仍舊的紛爭不息,也應該能回到文學的本身和內部,而不是文學以外的事情和話題。到這時,我想關于《受活》究竟是怎樣的一部小說,對我來說都沒有那么重要了。都已成為不可逆回的過往了。最為重要的,是我從心里開始念求平靜,求獲平靜著。
平靜的閱讀,平靜的寫作,平靜的評論,這是我所顧念的。如果《受活》作為一部小說的紙墨呈現,倘若它能在再版時開口說話,我想它本身要對讀者說的一定是——請你們平平靜靜地讀我吧。
2009年3月9日于北京
寫作的崩潰
《丁莊夢》后記
2005年8月中旬的一天上午十時,我寫完了長篇小說《丁莊夢》的最后一頁,擱下筆時,我獨自坐在書桌前邊,忽然間的煩躁不安,無所適從,急需和人說話、聊天的感覺前所未有的襲了上來,如同抽白粉的人突然襲發的煙癮。那時候,我妻子回了河南老家,兒子在上海讀書,又是上課時間,而我最知心的幾個朋友,不知為何往日電話總是暢通,那一天,那一刻,卻偏偏不是關機,就是不在服務區內。我連續打了幾個電話,最后莫名地把手機扔在桌上,頹然地坐了下來,有兩行淚水無可遏制的長泄而下,人就如被抽去了筋骨般癱軟無力,那種被孤獨和無望強烈壓迫的無奈,如同我被拋在了一個渺無人煙的大海、一座不見鳥飛草動的孤島。
那時候,樓下的汽車依然在現實中川流不息,而擺了幾樣家具的家里顯出的空蕩,卻宛若荒漠的原野。我獨自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木呆呆地盯著對面雪白的墻壁,仿佛望著小說中那“飄動的一群雪白的孝布”和“堆滿了白雪樣的家家都貼著白色門聯的胡同”;還仿佛我在望著已經“渺無人煙了的平原,蒼茫著的平原”。內心的那種無所依附的苦痛和絕望,在1977年年底寫完《日光流年》時曾經有過,2003年4月寫完《受活》時也曾有過。但那兩次都沒有這次寫完《丁莊夢》來得強烈和難以讓我承受,讓我難以言說。
我知道,這種強烈苦痛的絕望,不單單是寫作《丁莊夢》的一次結果,而是一種長久寫作的崩潰。是對完成的《丁莊夢》死亡式的祭奠。是從1994年開始動筆寫作《日光流年》到2002年寫作《受活》再到2005年寫作《丁莊夢》的長達12年苦痛的積累和爆發。日光從窗外一如既往地透落進來,客廳的半空里塵埃飛動的聲影清晰可見,宛若小說中無數的亡靈在我發下的耳語。我就那么木呆呆地坐在那里,一任淚水橫七豎八地流淌,腦子里一片空白,又 一片攤著堆著的無序的麻亂。說不清為什么而苦痛,為誰而流淚,為何感到從未有過的絕望和無奈。是為自己的生活?還是為自己身處的這個世界?再或是為河南——我的家鄉、乃至更多的省份和地區那些多災多難的土地上的我不知道到底有多少艾滋病患者們的生命?也還許,是為自己的寫作所面臨的完成《丁莊夢》之后因耗盡心力而可能到來的窮途末路?就這樣,我不知道自己坐在那兒到底流了多少眼淚,不知道我什么時候不再流淚而變得如木頭人樣呆在那兒不言不動。只知道那天中午我沒有吃飯,大概一點鐘左右,我從家里出來,沿著離我家不遠的北京十三號線的輕軌鐵路邊上的人行道,走到一片空無人煙的荒野,再次獨自呆呆地坐在一塊林地的邊上,直到落日以后,重又回到家里,才又重新感到現實意識漸漸地恢復和活著就必須有的俗事對生命支撐的必要。
接下來,我吃了一包方便面,沒有洗臉,沒有刷牙,也沒有脫衣服便倒在了床上。竟然一覺睡到第二天天亮,如一個經過長途跋涉的旅人,暮黑時一下倒在旅店的床上一樣。在之后的三個月里,我又對小說進行了幾番修改,每次修改,也都是對生命與絕望的又一次體味。又一次對寫作的無望的感受?,F在,終于可以把《丁莊夢》交到出版者的手里,而我感到交出去的不僅是一部小說,還是一卷痛苦的絕望。而留下來的,是依然如故的我必須面對的現實生活和現實的世界。我不知道《丁莊夢》寫得好與不好,但我可以問心無愧地說,我在寫作這部二十幾萬字的小說時,它消耗的不是我的體力,而是我的生命;是我的壽限。在把二十幾萬字改成不足二十萬字時,它表達的不僅是我對生命的愛,還表達著我對小說藝術笨拙的熱愛與理解。
現在,讀者和專家盡可以對它說三道四了。盡可以把口水吐在《丁莊夢》這本書上,但我已經可以坦坦蕩蕩、可以平心靜氣地對任何人說:“寫《日光流年》《受活》《丁莊夢》時,我用我的心力了,用我的生命寫作了?!蹦銈兛梢圆豢础抖∏f夢》,不看《受活》,不看《日光流年》,但你們看的時候,我將無愧于你們。無愧于我的每一位讀者。唯一使我感到不安的是,在這個充滿歡樂的世界里,你們讀我的小說時,讀這部《丁莊夢》時,我不能給你們帶來快樂,而只能給你們帶來刺心的苦痛。在此,我將向你們表示歉意。
向因我的小說給你們帶來苦痛的每一位讀者表示我的歉疚。
2005年11月23日于北京清河
魂靈淌血的聲響
寫作于我,已經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
將近三十年的寫作生涯,卻在最近的十余年來,無論是寫作之后,還是寫作的過程之中,我都不能再在寫作中得到怎樣的歡愉。之所以還這樣一天天地堅持寫著,是因為我的年齡和身體,都不允許我再有一次職業選擇。
和活著必須吃飯一樣,寫著是為了證明我還在這個世界上呼吸和走動,還在和朋友、讀者交流和私語。還有著和人掏心說話的愿望和可能。如果有一天我不再寫作了,那不等于我已經死去,只是說我已經不愿意再和人說話交往;不愿意面對這個世界發出自己獨有的聲響。
面對這個現實的世界,我已經魂靈出血。
家鄉的那一隅土地,除了早已安葬了我的爺爺、奶奶之外,我的父親也在黃土之下靜靜地躺了二十幾年,怕現在透視父親的墳墓,腐骨和棺材都已經和黃土水乳交融。而我的母親,也已經七十幾歲,每當想到她人生最后的一幕,我都會不寒而栗,長時間的無言無語,感到生命飄零的無著無落。姐姐、哥哥、嫂子和我的那些侄男甥女,他們是我與那塊土地痛心的牽掛。我總希望他們能比周圍的人活得好一些,可我的寫作給他們使去的努力,無異于一縷淡光企圖照亮黑夜一樣。最終,他們依然還是他們。那種煩亂艱辛的生活,也還是他們必然的命運。
家庭和我身處的這個混雜闊大的北京,因為妻子、兒子日常間的煩惱和微笑,讓我感到了我與這個京城的世界最為細微的聯系。如若不是這些,北京與我,將會是沙漠與孤獨行走的一只駱駝的關系。一九八九年的某個深夜,我獨自漫步在長安街上,內心對京城和都市的憧憬,還如朝陽對大地的貪婪??墒乾F在,我對北京膨脹、繁華、現代的大街小巷,都感到隱隱的厭惡和慌恐。
從懵懂記事伊始,直到我四十歲左右,每每想到死亡,內心都有著戰栗的恐懼??墒沁@幾年,漸漸地覺得面向死亡,竟可以坦然對待。前年八月,獨自在北京五環外的十三號地鐵線上漫步走著,被夕陽一照,我突然有了一個臥軌的念頭,并且果真在那地鐵軌上站了許久,直到火車從我身后隆隆駛來,鋼鐵的聲音砸中我的腦殼,我才從鐵軌上慢慢走開。去年和一個朋友爬上香山,站在懸崖邊上,我又幻出縱身一跳的念頭,并且覺得那崖下山清水秀,風光獨好。就是前些日子,我在寫著我小說中無家可歸的一個人物,偶然離開書桌,看到窗外樓下的一起車禍,還覺得我小說中的人物不是沒家,而是他已經在生活中真正迷失,為了貪婪生命而茍且地活著,連近在眼前如車禍那樣真正的一條回家的途道,他都已經視而不見。當然,這些一閃而失的念頭,大約不會引導我走向另外一條途徑。我知道就是為了我的兒子和老家晚輩那些侄男甥女們,為了讓他們多喚我一聲叔叔或舅舅,我也會安然地活著??墒牵瑢λ劳龅目謶址路鹨呀浵?,甚至覺得每每想到死亡,都會有一種內心的慰藉,飄冉冉地升上來,這不知是一件好事,還是一件壞事。
懷念某些時候,面對現實,我是多么想在現實面前吐上一口惡痰,在現實的胸口上踹上幾腳??墒乾F在,現實更為骯臟和混亂,哪怕現實把它的褲襠裸在廣眾面前,自己卻也似乎懶得去多看一眼,多說上一句了。
面對愛情和仁慈,曾經哪怕是一片僅有的綠葉,自己都會把它看做是旺茂的春天??墒乾F在,哪怕果真是一片旺茂的春色,自己都會疑懷這是冬天捐贈給我們的一種欺騙,一種偽色。
朝現實的胸口踹上一腳的勇氣還在,卻是沒有了力氣。愿意在仁慈面前雙膝下跪,就像跪在祖先的墳前一樣,卻又分辨不清仁慈的真偽。于是,就在自己的寫作中默默地淌著靈魂的血汁,讓那些粗糙或細膩、節簡或多余的文字,成為魂靈出血的聲響,成為寫作的緣由和根本。可是,總又拷問自己這些文字存在的道理和依據。上世紀九十年代中期,出文集時我曾經為過去作品的粗糙而嘆息,說過回頭一望而傷感的話。現在,十年之后,再次出這樣的系列時,我不為我的作品而傷感,只為這個世界和我只能面對這個世界而寫作感到傷感和無奈。十幾年之前的寫作,作品多有重復粗糙,卻也多有情感和真摯;十幾年之后的寫作,面對讀者,就是批評如潮,唾液飛濺,我都不再汗顏和自責,因為只有我明白,我也堅信,我的小說確實是我靈魂流血的一種汩汩之聲。
需要警惕和告白的是,當靈魂之血流干之后,我能否把我活著但幾近腐枯的身軀中的那點骨髓,當作最后的墨汁,能否在無力與人言語時,讓我的筆從手中消失而真正的沉默。
2007年7月21日
《風雅頌》后記三章
一、飄浮與回家
看了《風雅頌》初稿的人說:“閻連科,你朝中國當代知識分子光亮的臉上吐了一口惡痰,朝他們丑陋的褲襠狠命地踹了一腳?!蔽艺f:“不是。我沒有那么大的能耐,也沒有那么強的力量。我只是寫我。只是描寫了我自己飄浮的內心;只是對自己做人的無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