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內容提要與寫作大意
金觀濤先生30多年前就開始用控制論里的“超穩定結構”來分析中國傳統社會。
我認為“超穩定結構”是對中華民族自秦漢直到1911年辛亥革命這段漫長歷史中的社會形態的極好概括。它抓住了這段歷史的最基本特征:中國人與世界上所有別的民族不同,他們不是用宗教的力量,而是用世俗的力量和一套工具性很強的理論——儒術,對中國社會進行長期的治理。在這期間,中國的文化精英們拒絕承認社會主體結構是一個應當不斷發展變化的非自然系統(所謂“天不變,道亦不變”),拒絕社會變革,這就使得中國社會陷入了周期性的社會治理與動亂循環的怪圈而不能自拔。整整一百年前,中國人終于走出了這個怪圈,勇敢地從實踐的層面開始對傳統社會進行改造。在這段艱難的社會轉型中,傳統既是前進道路上的阻力,也是能在不借助外力的前提下,實現穩妥漸進的社會轉型時可資借力的文化資源。到現在,尤其是近30年來,這個偉大的社會工程的進展終于讓人們看到了希望。
現在,“超穩定結構”已經成為了歷史,我們不要太著眼和著力于它的功過是非,眼下最有意義的事情是對“超穩定結構”進行更深入的研究和思索,以找出對我們今后社會轉型有價值的啟發和借鑒。其實,“超穩定結構”也并非百弊而無一利,它獨創了文官政府政治,領導歷代民眾完成并有效管理了規模巨大的水利工程,創建了一整套應對自然災害的救災賑災系統,它還創造出了世界上空前輝煌的農業文明,在沒有現代科學理論指導的情況下,在制造技術和醫學等諸多方面摸索出了令世人驚嘆的成果。
由于中國在世界上的獨特地位和影響,中國人的這個社會改造工程不能不被外人所關注,一向自傲的西方人則把他們不能理解的這個現象稱為“中國模式”。他們中的一些人對我們的成功懷有疑慮,更有少數人甚至心懷恐懼。對于我們自身,則應當理智地看到:現在只是在征途中,今后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剛剛過去的這百年時間,還不到一個像漢、唐、宋、明、清這樣王朝生命周期的一半,遠遠不足以完成對這個老大帝國的軟文化遺產的根本性改造。工程正沒有窮期,我們沒有理由歇息。我們已經取得了很有說服力的成果,我們也有理由對未來的成功充滿信心。
謹以此文紀念辛亥革命一百周年,并向造就今日中國的啟蒙者和先行者們致敬。
初識“超穩定結構”
最早聽到“超穩定結構”這個詞,是在1979年秋天的一次學術交流會上。那是一次由南開大學學生會組織的天津大專院校學術交流活動。我作為天津財經學院學生會秘書長參加了這次交流會。記得我還帶去了我的長篇論文《論計劃經濟的三大經濟規律》,這是我用大量課余時間寫成的,凝聚了我很專注的精神和當時全部的知識和智慧,能夠帶著這樣有準備的“成果”參會的,我是所有參會學生中僅有的一個。
學術會的主題發言有兩個,一是由金觀濤先生宣讀他的《中國封建社會的超穩定結構》,此外是由雷偵孝宣讀他和王通訊共同發表的《論人才》。相較之下,我更對金觀濤先生的文章和觀點由衷地欽佩。他的文章傳達了大量的信息和資料,而我的文章則充滿了從概念到概念的邏輯推理,除此之外就是對革命導師專著里語錄的理解和論述。學術交流會后,在他們幾位從北京趕來的青年學者的住處,他們聽取了我寫的那篇文章的觀點梗概。耐心地聽過后,金觀濤先生和劉青峰先生都對我提出了同樣的問題——誰能設計出能完全體現社會實際需求的全社會的經濟計劃呢?
我當時一下子就沒有了自信。
寫這篇文章前我找到了當年的日記,那一天是1979年11月12日。日記中,我當時聽講的文字記錄,竟然有兩千多字,大部分是記錄的金觀濤先生的講演。
從那天以后,我思考中國傳統社會的結構問題,就擺脫不開“超穩定結構”這個標尺了。
“超穩定結構”的形成——中國社會的基本特色
2011年1月,由民族出版社出版的《興盛與危機》(作者金觀濤和劉青峰)全面反映并詳細解說了當年金觀濤先生的社會“超穩定結構”的思想。再讀《興盛與危機》,重溫金觀濤先生的思想體系,給了我寫這篇文章的動力和素材。
在金觀濤先生的這本書里(P176)有個很著名的系統分析圖(圖1),它把一個社會內部的三個結構關系表述了出來,即:
這個圖顯示,一個社會系統可以分解為相互之間有機聯系的三個子系統:意識形態、國家政治機器和社會經濟實體,它們之間兩兩相關,互相影響。這是作者運用系統論和控制論的理論方法,通過對西方社會文化結構進行深刻研究后得出的結論。在此之下,作者得出了一系列的推論。
然而,經過長時間的思考,我認為有必要對此進行仔細議論。
我認為,以現代西方社會為代表的非中華文明體中,這樣的系統分析可能是貼切的,這個分析對中國春秋以前的社會結構也是比較適用的,只是直接拿來套用中國自秦漢以后的所謂“封建社會”,我認為就不那么靈驗了,原因是它并沒有真實地反映中國這段歷史的社會實際。
在西方各個民族歷史上,沒有像中國的皇朝這樣強有力的政治傳統——這是中國的特殊性。西方的社會思想學術、社會生產與交易,以及人口的流動,都不在強力的政權管轄的范圍內。
我認為,中國國情的特殊性應當用下面這個分析圖(圖2)來表達。兩千年來,中國的社會結構是這樣的:思想意識形態被政治文化緊緊包裹在里面,經濟與市場子系統被置于社會結構的外圈。
在這個示意圖中,三個子系統之間只強調相鄰關系,沒有內與外的區別。如果把圖中的意識形態內核與社會經濟外圈相互易位,成為圖3,按照純粹結構分析的原理,它們(包括下面的圖4)只是同一個內容的兩種表現形式。
還有一種表現形式如圖4所示,呈“雙黃蛋”型。圖2到圖4的三種表現形式不同,但都體現了同樣的含義:中國“封建社會”結構的三個子系統之間始終保持這樣的關系——意識形態子系統與社會經濟子系統之間不存在直接的相關關系(或者只存在極弱的相關關系),它們都處于社會政法子系統(即國家政治機器)的強力支配下。
在本文后半部分議論“中國模式”這個話題時,將會再次提到這個示意圖(圖4),用來分析歐洲短暫的封建社會的社會結構。只不過,在這個示意圖中,天主教主導的意識形態子系統成為了占統治地位的中堅系統,對其他兩個子系統具有絕對的支配能力,因而對歐洲的社會文化進步起到了阻礙作用,但阻礙的方式與在中國發生的情況迥然不同。我們可以通過對圖4和圖5(見本刊下期將刊登的《從百年前的“超穩定結構”到今天的“中國模式”(下)》——編者注)的分析對比,得出一系列有價值或有趣的結論,例如中國與歐洲文化不同的根源究竟在哪里等。
自從秦始皇以武力統一中國,并依照商鞅的設計實行愚民政策以后,軍事化的政治或者說壟斷型的政治實體,就規定性地窒息了中華文明的發展前程。大規模的全國軍事行動以后,卻沒有相適應的政治機構和手段來管理這么大的一個國家,它的短命就已經被注定了。
漢代初期,剛剛職掌天下的決策高層,鑒于秦帝國的轟然倒塌,原本打算以黃老政治治理天下,但在社會管理實踐中,出現了各種現實問題,難以完滿解決。經過一段時間的爭論,到漢武帝時,終于接受董仲舒等人的建議,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從此,儒家思想取代法家思想,并逐漸成為了中國封建社會的正統。表面看來,從漢初“挾書令”的公開廢除,到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漢代似乎采取了一種不同于秦的思想文化政策,但如果仔細分析一下,就會不難發現,商鞅、韓非等人的愚民思想其實被漢代的統治者以一種更隱蔽、更高明的手段繼承了下來。漢初廢除“挾書令”,鼓勵民間獻書,容許各家各派自己講學傳授,是因為當時的統治者正處在對統治思想進行重新選擇和調整的過程中,并非意味著對愚民思想的放棄。而“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則正好是秦愚民政策的另一種形式的翻新,因為儒術的獨尊實際上就意味著對儒家以外各家學派的壓制,它對人們思想的禁錮程度并不亞于秦對《詩》和《書》的簡單焚燒。因此,從某種意義上說,漢代愚民政策的效果比秦更佳。
但我認為,這只是完成了穩定社會秩序的第一步,即政治實現了對全社會的思想文化壟斷(更精確地說是“包辦”),如果沒有另一次的“包辦”,還不足以牽引中國走上后來的漫漫長路。這另一次的“包辦”,就是實現對社會經濟的壟斷或者“包辦”,——以桑弘羊為主角的名為“鹽鐵論”的經濟大變革。從此,中國社會就走上了“華山一條路”,難以自拔。
中國從漢代的“鹽鐵論”大辯論后,在社會文化結構中,越來越顯示出這樣一種趨勢:社會經濟實體被逐漸強大的政治機器所掌控,一切經濟活動都已經成為政法機構(國家機器)的附屬,從事經濟活動的社會階層已經與意識形態絕緣,構成所謂“小人階層”——他們是勞力者,只能治于人。孔子的一句著名的“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準確地定義了從事生產流通營生的階層低下的社會地位。孔子這句話中的“義”是包含了意識形態在內的上層建筑,而“利”,則是時時處處錙銖必較、討價還價的市場交易行為。生產領域和市場交易構成的經濟實體則成為了供養國家機器的附屬物,中央政府(朝廷)可以對所有經濟活動實施任何形式的處置。在中國兩千多年的傳統社會中,政治集團對內包辦了對意識形態的解釋權,對外控制了全社會的市場交易經濟活動(如圖2)。這就是中國,這就是當時的中國特色。
用圖2還可以解釋許多其他的問題,下文還會多次提到這個圖。
圖2這個分析圖還能解釋這樣一個中國的特殊現象:中國之所以能構成一個“超穩定結構”,是因為處于社會文化系統內核的意識形態或者說精神文化、意識形態子系統在長期的歷史時期中,始終頑固地深藏于這個老大帝國文化的內核,動亂一過,它就恢復元氣,被新上臺的皇權集團重新奉為圭臬。于是,一個新的朝代就又開始了一個新的生命周期,如此往復,以至無窮。
“超穩定結構”規定了中國封建皇朝的周期率
“超穩定結構”是一個社會從其實體內部完成的一種控制模式,我們先從中國兩千年的歷史看一下它的外部表現形式。
第一步,消藩與反消藩。
自秦漢開始,所有新建立的王朝都有消藩與反消藩這樣的政治過程。在漢代,開始是把所有非劉姓的王都撤消,接著是平定以吳王劉濞為首的“七國之亂”。西晉是鎮壓“八王之亂”。在唐朝,消藩進行得更早,天下位定,就發生了“玄武門之變”。在宋朝,消藩進行得比較文雅,這就是“杯酒釋兵權”,用“贖買”的政策把政治權力集中到以皇帝為首的朝廷。在明朝,消藩與反消藩的斗爭雖然是以被消的藩王取而代之,成為勝利者,成了皇帝,但從結果來看都達到了天下政治權力歸為一統的結果。在清朝,消藩與反消藩的斗爭進行得更持久,直到清康熙二十年才結束中央對各地藩王的統一戰爭。
歷史上的中國為什么統一的時期占主要部分呢?是因為全體中國人都有的天下理念——“天無二日,民無二主”。在西方,這種理念是罕見的。中國之所以如此,是與儒家文化中的“忠君”分不開的。
中國人的主體是農人,農人安分守己,靠天吃飯,不善于爭斗,也厭惡血腥的戰爭。只要有一個能庇護自己生存環境的政治權威,就甘愿做牛做馬,而不問這個權威的來源與出處。這對統治者來說是件好事,只要能通過手段取得政權、鞏固政權,別的都是皮毛和瑣事。穩定社會秩序是壓倒一切的,而這又與億萬民眾(其中絕大多數是農業人口)的生活哲學和生活愿望相一致。這就為人丁興旺的盛世到來準備好了條件。
第二步,發展生產,增殖人口。
在大王朝建立以前的社會動亂中,農業生產無法進行,殺戮和饑荒造成人口大量減員,大片土地荒蕪。政權初定,百姓擎受皇恩,分到因為戰亂而變成無主的土地,社會經濟開始復蘇,人口開始增長。
第三步,稅負加碼,社會開始動蕩。
在人口增長的同時,政權機構逐漸健全,這其中也孕育著機構的臃腫化。稅負增長有兩個主要的原因:皇家寄生集團的盤剝和稅負以外的攤派(亂收費)。當社會危機影響朝廷運轉時,就有變法者出面執政,主持變法了。但變法卻無一成功的原因在于,變法只涉及如何掌控外部的“經濟圈”,而不涉及內部的思想文化內核。
再往下,就是第四步:社會大動亂,王朝傾覆之后很快新的王朝建立,新的一輪周期又開始了。
中國人有話:“話說天下大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中國人早已把這樣的周期律看作了常態,并不對它的正當性懷有疑問。如果沒有外來的足夠強大的文化力量對這個震蕩加以影響和破壞,中國將這樣震蕩下去一萬年。
要想結束這個悲劇性的后果,必須要有一次類似西方文藝復興那樣的思想解放運動。那么,為什么中國不會自行發生“文藝復興”呢?為什么說漢代以后的中國儒家文化已經不是真正的思想流派而是一套政治工具了呢?這就要分析這段歷史時期的意識形態在中國社會中的命運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