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憶我的父親

　　父親離開我已整整十五年了。這期間，我幾次試圖記錄下點什么，但一提起筆，父親的音容笑貌就浮現在眼前，思緒總被淚水打斷。越親的人，越不知從何說起，越不知該如何刻畫那深厚的感情。一轉眼，我為人父也十多年了。這十多年里，總時時想起父親，夢見父親。一切都那么清晰地映在眼前，仿佛就在昨天。
　　父親十分清瘦。一米八多的個子，只有六十公斤，胳膊和腿都很細。小學五年級時，父親看到學校老師時常在周六無緣無故給我們放假(當時實行單休日)，便把我轉到了離家六十多里路的鎮上上學，父親在那里教中學。當時唯一的交通工具是父親的那輛“金鹿”牌自行車。當時我體重已接近五十公斤，父親帶著我，一路上要休息四五次，風大或逆風時還要多歇幾次。但父親從來沒有抱怨過，總是帶著由衷的笑容，用力地蹬著車子，還不忘提醒我別睡著了摔下來。后來我在北京上學、工作，每當騎車遇到刮風天，就會憶起當時的情景。
　　那段時間，母親在家照顧老人和我的幾個姐姐，我與父親相依相伴，備受他的關愛。八十年代時人們的收入普遍很低，父親一般只從食堂打一份菜，他一向關心我的體格，總讓我多吃些。結果我跟父親上學一個月后回家時，母親明顯發現父親瘦了而我胖了，便讓父親與我分餐。父親仍然是盡可能多分我些，自己經常是用饅頭沾點白糖勉強填飽肚子。我們所在的鎮子盛產甜瓜，很甜很脆，夏天父親經常買給我吃。早上我醒來時，父親常常已經買瓜回來了，他一般交待我分兩天吃完，據他后來說，我也總是很配合。周末休息時，我們倆有時就在父親的單身宿舍門前支起棋盤，下下棋，我也時常能贏上兩盤。當時感覺挺開心，后來自己有了孩子才慢慢領悟到，肯定是父親有意讓了我。
　　父親十分注重對我的教育。我印象極深的是，父親堅持學習高等數學，至今我們家還保存著幾大本讀書筆記和他解過的習題集。他告訴母親說，這可以使他有能力繼續輔導我。辣子雞是我們家最愛吃的菜，父親每次殺雞時都不讓我看，他認為那很殘忍，小孩子不應該看。我們家院子角落里曾經發現過一條小蛇，我們都很害怕，父親看了看說，不像是毒蛇，非但不讓我們傷害它，還在附近放了些吃的。他就用這樣的善良深深影響著我和我的姐姐們。
　　父親對學生懷有深厚的感情，在培養學生上十分投入，像對待自己的孩子一樣去關愛和教育他們。據父親的一位學生回憶，當時生活條件差，學習又非常緊張，父親就告訴學生們每天要吃二兩豆腐保證營養，他至今都牢牢記著這句話。后來他到美國攻讀博士，并成為了一名頗有建樹的高分子化學專家。最近他用大豆粕做原材料，開發出了完全無甲醛的木材膠黏劑，取得了不菲的社會和經濟效益。他來信說，這也許是一種冥冥的相知吧。父親帶過學生的共同感受是，父親備課十分認真，講課表情豐富，充滿熱情。在他的教材上，總用毛筆密密麻麻寫滿了批注和重點標示，散發著濃濃的墨汁味。在生前，這是眾多學生熱議的趣事；過世后，這是他留給學生的深深思念。我偶爾走過父親上課的教室時，總能聽見他富有激情的講課聲。我被他的敬業所感染，也暗下決心在學業上努力拼搏。父親博覽群書，我讀過的為數不多的世界名著都是他推薦的。到如今，我這個所謂“博士”的知識面都遠不及他。
　　父親講究誠信，為人厚道。有一次，他在從家回學校的路上，想起忘記給一位老師帶綠豆，便又調轉自行車回家。為了幾斤綠豆，多走了四十多里地，我媽媽對他好一陣埋怨。他的解釋很簡單：已經答應了別人，就要做到。在那個講究奉獻、公而忘私的激情年代，父親好多次主動放棄學校發放的假期補課費，盡管我們家當時也很需要錢。言傳身教，思之難忘。
　　父親1936年出生于江蘇連云港，八歲時母親去世，十二歲時父親去世，年紀小小便成了孤兒。在組織關心下，十三歲時父親參加了新海連衛校，隨后作為醫務人員參加淮河治理。后考入山東師范大學生物系，畢業后終生從教。這特殊的經歷，使他對黨懷有特別深厚的感情。在我心目中，他是一個思想上早已入了黨的真正共產黨員。他時時教育子女和學生們——國家需要到哪里就到哪里去。他回憶說，當年自己完全可以考上更好的大學，但他是孤兒，是黨和國家養育了他，當時國家需要老師，他就報考了師范大學。父親心系整個國家，關心時局，每有同學來我家，他都會慷慨激昂地評論一番時事。沒有一絲牢騷，有的盡是對國家的驕傲和始終的信心與美好憧憬。
　　父親雖歷經磨難但為人十分樂觀，熱愛生活。后來即便身患十分疼痛的脈管炎，父親依然堅強，依然對生活滿懷信心。他熱愛一草一木、一山一水，像個孩子一樣喜歡吃巧克力，他對家里人充滿了愛。我小時候睡前最愛聽父親講他看過的電影，十分具有畫面感。每到春節，父親都會給我們發糖或零花錢，用來打撲克牌。父親也會買來一種叫做“冰雪露”的甜酒，給我們這些孩子喝。兒時印象最深的是，我們家盡管并不富裕，但時常充滿笑聲，常有書香門第的溫馨感和自豪感。
　　1996年6月3日父親去世時，我剛剛答辯完研究生畢業論文。收到家里的電報，我十分緊張，趕到醫院時父親已經永遠閉上了慈祥而充滿關愛的眼睛。我霎時感到，天塌了！沒能和父親最后說句話，成為我終生最大的遺憾。許多年過去了，我仍經常夢到父親。在夢里，父親背對著我，不論我用再大的聲音喊他多少遍，他都沒有反應醒來時，淚水已打濕了枕頭。子欲孝而親不在，又豈止是一種遺憾和憂傷，簡直是刻骨銘心、撕心裂肺的痛啊！
　　不久，我參加了工作。按照父親的囑托，把母親接到北京與我一起生活。這十五年來，越是在喜慶的節日里，越是在幸福的時刻，一家人越是思念至愛我們也為我們所至愛的父親。感謝父親爽朗的笑聲，使我的童年充滿了快樂；感謝父親手把手地扶我學騎自行車，為我購買上大學用的行李包；感謝父親給我樂觀、善良的品格，讓我學會感恩，熱愛生活
　　父親身上既有他獨有的人格魅力，也有那個時代的那代人共有的許多傳統美德。讓我們永遠記住那個時代，記住那些普普通通的好父親。他們平凡而偉大，正是千千萬萬的他們一點一點推動著我們國家和社會的進步。
　　永遠懷念我至愛的父親——張樹蓀。我想對他說：爸爸，如果有來世，我還要做您的兒子！
　　（寫于2011年清明節前夕）
　　(作者單位：中國銀監會研究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