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者, 風神骨氣也

在高校油畫專業任教的外甥，翻著方廣泓的畫冊，連連說：“這個人內心澎湃，熱烈似火。他肯定不善言談，把與人無法交流的感情與語言，全部宣泄在畫布上?！?/p>

外甥所言極是。在媒體工作了30余年，寫過N篇人物訪問記，依我的經驗，寫三四千字的這類文章，除了研讀他的作品外，采訪一二次便可輕松成文。然而，這回“栽了”，一次不行，二次，二次不行，三次，三次后還覺著不行，沒有把握。原因正在于，他太不會“表現”自己了。試舉一例：那天去他在嘉定江橋的畫室，但見墻上掛著兩張寫著葡萄牙文的獎狀，便問他這是什么？他邊提著茶壺灌水，邊隨意地說：“圣保羅授予的藝術勛章證書?！币娚厦鎸懼簧傥淖?，又問他上面寫了些什么？他竟然說，：“不知道。”再問他：“這是在哪一年？你怎么會獲得這個勛章的呢？”他只是笑了笑，沒有作答。1985年，方廣泓辭去在上海的教職，只身去巴西。兩年后，便受邀在圣保羅市藝術博物館舉辦個人畫展。在此之前，中國畫家只有張大千先生舉辦過個展。而獲得巴西政府頒發的藝術勛章，也只有兩人，方廣泓先生是其中一位。這樣高的榮譽，如果放在別人身上，不知會張揚到什么程度。方廣泓卻不當一回事，不愿多說，更不愿在這方面做文章。

再舉一例：2003年3月，全國政協大會召開，特邀海外代表團參加，方廣泓是巴西唯一的代表。這當然又是一件非常不易和無上光榮的事。怎么會選上你的？參加這個大會你有什么感受？對此，我發問了許多問題。方廣泓先生笑笑，只說了這么件事：“那年正好碰到了‘非典’。會議結束后，大家回去，接待處都會派車送到機場的。我看他們很忙，就說不用派車了，自己打的去。工作人員猶豫了一下說好吧，接著又關照了一句，讓我把代表證放在身上，不要打包進去，如果碰到問題，可以出示給他們看。沒想到，果然碰到問題了，托運行李時超重了，要加付很多錢。我想里邊都是會議材料，就拿出了代表證。工作人員看了后，敬重地問了一句：‘你是代表？’我點了點頭。很快從里面走出來一個人，不僅不要付費，還客氣地帶我去休息室，后來又帶我去餐廳吃飯。享受了一回國賓待遇?！痹诎臀?，方廣泓擔任過兩屆上海同鄉會會長。在這個舞臺上，他不僅為僑胞們解決過許多問題，還為國家的榮譽做出過貢獻，是巴西當之無愧的僑界領袖之一。這樣的成就和知名度，他似乎從來沒有認識到，更不會去“玩轉”它，為自己帶來更多的名利。

一個藝術地位、一個政治資本，方廣泓統統不以為然。在榮譽和地位面前，享有很高身份，卻不為所動、所累、所霸的人，自然是一個境界高尚、心胸寬廣、厚道純樸的人。方廣泓認為，作為一個職業畫家，一切表現都應該在作品上，而不在其他方面。

方廣泓出生在一個藝術世家。父親方節庵是西泠印社成員，上世紀30年代在上海主持宣和印社，經營書畫金石。上海眾多的書畫藝術家，都曾是這里的座上客。海派繪畫的繁榮和發展，方節庵做出過一定貢獻。伯父方介堪、叔父方去疾都是西泠印社的主要負責人，中國近現代史上著名的書畫家、篆刻家。方廣泓自幼和叔父方去疾同住一處。6歲那年，父親因病去世了，叔父成了他事實上的監護人。常常，叔父把貪玩的他“捉”回來，關在房里，讓他畫畫。常常，家里高朋滿座，群賢畢至，諸如張樂平、唐云等大家，談天說地，耳濡目染，他汲取了許多。至今，他還記得第一次見張樂平時的情景。叔父對他說：“這位就是畫三毛的伯伯。你坐下來，讓他幫你畫一張。”他以為要在他的頭上畫三根毛了，嚇得趕緊鉆到桌底下，逃出去了。稍稍年長后，叔父令他臨摹黃賓虹的畫。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他生活在黃賓虹的世界里。

也許是年少時易叛逆的緣故，少年方廣泓心里天天想的卻是這么一句話：“你們畫的是中國畫，我偏要和你們不一樣，畫油畫?！睕]有人教，他自己去美術館，邊看邊琢磨，去圖書館找書、借書，沒日沒夜看。在上海書店工作的母親支持他，看到有油畫方面的畫冊和理論書籍就買下，包好后帶回來給他。有一年，學油畫的表姐不想學了，把畫箱送給了他。由此，他在油畫的天地里勤奮地耕耘著。上世紀七十年代末，他有機會去浙江美木學院進修，這使他如魚得水，進一步提高對畫藝的各方面理解。

生命的航程在這一天，有了轉向。1985年，他所供職的上海商業會計學校廣告裝璜專業，開始職稱評定。因為沒有正規文憑，使他難以被理解和重用。有一位叔叔在巴西，無奈的他，揮揮手，踏上去巴西的路程，尋找新的發展天地?！疤焐也疟赜杏??！币患遗_灣人開的畫廊，代理他的畫，一個月中竟賣掉十幾幅。這使他很快在當地有了小名氣。兩年后的一天，他來到巴西首府圣保羅市藝術博物館館長辦公室。看著眼前的這位來自東方的年輕人，精練老到的館長坐在位子上說：“你給我畫張肖像。”后來回憶這一難忘的情景，巴吉館長在一篇文章中寫道：“他以迅速、傳神、穩健，類似印象派畫家的手法，勾勒出我的臉的輪廓。當時，我立即明白，其功力、學養，已超乎職業水準，令人贊嘆。”于是乎，巴西最高的藝術殿堂，在繼張大千幾十年后，舉辦了又一位華人——方廣泓的個人畫展。這里，不需要文憑、學歷這些表面的東西，看重的是真才、實學。

讀方廣泓的作品，總感到他的筆觸十分靈動，滲透著濃濃的中國畫大寫意味道。在他的畫室，方廣泓說道：“我畫畫，常常是有了想法后，隨手將油彩甩到布面上去?！边@樣的畫法，顯然脫離了傳統油畫的創作方法，類似中國畫的潑墨。他的作品，除去大件外，一般都是一氣呵成。這樣的作品，畫面的流暢感特別強，極具韻味，透著靈動的生命力?！稒鸦ā罚欠綇V泓近期的作品。不說它的色彩如何好，但看它的枝枝蔓蔓，似乎都在舞動，充滿生氣。這樣的作品，你看到的不是一棵好看的櫻花樹，而是作者內心一種跳躍的激情和蓬勃的生命力。

談到這些，方廣泓說，他的作品中確實流淌著祖傳的“一口氣”。不論是中國畫還是西方油畫，繪畫是藝術家心靈對客觀事物的表述，藝術家通過物象抒發觀念、修養、愛好、心境等。幾年前，方廣泓由巴西回到上海，建立起自己的工作室。20多年的巴西生活，難能可貴的是，方廣泓一直追求在油畫的天地里，是一位職業畫家。出去、回來，對繪畫有什么新的認識？方廣泓說，20多年中他也周游了歐洲一些國家，看了不少作品，越來越感覺到，自己國家傳統文化的博大。很多東西是西方文化無法企及的。中國畫的“六法”：氣韻、骨法、象形、賦彩、位置、傳移，非常值得西方學習、借鑒。他十分敬佩齊白石先生的那句話：畫的太似會媚俗，畫的不似為欺世。畫畫，當在似與不似之間。

20多年的巴西生活，方廣泓還有一大感受：那就是以前繪畫滿足技藝，今天看重作品的表述。也就是說，藝術回到本源，表現什么，為什么要表現？要打動自己，打動他人。技藝，只是繪畫的基本語言。倘若連基本語言都沒有學會，那么就無法在畫面上表述思想，表述情感。古人云：“風神骨氣者居上，妍美功用者居下。”說的就是這個理。在方廣泓1998年出版的畫集中，我讀到兩幅關于足球的畫。一幅標題為《足球場上》，黃、綠、藍、黑、咖啡為主調的色彩下，幾名球員抬著一名球員、奔走、跳躍、狂喜。另一幅《足球名將貝貝多》的作品，沸騰的球場上，貝貝多高揚右手，開口大笑。兩幅作品，使人一看就知，畫家表達的是巴西足球在勝利后的喜和悅。近日在他的畫室，看到他的關于足球的又一幅新作。這幅作品沒有題目，但見畫面上，身穿黃色球衣隊員的“倒掛金鉤”，十分精彩。一旁，身穿紅色球衣欲爭球的隊員，一臉驚愕。而讓人震撼的不僅是“倒掛金鉤”漂亮的姿式，更有球員堅毅的神色。肌里清晰、強勁有力的手臂；向上緊握，形成拳頭的右手；略略昂起，汗如水注的黝黑臉面；睜得核桃大般，吐著熱氣的雙眼；緊緊咬住，仿佛發出咯咯聲響的嘴唇……讀著這一切，渾身發熱，看到了足球的艱辛，足球的不易，它需要人拼盡全力，甚而生命才能獲得。而這一切，又組成了足球的美麗，足球的魅力。顯然，同一類題材，方廣泓的新作，富有更深刻的含意，因而更打動人。

今天的方廣泓，已是一位“海歸”藝術家。他的“回家”，給上海美術界增添了無限活力和創造力。一大批融中西文化一體的作品，從他的筆下涌出?！渡虾Ｍ鉃废盗?，無論是夜晚還是白天，都表現得十分寫意，那江、那河、那橋、那路、那樓、那車……無不在流淌著、跳動著，充滿活力。為畫這個系列，他特意到上海大廈住了幾天，朝朝暮暮，在陽臺上，在窗前，眺望一切。胸有成竹后，瀟瀟灑灑，畫出心中的語言。方廣泓的一些以“文化”為題材的作品，清新脫俗，人見人愛?！督豁憳贰?，在似與不似中，龐大的樂隊，正在激情演奏。而深藍色的天幕，不規則的棕色塊狀鋪天蓋地，其間又懸掛著細微的條狀形線條。這樣的架構，使人生發許多聯想。那天幕，是激情的音符？是洶涌的浪花？是熱烈的火焰？似乎都是，又似乎都不是。

繪畫講究一個“熟”字，“熟”了后最避諱的是一個“俗”字。讀方廣泓的作品，熱烈、奔放、清新。尤其是近年的作品，每一幅拿到眼前，都有一亮的感覺，不由得不叫好。他的色彩，總是運用得很好，艷麗又不俗，大膽又貼妥。有人稱他：“顏料大王”。他的作品，每一個被表現的物象，從來都不是呆板、靜止的，都十分靈動，富有活力。有人稱他：“在畫布上跳桑巴”。正是他常年游走不同地域，不同文化在互動中，閃出新的亮光。正是他不停頓的思索和追求，在真誠、真摯、真情中標新立異，超凡脫俗。他以這樣的語言自勵：“藝術上長期穩如泰山，無異于自尋短見。”“古人云：‘畫到天機流露處，無今無古寸心知’。”

用美術術語說，方廣泓的繪畫，張揚著濃烈的表現主義風格。而在為人上，他卻是一位不會表現自己，極為低調隨和的人。朋友間小聚，一般那位撓著腿，抽著煙，靜靜地在旁聽著，不時又起身為大家添茶倒水的，便是方廣泓先生。66歲的他，心里的火，仍十分旺盛。他將以環保為題材，在畫布上書寫新的語言。我們翹首等待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