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實與抽象之間

近幾年的創(chuàng)作中，如何將寫實的技法和抽象的平面構成意識相結合，是我的一大課題。

蘇派的繪畫體系十年的美術創(chuàng)作風格和理念，深刻地影響了我國每一個在這一時期成長起來的藝術家，他們必然或多或少自覺不自覺地受其熏陶。這一體系以再現(xiàn)革命歷史場景、事件和任務為其核心要求，而個體的表現(xiàn)則被放到盡可能從屬的地位。所以長久以來一貫的寫實畫法，都偏重于三維空間的塑造，講究虛實關系的對比，追求色彩的過渡和變化。這種畫法本質(zhì)上是從屬于再現(xiàn)客觀對象這一目的的，它傾向于將抽象和寫實對立開來。久而久之，這種畫法漸漸地形成了一種習氣，最大的問題是它所導致的對于繪畫語言的意識的缺失。繪畫變成了一種習以為常的機械復制，變成了從屬于周遭事物的奴隸，它描繪事物，卻反被事物所壓制。

抽象，是我們認知事物的方式，繪畫既然要表達畫家的想法及其對對象的視覺印象，那么它只能從具體而無限豐富的客觀對象中抽離出自己需要的那一部分來。當然，被抽離出的這一部分，理應是最具對象視覺特征的因素，觀眾能通過對這一因素的感知，準確地將它和其所指涉的真實對象聯(lián)系起來。于是，寫實便發(fā)生了。所以，繪畫中的寫實實際上是建立在對抽象法則正確認識的基礎之上的。而寫實的場景和抽象的構成是可以并存且必然相互依存的.

即使是寫實的繪畫，它的局部也都是抽象的。寫實的具體對象只是表面的效果，真正屬于繪畫語言的是畫面上抽象的構成。繪畫的筆觸，本不如照片一樣能夠自如地表現(xiàn)三維的視覺效果，而對于平面的形狀的描繪，卻是它的強項。于是，我更加注意形與形之間的關系把握和每一塊形狀本身的經(jīng)營。形狀既然更加明確地分割開了，那么再將其賦予何時得色彩和肌理效果，其相互之間的對比呼應關系也就更加明確，繪畫作品的畫面感也隨之更加強烈，而所謂的敘事性等并不必然屬于繪畫的因素也就漸漸隱去了。

如何避免寫生習作的習氣，在層疊錯落的沙堆與石陣之間，我發(fā)現(xiàn)了塞尚，發(fā)現(xiàn)了勃拉克，發(fā)現(xiàn)了巴爾蒂斯和莫蘭迪。石頭只是石頭，沒有任何具體情節(jié)的暗示和描述，從而讓我得以恢復到純粹的造型本身，而從這純粹的造型游戲中，心靈擺脫了具體對象的束縛，我得以更自由地揮灑筆觸，安排疏密，營造自己心中的意境，我畫的已經(jīng)不是具體的某時某地，而是我自己的內(nèi)心。我根據(jù)畫面的需求，而不是盲目地依照對象，來決定細節(jié)的刻畫程度，能游離于對象之外，同時又不完全脫離對象，這樣方能做到出乎意料，合乎情理，白石老人所說“似與不似之間”大概也正有這個意思。

此時，我忽然又發(fā)現(xiàn)了龔賢，發(fā)現(xiàn)了漸江，一黑一白，一渾厚華滋，一清透雅潤。中國古典的山水畫又何嘗缺少這種平面構成的意識？非但不缺，反而更明確，更主動。他們甚至不施彩色，完全依靠形和形的組織協(xié)調(diào)，撐起畫面，單純而又豐富。所以，我的用色也以灰色調(diào)為主，并不過分地追求強烈的色彩對比關系，及其造成的空間遠近效果，而是將色調(diào)的變化控制在一個有限而微妙的范圍內(nèi)，營造平面化的畫面效果，從某種程度上更加接近中國水墨山水畫的視覺效果。至于前后關系的處理，我更強調(diào)線條以及由線條圍成的體塊的作用，通過線條和體塊的疊加和并置，暗示出畫面的空間深度。

盡管如此，我的繪畫還是沒有越過寫實的邊界，畫面還是有具體的指涉和內(nèi)容。抽象只是我獲取畫面感、找到藝術語言的一個途徑，并不是和寫實不可兩立的因素。事實上，兩者是相互依存的。寫實必須依靠抽象才能按部就班地呈現(xiàn)出來，而抽象必須通過寫實才能找到其存在的意義。

用這種眼光再去看文藝復興時期的繪畫，可以發(fā)現(xiàn)，尤其是丟勒、波提切利、勃魯蓋爾等人的作品，從構成形式到具體的用筆細節(jié)，無一不具備嚴格的平面構成法則。再看印象派的作品，具體的刻畫已經(jīng)讓位于自由的筆觸和鮮明的色塊，從莫奈到梵高再到后期印象派的大師，這一脈絡越發(fā)清晰，繪畫本身凸顯了出來。

古城遺址的沙堆土塊將我原本觀念中的具體形象打碎，又重新整合。它們像人物，像走獸，像山巒，像建筑。它們像一切，卻又什么都不像。它們具備了一切的特征，卻又遠非一切具體之物所能限量。它們既無限豐富又極盡單純，豐富的是無窮的意態(tài)，單純的是構成的方式。這就是造化這最高超的畫師留下的作品。

相傳宋代畫師宋迪有所謂“敗墻張絹素之法”，“……隔素見敗墻之上，高卑曲折，皆成山水之象，心存目想，高者為山，下者為水，神領意造，恍然見其有人禽草木，飛動往來之象，了然在目。則隨意命筆，默以神會，自然皆天就，不類人為……”。其實古人早已深諳抽象與寫實之間彼此包蘊，相互轉(zhuǎn)換的奧妙。中國畫講求自然生動，西方繪畫長于再現(xiàn)刻畫，其實又何嘗不能兼?zhèn)?，某種意義上，又何必畫分中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