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現代化乃近代中國的絕對主題。和絕大多數時人主要關注自上而下政治權威的現代轉換不同,梁漱溟堅持并且踐行了一條自下而上從社會入手的另類現代化道路。的確,從“國家一社會”的視角看現代化,實際上包括自上而下的政治權威轉型與自下而上的市民社會建構的雙向過程。而中國現代化進程之所以一再受挫,就因只單向度地注目政治變革,獨立的、自治的社會一直沒有得到充分的培育,以至國家與社會二者之間沒有形成適宜于現代化發展的良性結構。從這個意義上言。梁漱溟自下而上“造社會”之現代化路徑探索,值得珍視。
關鍵詞:梁漱溟;現代化;自下而上;社會
中圖分類號:B2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854X(2011)01-0063-05
梁漱溟生于1893年。小的時候,他直接受父親梁濟對國事民情關注的熏陶,滋生了強烈的時代使命感,立下大志。身居京都大邑,對時潮的涌動自然敏感,再加上父執一輩對文化啟蒙使命的擔當、對西方新學的開放心靈以及對子女教育的開明寬容,又為他的向上成長提供了豐富的質料。他中學時代就對當時的社會時事了如指掌,并且已頗有見地。他甚至參加過革命。但“革命之后”的辛亥病和艾愷定義的所謂“青春期自我認知障礙”的交相刺激。將其逼向對人生問題的探求(因對社會問題關注而生的功利態度追問到人生苦樂)。至此,梁氏一生糾結的兩大問題——中國問題、人生問題在他胸中已具雛形。但值得注意的是,這兩大問題乃自號“問題中人”的他親身遭遇“幾千年未有之大變局”產生的真問題。而“大變局”與中國現代化,幾乎同義。梁漱溟對此有非常清楚的認知:“中國此刻不是一個平常的時候,乃是一個文化轉變、社會改造的時期”;“中國今天正處在如何轉入現代化這一過渡時代中”。可以說,他所有的致思點都源于此時代大背景。所謂困擾其一生的兩大問題,究其實即如何實現傳統中國的現代轉換。梁漱溟一生致力于中國的現代轉型,這也是近代中國的集體意識與共同主題,但他選擇的現代化路向卻不是人云亦云,而是痛定思痛輾轉反復得來的獨到之見。
一、自下而上從社會入手的另類現代化之路
眾所周知,從“國家-社會”視角看現代化,實際上包括自上而下的政治權威轉型與自下而上的市民社會建構的雙向過程。早發內生型現代化的歐洲,即是典型。“近代西方市民社會的形成乃是與西方‘近代國家’或所謂‘民族國家’的出現密切相關聯。”因此,國家政權建設(state making)不是一個國家自己單方面受益的權力競爭過程,“這種趨勢與公民社會的生長和公共領域的出現是同時發生的,沒有公民身份的確立和強大的保護出現,國家政權的集中化過程就得不到政治支持”。可以說,西方現代化是一個由社會推動、國家與社會上下合作相互博弈的“雙贏”過程。
而近代中國是在西方的參照與催逼下。莫可奈何被動卷入現代化過程的。梁漱溟對此洞若觀火:“我可以斷言,假使西洋文化不同我們接觸,中國是完全閉關與外間不通風的,就是再走三百年、五百年、一千年,亦斷不會有這些輪船、火車、飛行艇、科學方法和德莫柯拉西產生出來,他將永此終結。……質言之,他非是遲慢落后,他是停滯在某一狀態而不能進”;“中國現在是一個社會秩序大改造的時期。社會秩序大改造,即可謂之革命;可是中國現在的革命不是社會內部自發的,乃是從外來的刺激,引起了他改變秩序的要求”;“現在之中國問題并不是其社會內部自己爆發的問題,而是受西洋文化勢力(歐美并日本皆在內)壓迫打擊,引起文化上相形見拙之注意,而急求如何自救的問題”,此即所謂“外生后發型”現代化國家。現代化起步的這種遲一外發性與中國自身的歷史特點,共同規約了中國現代化的反應類型與歷史走向,人們不約而同地注目于自上而下的國家制度建構——“如何改造傳統的政治結構和權威形態,使其在新的基礎上重新獲致合法性和社會支持力量,并轉換成具有現代化取向的政治核心”。無論是改革舊權威的“變法”或建立新權威的“革命”,從康梁到孫中山再到毛澤東,他們各自尋求建立的理想的政治威權大相徑庭,或君主立憲或民主憲政或無產階級專政的社會主義,而其路徑則是同一的,即強調自上而下國家層面的制度變革。可當代學者在檢視反思近代中國的現代化之所以一再陷于兩難處境時發現,問題恰恰在于先賢們一意注目自上而下政治權威的現代轉換,而忽略自下而上的市民社會建構。“中國現代化兩難癥結真正的和根本的要害,在于國家與社會二者之間沒有形成適宜于現代化發展的良性結構,確切地說,在于社會一直沒有形成獨立的、自治的結構性領域”。這無疑是極透徹的識見。只是他忽略了在自上而下變革政治權威主流中國近代化路徑之外,還是有現代化的另一取向——自下而上營建“社會”之潛流在。梁漱溟便是其中的佼佼者。
梁氏青少年時期,其實是康梁的忠實追隨者。及長,他又親身參加了孫中山為代表的革命派的辛亥革命,對新生的民國充滿期待。但民初政治的亂象,使其對政治制度變革的效應產生懷疑,以至由現實政治的積極參與者,一變為對政治的極端厭惡。由是,厭棄政治注目社會的無政府主義開始為其接受。在“槐壇講演”中,他坦承,早在1912年,就接觸了國內無政府主義者張繼翻譯的日本無政府主義者幸德秋水的著作——《社會主義之神髓》,并對其價值追求深為認同。他是否就由此實現了視角的一次根本倒轉,將其縈縈在懷的中國問題即中國現代化(“中國今天正處在如何轉入現代化這一過渡時代中”)的重心從政治挪向社會,尚不好說。至少,在1917年,他所作《吾曹不出于蒼生何》的公開政治聲明中,這種轉向已非常顯然。他高調批評之前視為偶像的粱啟超孫中山等師輩先賢,或注目無根的議會政治或迷信武力踐踏憲政,而明確地將目光向下轉向社會的努力,看作是糾偏已入泥沼的現實政治的不二法門。“自今以往,其宜猛省急圖。一力求民的勢力之養成,得此便是吾輩好地盤;一力求理的勢力之伸發,即此乃是我輩好武器。此種地盤辟得一分,即有一分不拔之基,此種武器則用之不敝而愈利。而舍此不圖,生路即絕,圖之若何?則群向導誘國民的意思下功夫,務使發揮表露,斯所謂養成民的勢力已;群知憑理而不憑力,而信理可以有力,斯所謂伸發理的勢力已。而民取徑于理以施展其勢力,則所施無濫。理而斷之自民,以表著其是非,效力更果。二者不可分歧。”他倡導的國民息兵會運動即“理”與“民”結合之社會運動。
當然,視線下移意識到社會的重要性,其時并非梁漱溟的獨知卓見。如其觀察,“革命成功后,便分出兩不同傾向。宋教仁一派,就注意政治不肯放松;另一派如蔡元培、汪精衛、李石曾、吳稚暉等,則愿從社會一面或文化、學術上盡力,他們結盟相約不做官,都不做議員”,前者在民初一度炙手可熱,“宋案”發生后,孫中山又發起一系列政治革命繼之,此乃中國現代化的顯流;后者敏感地意識到。在這么古老的土地上突然冒出一個共和國,國民素質肯定跟不上,必須趕緊補課,于是他們組織社會改良會。只是在民初狂熱的政治空氣中,類似社會改良會這樣主張終是零星。而且到民三、四年,袁世凱緊鑼密鼓準備稱帝時,大家又都忙著奔走倒袁去了。這其中也有例外,梁漱溟的好友黃遠庸先生,有名的政論家、批評家獨有新覺悟。他當時寫信給章行嚴的《甲寅雜志》,大意是“政治我不干了,這是毫無結果的努力,大家忘記了歐洲的文藝復興嗎?歐洲的文藝復興是近代文明的根本:中國現在也應當在根本上求,我們要努力于中國的文藝復興運動”。他的這番言論在當時濃厚的政治氛圍里如空谷足音,自然遭到章行嚴的反駁。“不倒袁,不解決政治問題,一切都是無辦法。”果真如此嗎?但見黃氏話音未落,號稱中國文藝復興的新文化運動就風靡全國。可惜,他已無法親身參與。梁漱溟則近距離地見證了這一過程。“這個時候,辦大學,出雜志,創學會,出叢書,南北報紙講究辦副刊(如《學燈》等),談學術思想,社會運動,風起云涌,極一時之盛。許多人從政治又回到社會上來。”這一由政治向社會的倒轉中,令梁漱溟印象最深的當屬向來熱心政治的師長輩梁任公、林長民等人。他們都深切反思,“吾以二十年來幾度之閱歷,吾深黨政治之基礎恒在社會”。他們還感嘆,“舉全國聰明才智之士悉輟集于政界,而社會方面空無人焉”,并誓言“吾方欲少輟其積年無用之政談而大致意于社會事業”。為此,他們組織
“新學會”,創辦共學社譯介新書,倡導圖書館事業,選派留學生,發行刊物,成立講學社邀請西方學者如杜威、羅素、杜里舒、泰戈爾等來華講學,甚至還發起國民外交運動(這成為“五四”運動爆發的遠因之一)。
然而,這股轉向社會的時潮只是曇花一現。“五四”之后,政治再度成為“關鍵詞”。原本在新文化運動時期相約不碰政治的文化干將們,要么溫和如胡適先生談起了政治,要么激越如陳獨秀先生則直接上街干起了政治。陳、胡各自代表的政治主張,實際上承繼了晚清以來革命與改良的區分。前者的邏輯是“你不行,我來作”,注重暴力奪取政權;后者則堅持“民主先導論”,即“從國家政治生活的最高層面考慮問題:呼吁修憲、議會政治、多黨角逐等,進而自上而下地推進社會層面的大眾民主政治以及中國現代化的發展”。雙方的政治分歧看似千差萬別,實際上共享同一理路——致力于自上而下的政治制度變革。國人在政治與社會之間的搖擺多變、反復折騰,幾乎是一種常態。如梁漱溟所言:“從清末到現在(注:指寫作“鄉建”理論的三十年中期),一切有心人不斷地有這個疑問:還是趕緊解決政治問題呢?還是致力于社會呢?一時傾向于此,一時傾向于彼,翻來復去有好幾次。”“從事一陣政治,覺得不對,用不上力氣,還是致力于社會;致力于社會不行,又歸到政治。二十多年來的轉折翻復,見出了人們的煩躁和不知所措”,“竟成了一個二三十年不能決的老問題”。同處在“五四”漩渦中心地帶的梁漱溟,卻始終不為外面激昂的政治熱情所左右,而是執著于其作社會運動的理想。他的《東西文化及其哲學》一書中,已初申其志。“以近代的社會改造活動與古人講學的風氣并作一事”,“矢以終身”。并在一系列機緣耦合和長時間的沉潛反思之后,他明確以“鄉建”代替講學為其社會運動的具體內容和努力方向。從此,他視“鄉建”為一生志業,即使因情勢所追,無法踐行,在其內心未曾稍改。如在抗戰非常時期,大家都高度地寄望政府之時,他獨獨提出側重點抗戰的重點在“社會”尤其在“鄉村”的民眾動員計劃(究其實即其“鄉建”理想在抗戰時的延續)。他還因此被胡適不耐煩的打斷,斥其迂闊緩不救急。而在隨后眾人一波接一波推動政府當局施行憲政時,他既不附和也不追隨,甚至大潑冷水。“中國此刻尚不到憲法成功的時候”,“我從來認為憲政可以為遠圖而非所謂急務”。以至時人目梁氏為徹徹底底的反民主、反憲政、反人權開歷史倒車的人。這樣的誤解在他實在是委屈,“偶然一日與王世杰先生談到我不愿附和之意,他竟誤會我根本反對憲政,這豈非笑話呢!”只不過,他認為,自下而上打造憲政的社會基礎—公民社會更為根本。其“鄉建”正以打造新的社會組織構造——社會團體組織,即營建公民社會為己任。從這個意義上,他倡言“鄉建”就是他的憲政,不虛也。
梁氏如此鐘情于“造社會”,是因為他洞見了公民社會的價值:一是,以社會制約權力,能從反面逼使民主政治的出現。民國建立后,中國自上而下仿照歐美進行了大規模全方位的制度移植與改造,結果卻是一地雞毛。梁漱溟親歷了民主共和之死的全過程。“民國成立之后,我以為政治改造之要求已屬達到,或可說已有希望,而事實上乃大不如此。反至一年不如一年,開始時還似有希望,而日后越來越絕望。”這次失敗的體驗對他影響至遠,使其明白了一個道理:民主并非單純地自上而下的制度建設就能成立,民主更根本的在于它是一種生活方式,當整個社會于民主無動于衷無所用心時,在上的民主大廈將傾,甚至參與建設民主的時務之士也會因此違背民主理想走向反面。由此,他認定政治樞紐在下而不在上,公民“社會”的建設才是焦點所在,其投身“鄉建”即在為此。通過“鄉建”培育團體組織,使散漫無力量的中國社會,形成一中心勢力。如此,那些執行國權、破壞鄉村的軍閥乃不得不軟化威脅,政府的權力隨之減縮,或變易其性質。故此,他嘲諷《再生雜志》的張君勱先生,《獨立評論》的丁文江、胡適之先生等,《國聞周報》的馬季廉、吳前溪先生等時務人士提出的解決中國問題的方案或中國政治的出路,都只是些“請愿式”的政論,只是些勉勵教訓的話或主觀的要求夢想,卻沒有實際的客觀條件支撐。尤其像吳前溪將“如何救中國”寄于好政府,而好政府又在有好領袖人物,更是近乎撞大運、沒把握的偶然。這得到了當下政治理論與實踐的支持。在南美、南亞和非洲大陸等發展中民主國家,它們有形式完備的議會,也有各種憲法上的自由,但民主徒具虛名。政治學者康曉光認為,其失敗的根因就在于“這些國家沒有一個健康的高度自治的市民社會”。無組織渙散如沙的民眾,根本無力有效運轉大全的民主制度。事實上,“如果沒有社會制約和平衡,僅僅依靠在政府內部對官員的制約和政府機構之間的制衡能否有效地防止專制和腐敗是很值得懷疑的。相反,如果基于社會上的這些制衡作用,則未必需要政府部門和政府官員之間的分權和相互制約才能防止專制和腐敗”。可以說,社會對權力的外部制約要大于權力部門的內部制衡。二是,市民社會尤其是團體組織還能培育起民主的生活習慣,使民主由紙面上的制度活化為公民的日常生活方式。如此,民主才能走下神壇,真正在大地上扎根,那怕是風雨飄搖也自屹立不倒。托克維爾推崇的美國民主幾百年來之所以運行良好,就與其立基于發達的鄉鎮自治活動相關。梁漱溟深悟到制度與習慣的關系,單純上層制度創制沒有相應社會習慣作土壤,就必然在社會上無根而無法生長起來。因此,其“鄉建”以養成新政治習慣即進步的團體生活習慣(指民主)為根本任務。“山東鄉村建設研究院在鄒平作鄉村建設實驗,什么時候才算成功呢?”“直截了當的說,就是村學、鄉學真正發生組織作用,鄉村多數人的注意力與活動力均行啟發,新政治習慣培養成功,而完成縣自治,研究院實驗縣的大功就算告成。”簡言之,如果我們相信民主是個好東西,引以為目標,則當更深切地注目到公民社會的基石作用。“公民社會的興起有助于民主政府的出現”,“現今所有民主政治的制度構架均源自于一些特定的公民社會”。這已是世界上許多地方經驗事實。梁漱溟對公民社會與民主政治的這種正關聯無疑是十分了解的,“本來社會與政治是互為影響的;政治不過是從社會來的一個反映,有什么樣的社會就有什么樣的政治”;“社會的良窳視其政治條件;同時,政治的良窳又視其社會基礎。”梁漱溟致力于“造社會”的“鄉建”,實乃看似迂遠實則切中的追求民主的“捷徑”。
二、獨具特色的“造社會”
梁漱溟洞察到了現代性的復雜多歧,倡導“反思現代性的現代性”,這鮮明地體現在其“造社會”的“鄉建”理論中。首先,他以鄉村為自下而上營建社會的重心。時人傅斯年曾明確呼吁青年以“無中生有造社會”為現在的事業。傅氏將近代以來中國人的覺悟分成四個階段,“第一層是國力的覺悟。第二層是政治的覺悟。現在是文化的覺悟,將來是社會的覺悟”。并且,他認定,“以社會手段進行社會改革是必定要走的路”,“凡相信改造是自下而上的,就是以社會的培養促進政治,才算是徹底的覺悟”。“造社會”的吁請因此而來。可他改造社會的努力,“主要是針對城市社會而發。一方面要使城市社會和農民生活相接觸,另一方面要在大城市中將各種職業形成的各類社會互相聯絡起來,‘造出一個團結的組織。又就著這組織活動去’”。對于農民,他認為“只要幫助他們維持和發展他們固有的自治的意義,再灌上最小限度的智識,以發展他們的經濟狀況為唯一目的,就夠了”。這也正是市民社會在其發源地歐洲CIVIL SOCIETY的原義,即城市工商業社會。梁漱溟卻以“鄉建”為其“造社會”的核心。近代以來,“現代化”一直是國人以至世人的集體圖騰,而城市化又是“現代化”的核心要素。西人固自得之,他者更孜孜以求之。梁漱溟雖也承認都市于物資、信息的流通功用,認為“從政治、經濟、教育各方面,都需要一個中心,故都市為不可少”。但他在情感歸依上,終對現代大都會燈紅酒綠十分疏離(如其上海幾近厭惡),總以為“鄉村是本,都市是末,鄉村原來是人類的家,都市則是人類為某種目的而安設的”,從而,他尋求“城市為中心,鄉村為重心”,城市鄉村和諧共存的“正常形態的人類文明”。此和西方現代化視鄉村為保守落后的、必須改造或拋棄的累贅,大異其趣。故他曾一度被西化論者批為桃花源式的烏托邦想象、保守主義思古之幽情。但時至今日,一部分知識分子卻運用現代理性,從環境與資源的不可承受性對西式不容置疑的現代化模式進行了反思。或提出歐美式的現代化之路中國無法復制,當下的中國還需要“鄉村建設”:或提出要“重建農民的生活方式”,“為農民的生活意義提供說法”,“以人與自然、人與人、人與自己內心世界的和諧相處,來證明人的價值”,從而“為人類社會提供一種可能的文明選擇”。也許,他們這種太過前瞻的另類思考現在還無從檢驗,只是一個看上去很美的“烏托邦”。但這種烏托邦只要是非強制的社會理想,就無傷大雅。相反,它還能為社會進步提供不竭的活力與創造力。
其次,他不滿于西方近代公共領域(即他所謂“團體生活”)單純利益角逐地的定位,意欲以合作社經濟、中國固有精神——人生向上倫理情誼創造性地超越之。“我們要往組織里去,他們的組織之道要變。”“中國固有精神與西洋文化長處,二者為具體事實的溝通融合(完全溝通調和成一事實,事實出現我們叫他新禮俗)”。可巧的是,當代的市民社會理論集大成者哈貝馬斯,也對金錢和權力雙重侵蝕導致人們日常交往受到扭曲,人的價值世界和意義世界沉落的現象,即他所謂的“生活世界的殖民化”,進行了猛烈的批判。從而,他在“公共領域”之后,又提出“生活世界”的概念。“生活世界”意義上的市民社會,完全為一社會文化領域。“就生活世界而言,它不再祈求功利的贏取,而相反正是以將經濟活動分離出去為前提。它強調文化的獨立和社會整合,注重意義的再生和理想的重建,承諾現世性和超越性雙重祈向。”顯然,粱漱溟“鄉建”致力營建的“人生向上”、“倫理情誼”的社會文化意義上的公民社會,與哈貝馬斯定義的“生活世界”相當接近。今人學者許紀霖也言:“生活世界,本來就是一個人性化的倫理世界”;“在生活世界里面。要靠人們的交往理性,以及真誠的情感與宗教”;“在生活世界里,人首先應該是一個倫理人”。并且認為,中國要建設這種“以人文代宗教,以倫理為中心”的“生活世界”,“恐怕還要走梁漱溟先生指出的老路”。不過,值得提醒的是,哈貝馬斯提出“生活世界”概念是對西方現代性包括市場經濟、自由民主制度的內在批判與超越。梁漱溟則更像是“用自己杯酒澆別人塊壘”,其問題意識太過超前而蹈空。從前現代直奔后現代而去,有如唐君毅評論:“時代跟不上梁先生,人家卻說梁先生跟不上時代”。
然而,梁漱溟這種對自下而上“造社會”實現中國現代化路徑的堅持,及其對與西化同義的現代化反思超越的態度,在風云激蕩政治空間逼仄的現代中國,在一個時不我待的功利年代,顯得太過迂遠,無法在短期達成世俗意義上的效果或成功。事實上,他的“造社會”之“鄉建”一直被視作失敗的典范。作為后來者的我們,在歷經中國現代化的挫折與磨難后,當有事后諸葛的智慧,意識到中國的現代化只能是一個長時段演進過程。事實上,中國的現代轉換至今仍是在路上。而且和以往中國的現代化多注目于自上而下的政治權威轉型一樣,今日中國仍主要依靠政府之手推動現代化的。這樣一來,“社會”始終未能獲得良好的發蘊機會。而國家強社會弱的不平衡狀態,又使得現代化難以獲得持久的動力源。以此之故,培育社會力量實現國家與社會強強良性互動。便顯得必要。正如論者所言,從中國現代化進程戰略性思考的高度看,今天“從自下而上的角度,致力于營建健康的中國市民社會”,并最終達成國家與市民社會的良性互動,理應是中國現代化根本目標之所在。聞此,一直寂寞的梁漱溟當會心一笑:噫!微斯人,吾誰與歸?
注釋:
1、鄧正來:《國家與社會——中國市民社會研究》,四川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6、1、3、536、113頁。
2、張靜:《國家政權建設與鄉村自治單位問題與回顧》,《開放時代》2001年第9期。
3、梁漱溟:《中國民族自救運動之最后覺悟》,中國文化書院學術委員會編:《梁漱溟全集》第5卷,山東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67頁。
4、粱漱溟:《鄉村建設理論講演錄》,中國文化書院學術委員會編:《梁漱溟全集》第2卷,山東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233、434、434—435、435、434—435、317、317、279-280、278頁。
5、梁啟超:《吾今后所以報國者》,轉引自王凡森著《傅斯年早期的“造社會論”》,載《中國文化》第14期。
6、梁漱溟:《開場的話》,中國文化書院學術委員會編:《梁漱溟全集》第6卷,山東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19頁。
7、梁漱溟:《自述》,中國文化書院學術委員會編:《梁漱溟全集》第2卷,山東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9頁。
8、康曉光:《權力的轉移——轉型時期中國權力格局的變遷》,浙江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188頁。
9、梁漱溟:《我的一段心事》,中國文化書院學術委員會編:《梁漱溟全集》第5卷,山東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536頁。
10、薩爾瓦多·吉內爾:《公民社會及其未來,公民社會與第三部門》,何增科編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0年版,第153、435-436、435-436頁。
11、王沉森:《傅斯年早期的“造社會論”》,《中國文化》第14期。
12、賀雪峰:《新農村建設與中國道路》,《讀書》2006年第8期。
13、李佃來:《公共領域與生活世界——哈貝馬斯市民社會理論研究》,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267頁。
14、許紀霖:《災難帶來的思考》,《天涯》2008年第4期。
15、楊金海:《全球化背景下的中華文化復興》,《貴州社會科學》2010年第1期。
16、許全興:《關于儒學復興的若干思考》,《貴州社會科學》2010年第2期。
作者簡介:劉旺華,女,1976年生,湖南湘陰人,湖南大學岳麓書院博士生,湖南長沙,410082。
(責任編輯 胡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