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過解說與檢討的表層

這份少有的作家檢討殘稿《關于(在醫(yī)院中)》，經過整理披露于2007年11月號的《書城》雜志。發(fā)表以來，反響要比預期的小。這是我替編者懸測的。非常可惜。也顯示出我們學術界如今的浮躁。作者丁玲本人1942年下半年所采取的檢討姿態(tài)既是真誠的，也是在一定壓力下無奈的。這兩種情緒都可以從文本中看出，并不需要多少周折。《在醫(yī)院中》寫新到的產科醫(yī)生陸萍在一個落后的邊區(qū)醫(yī)院的遭遇。小說最初于延安1941年《谷雨》上首載，題《在醫(yī)院中時》，通是通的，讀起來別扭。1942年在重慶《文藝陣地》轉載，就改成現(xiàn)通行的《在醫(yī)院中》了。丁玲要檢討的是寫它的動機、主旨(文中用詞為“理想”)、所用創(chuàng)作方法(即“打算和安排”)、反映的現(xiàn)實(即“環(huán)境”)等等存在的問題，然后是深挖思想根子。我們從檢討的用語“小資產階級”一律簡化為“小資級”，“無產階級”簡稱為“無級”，就能聞出這兩個詞匯在當年有多高的使用頻率。深挖思想立場就言必稱“小資級”了。不過實際上，這篇文字十分吊詭、奇特，在檢查的浮面之下，翻動著作者內心不平靜的、并未真正想通的心理波瀾。所以有直截的文字，也有曲筆，有翻來覆去的述說，也有相互沖突的前言后語，使得它成為解讀20世紀40年代解放區(qū)知識分子作家創(chuàng)作心態(tài)的絕好材料。因為丁玲是個說真話欲望很強烈的女性。我在2008年2月和2011年3月，兩次于閱讀之余記下了筆記。現(xiàn)略加整理，將分節(jié)評述和總評兩部，列于次。這是與論文不同的札記，并無中心論點要展開論證，看法不求完整，是細碎，片斷，蕪雜的。盡量保持筆記的原貌。讀者應是看了“檢討”才來讀此文，當然也可因瀏覽此文發(fā)生了興味，方去找“檢討”原文的。

檢討草稿的“真實性”：這里不是指草稿本身文物價值的真?zhèn)危侵缸髡咚枷朐谶@里表達的真?zhèn)巍斒怯袃煞N聲音：作為一個共產黨員會用要革命、求進步的真心實意去檢查；作為一個天才作家會傾吐創(chuàng)作的真實思路，不加掩飾地袒露內心。文章最后舉在國民政府那里做事的朋友自述的“二重性”，暗示人有一面是虛偽的，有一面是真實的。那么。丁玲的真實一面在哪里?即所謂“我須要說明我自己，我要求人能了解我，我也要爭取同情者，于是我寫了，在醫(yī)院中是一篇”。寫《在醫(yī)院中》正是為顯示自我的真實。

真實文句，因草稿是未定稿，故大量存在。劃去的字句，原因會很多：內心斗爭，斟酌字句，更能看出背后的想法(要檢討，但不能說假話)。但也會有違心的話。作者已經逝去，一一去代作者確認哪句真實哪句不真實，是不可能，也不公平的。總之，大的方面是發(fā)表了小說后有《解放日報》燎熒的批判文章在前，自己的雜文《干部衣服》、《我們需要雜文》、《“三八節(jié)”有感》業(yè)已引起延安上下的嘁嘁喳喳。小的方面，丁玲是信仰馬克思主義的革命作家，她自身用革命利益一衡量，覺得陸萍所見的醫(yī)院黑暗面自然不是延安全體。所以，她檢查女主人公的形象，檢查自己的寫作動機，越說越道不清，感到語言困窘，但說到“環(huán)境”描寫有片面性，就爽朗得多(其實誰讓一個落后醫(yī)院代表整個延安了呢?一個壞支部書記代表一個黨，一個有良心的警察能美化舊社會的邏輯是何時建立的呢)。等回到女性自身面對的現(xiàn)實時，丁玲又陷入迷茫了。

檢討全文七節(jié)，以下是分節(jié)的筆記(硬括號里是原標題)：

[“小說的產生”]本來要寫理想人物，結果寫出的是現(xiàn)實人物!結尾把懷念著的殘疾戰(zhàn)友的故事補上，但認為離開了本意，寫完便感“負咎”。動機是要肯定理想人物陸萍，但與自己血肉相關的人物原型融和(拐茆醫(yī)院助產士俞武一)卻不是那么理想化的。一旦執(zhí)筆，人物和故事都仿佛站出來違背自己的意愿。如同目的是要寫《杜晚香》，卻寫成個《牛棚小品》。作者故意強調寫作動機，是為了說明后來形成的作品中的矛盾，是身不由己的。理想和現(xiàn)實的沖突是左翼文學一誕生就存在的。

[“所謂理想”]理想(動機)是寫女性的鋼鐵人物，可是應具備的兩個條件，一是了解人物生成的環(huán)境，二是懂得選取能刻畫人物的事件，作者都不具備。尤其突出指明其主要的根源是不認識那個環(huán)境。生活積累還不夠，作者是誠心承認的，卻不是本文的核心。

[“我的打算和安排”]反復強調動機與人物原型之間有差距。這個動機，作者承認“是一個抽象的概念”。空有理想動機，卻沒有與之相配的人物與故事原型。這時如寫，或者陷入概念化的創(chuàng)作，像左翼歷來的弊病；或者違背本意。現(xiàn)在，寫革命理想人物與寫小資產階級式人物，這兩個欲念在丁玲心里糾纏不清了。而使用助產士這個模特，便種下了這篇小說的問題：要寫此人物的“轉變”，卻寫不好。這便是左翼文學不得不寫人物“轉變”的緣故。一寫“轉變”就不太真實，是丁玲所不愿為的。于是她要檢討自己的生活，使她在現(xiàn)實中沒有接觸到幾個理想的人物。可這樣的人物存在嗎?

進人具體安排的時候，寫不好環(huán)境。承認用了上百頁紙張也寫不好(解放區(qū)的紙張多匱乏，多貴重)。“開刀”一節(jié)，寫陸萍“轉變”小資產階級的脆弱性。但這個脆弱性里面，既有對革命嚴酷性缺乏堅強的面對，也有人性(女性)中應有的柔情、溫情，應有的人道，如沒有了人物就硬邦邦概念化了。作者承認“開刀”這一段寫失敗了，寫成“黨八股”了。當然不可能寫好。

所說“客觀了”才能克服小資性，“主觀了”就不能克服小資性，是經典的知識分子“改造”主題。革命即是把“主觀”都掃除干凈。現(xiàn)在的事實證明，這一小資性是頑固到永遠克服不了的程度。以上這節(jié)說不上是檢討，倒像是說明苦衷。

(第二種寫法)強調陸萍已經很“進步”了，但仍是小資，個人主義的殘渣余孽仍存在。陸萍的這頂“個人主義”帽子戴了多少年?還要戴下去?

(第三種寫法)說明拿陸萍做理想人物，先天就不成。這里應負責的，作者認為是自己的思想情緒。假設作者有條件寫“邁進”中的女性，還有一救，但是……(潛臺詞：這種轉變人物也不是我能寫好的)

[“陸萍與我”]標題分外親切。此段在全稿中短而突兀，如一個制高點：談起了自己心目中的女性形象。與《“三八節(jié)”有感》里的四條標準，與《我在霞村的時候》的貞貞，主動地打通了談。如不是時代政治的區(qū)別，甚至可聯(lián)到莎菲女士。丁玲所寫女性，皆纖細、熱情、強悍、有憧憬，一以貫之，不必分前后期。如《野草》精神之于魯迅，也可不分前后期。作者明知陸萍有“缺點”，也不算“理想人物”，但說：“我卻不能不承認我是愛陸萍的”，“正是在我的邏輯里生長出來的人物”，“悄悄的在這一個人物身上放一點我的東西”。這樣的傾心，還不包括劃去的“陸萍與我是分不開的”，“她是我的代言人”，“我以我的思想給她以生命”這三句話!故此，丁玲能把陸萍“改造”成看不到延安的弊病、看到了也不提出的工具人物嗎?不能。這叫什么“檢討”?老丁反叛了!

[“失敗的原因”(原題“主要的錯誤”，后被意味深長地劃去)]表面上是重復地談方法、立場、對延安環(huán)境的看法等問題，所謂“個人主義立場”，不免翻來覆去的。但給人的感覺，丁玲解決不了是站在新黨員一邊批判延安呢，還是站在老干部一邊維護延安的一切；解決不了暴露與歌頌的問題。

[“關于環(huán)境”]再次承認沒有寫好延安的“環(huán)境”，但無法修改，因全篇小說的“氣氛”不對，不是小修小補所能解決。而把環(huán)境寫成“灰色”，“是因為我心里有灰色”。這種“灰色”感覺因人而異：如面對青年的“灰色”觀感，丁玲反不灰了，會作解釋和勉勵。面對知識較高者的“灰”感，她更不灰，常常會辯論爭吵，被人說是為延安“護短”。只對極少數(shù)的朋友才沉痛一吐胸懷。丁玲解剖自己，面對解放區(qū)的環(huán)境，是屈原式的“行吟澤畔”的心情啊!《在醫(yī)院中》是自己與陸萍一起揭延安的短，說真話。雖然寫出不太好的環(huán)境，但“假如我真的把環(huán)境改了，我心里一定會不痛快的”。丁玲的檢查很復雜，她也將復雜的心境和盤托出了。設想如公開發(fā)表，需劃去的地方會更多。

[“結尾”]引用毛澤東《反對黨八股》的話，非常文學化。可以理解為凡錯誤言論而有了社會影響，影響越大越需肅清余毒，說明檢討之必要。但文中自有陸萍的故事不能按照黨八股的教條來寫的意思，于是構成悖論。

總評：多聲部的未完“檢討”

第一，究竟是創(chuàng)作方法問題，還是“立場”問題?從劃掉的字句與改動小標題的情況看，似乎搖擺于兩者之間。最后折中為“方法影響立場”。方法是什么?是典型化的方法，還是本質化的方法?作者知道解放區(qū)不都如陸萍所見的醫(yī)院那樣，但解放區(qū)和醫(yī)院的一部分是真實存在著的，且是“新黨員”(剛人解放區(qū)的都市人)憑“五四民主精神”的底子，一眼能看穿的。如政府人員的怠惰，官僚主義，制度上部分支持不公平等。所謂“立場”只是部分老干部、老黨員的利益角度，往往被夸大為全黨全民的立場。

第二，究竟是人物問題，還是環(huán)境問題?丁玲企圖說明原來要寫的女性是堅強的，已經經歷過磨難，是反省后的形象。但寫來寫去那個助產士出來搗亂，變成了陸萍，成了初出茅廬反挑解放區(qū)毛病的人。因而主要是如何看與寫解放區(qū)這個醫(yī)院的環(huán)境。不過作者又告訴我們，如果陸萍不變，環(huán)境是只能按“典型化”寫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

第三，未發(fā)表的原因。陳明說是博古(秦邦憲)不讓丁玲檢查，可能是真的。政治家考慮檢討不檢討，要從大局出發(fā)。但另一面，表現(xiàn)出丁玲既未被當作王實味，也不是蕭軍。她與艾青這一類的賬，要到“反右”才來結算。感謝丁玲當年起草了這份檢討，又寫不成，零散、原始，反倒留下一份較真實的記錄。

第四，一些聯(lián)想。這是可以切人進去，深入研究解放區(qū)文學的。解放區(qū)的作家有共同的政治目標與反抗國民黨專制的理想，這才走到了一起。而且在反映勞動人民普遍要求經濟、政治、思想翻身方面，也是基本一致的(思想上如婦女解放，容易一致)。但在涉及知識分子“改造”，圍繞著“個人與集體”的關系，如何看待歌頌現(xiàn)實還是暴露現(xiàn)實等問題上，就不一致了。丁玲信仰共產主義，又保留思想深處的個人王國，她的解放區(qū)作品就容易出格。你可以感覺到她檢討了也沒有解決。人類在經過解釋了的馬列主義思想指導下，所進行的社會主義實驗，解決不好公有制下人的保持自由、獨立的問題(文學寫作就最需要這種自由獨立)，這就從根本上使得人的解放成為遙遠的事情。進步知識分子剛進入解放區(qū)時有一種解放感，后來便處于各類矛盾之中無法解脫，這無疑是認識解放區(qū)作家的重要路徑。

[責任編輯 楊萌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