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生態文明是全球面向未來的必然選擇。我們面臨的是大自然原生態的“損生態”,技術將被作為工具體系而利用來恢復生態;在這一過程中,我們不僅要建立生態環境的技術體系,還要建立生態環境的責任體系。人是這兩個體系中的核心主體,地球原生態的辯證復歸,仍要依靠人的主體性。在當前,尤其要加大責任主體的行政與法律問責。此外,必須確立人與萬物的相依之環,并以建立生態環境的責任體系來維系此相依之環;這個環就是“生態價值觀”。
[關鍵詞]生態文明;原生態—損生態—復生態;生態技術體系;生態責任體系
[中圖分類號]B21;X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6848(2011)05-0018-06
[作者簡介]賴功歐(1954—),男,江西南昌人,江西省社會科學院哲學研究所所長,研究員,主要從事中國哲學與中西思想比較研究。(江西南昌 330077)
Title: On Dialectic Reversion of Original Ecology-Damaged Ecology-Restored Ecology
Authors: LAI Gong-ou
Abstract: Ecological civilization is a global inevitable choice for the future. We are faced with the damaged ecology of the original ecology of nature while technologies are used as a tool system to restore the ecology. In doing so,we should form not only a technological system for the ecological environment, but also a responsibility system, in which, man is the core body. Therefore,the dialectic reversion of the earth original ecology shall have reliance on man’s subjectivity. Nowadays,administrative and legal accountabilities for responsibility subjects should be in particular intensified. In addition,the ecological value for man and nature should be established,which could be maintained with the responsibility system of the ecological environment.
Key words: ecological civilization; original ecology-damaged ecology-restored ecology; ecological technological system; ecological responsibility system
當今時代正在步入一個生態文明時代。“生態文明是在人類歷史發展過程中形成的人與自然、人與社會環境和諧統一、可持續發展的文化成果的總和,是人與自然交流融通的狀態。沒有生態安全,人類自身就會陷入最深刻的生存危機。從這個意義上說,生態建設是經濟建設、政治建設、文化建設和社會建設的基礎和前提。”①可見,這四個“建設”的高度概括,是以生態建設為前提條件的。生態文明的發展導向,倡導創建資源節約型和環境友好型社會,這充分反映了中國的現實需求與價值取向。生態文明建設不單單是實踐層面的建設,而且還包括思想領域的建設,即幫助人們確立正確的價值倫理觀念,樹立牢固的生態環境意識。在這一新時代條件下思考中國文化的發展取向,對有著深厚“天人合一”文化資源的中國人而言是一件再自然不過的事。既然生態文明是全球面向未來的必然選擇,而且它已成為一種全球共識,尤其中國人民已然將其作為一項重大而緊迫的任務。那么,中國文化發展的當前使命,首在為培育生態文化作出應有貢獻。歷史經驗告訴我們,生態興則文明興,生態衰則文明衰。黨的十七大第一次明確把“建設生態文明”作為全面建設小康社會奮斗目標的新要求提了出來,強調要使生態文明觀念在全社會牢固樹立。這一切對中國文化的未來發展意味著什么呢?顯然,筆者以為此中最緊要的,不僅是前面所言的要為培育生態文化作出應有貢獻,更為切題的話語則是:中國的天人合一文化一則可對“可持續發展”為目標的資源節約型生態文明有直接的影響;二則也為“環境友好型社會”的文明生態作出貢獻。
一、生態發展的否定之否定辯證復歸
對中國古代文明而言,“天人合一”是最原本的“原生態”;在這一原生態的理念中,涵括著“價值內在于自然”的思維取向。發源于農業文明的天人合一理念一直是中國哲學思想的主題,天人關系是此中的核心。然而在近現代科學技術的沖擊下,原生態文明第一次遭到否定。這個模式可概之為:原生態—損生態—復生態。這不是一個簡單的循環。
經過第一次的否定后,科學技術并未就此止步,而是開始了在此基礎上的新的否定。
現代科學技術的發展就是試圖在更高層次上重建人與自然的關系,即在本體論上揭示人與自然的不可分性;在認識論上揭示主客體的聯系與發展;在實踐上尋求人與自然的協同進化。這是人與自然關系在經歷了否定階段后,向著否定之否定的方向辯證復歸的過程。隨著這一過程的完結,人與自然關系必將在更高的層次上達到天人合一。從這種意義講,科學技術是調節人與自然關系的本質力量。①
自然的原生態在經歷了以工業革命為主的損毀后,不是即刻可以得到恢復的;被破損的形態會在自然的行程中刻印下它的痕跡,從而以一種不完整的“損生態”形態出現在人們面前,如果這一形態還在不斷加劇并達到一種極端狀態時,可能就是人類乃至自然界存亡的界限了。但人類應當有自信——這種自信是建立在人類普遍良知的前提下的,也就是說,只有當整個人類群體都意識到:地球生態之于人類整體利益已遠遠大于其個體利益及局部利益時,科學技術仍可成為人類自救的基本手段與有效方式。我們不可能回到茹毛飲血的時代,技術仍在我們手中,但它必須是用以恢復生態為最高目標。可惜在工業化浪潮的沖擊下,這一核心理念早被現代人遺忘甚至根本沒有認識到。人與大自然本屬一個不可分割之整體,人來自大自然又回歸大自然,人以其不斷生育繁衍的歷史與大自然結成一個互相親依、不可分割的整體。不幸的是,工業化進程卻在不斷破壞這個整體。今日的社會科學工作者與自然科學工作者有著共同的責任來進行一種新的探討,這就是以哲學視角透入生態文明的主題。
中國古代文化中的天人合一的內在精神即在保持人與大自然的統一,讓人親近大自然。著名宗教學家漢斯·昆在其《世界倫理構想》中這樣說道:“為了下一世紀,必須找出一條道路通向一個人與萬物及其權力與完整都受到重視的集體,這種道路應該:
·擺脫人與其他生靈之間的隔離;
·擺脫人對大自然的統治;
·擺脫嚴重破壞大自然的生活方式以及那些出于經濟效益的生產方式;
·擺脫那種為了私人的利益而破壞萬物的完整性的個人主義。
·必要的是一種愛好大自然的世界秩序!”①
漢斯·昆希企找出的這條我們今日可概之為“生態文明”之路,它應該不算遙遠但卻不易達到,因為人類往往為實現其自身利益而時時破壞它。人們若能以責任精神對應漢斯·昆所言:“必要的是一種愛好大自然的世界秩序”,但探討文化哲學中的生態文明取向,本是一條契合自然邏輯的學術之路。須知,要真正從“工業文明”狀態達到未來“生態文明”的境界,必須持守“可持續發展”的信條,“可持續發展”又可譯為“永續發展”,這一理念在西方一經提出,即得到全世界的廣泛認同。
然而,持悲觀論調的海德格爾認為,現代技術給所有東西都打上了印記,人被變為干巴巴的人類。但這還不是最后的技術發展結局,在海德格爾看來,技術發展超越了控制它的人類的能力,即使人本身也被技術吞沒。這和老莊的悲觀看法何其相似!然而,我們堅信,技術確有吞沒人類的一種可能,但技術也有解放人類的另一種可能,人類仍須依靠、利用乃至發明技術,從而不斷前行。這是人類的宿命:原生態——損生態——復生態的生態發展的否定之否定辯證復歸。人類的歸宿在此。
事實上,作為一種系統理論而出現于20世紀后期的西方生態整體主義思想,是其代表人物利奧波德所提出的“和諧、穩定和美麗”三原則及羅爾斯頓對其進行補充的“完整”和“動態平衡”二原則、深層生態學代表人物奈斯所補充的“生態的可持續性”等原則;筆者以為,沒有這些基本理念支撐,整個西方走出來的路子就不會是今天這般模樣。顯然,這一系列的理念都是要將人類納入“復生態”的辯證復歸階段。事實上,人類走到今天,生態文明的“復生態”形式已成為一種必然的文明形式,而這個必然的選擇背后深藏著西方世界的“生態挫敗”,而持續的生態挫敗意味著什么,是不言而喻的。人類長期處于生態失敗的“損生態”狀態中,就是在向著葬送自己的道路前行。所以,我們今天在學理上要有系統地將“生態文明”作為一個基本的、重要的范疇,而生態文明在學理上是要靠生態學、社會學、經濟學等諸多學科支撐的,甚至要具備歷史學與哲學的素養。
二、建立生態技術體系
本文所指“復生態”,有一個工具性前提的存在,這就是技術體系;筆者以為,生態技術體系的建立,是復生態得以真正“復”的根本保證。當然,這一技術體系的產生,首先仍依賴科學家們的“生態世界觀”的建樹。李約瑟曾深信:“我們堅決認為,因為科學家具有科學的世界觀,所以他們對公眾負有一種特殊的責任,是其他任何公民所擔負不了的。……如果他們認識到,為了要實現世界和平,必須將現代科學技術普及全人類,希望他們直言不諱,并向他的同胞們說明這個問題將產生什么樣的后果。”②對生態技術體系的建立來說,“生態世界觀”的建樹只是這一問題最高層面的一種訴求,中間層面的應該是生態保護的系統性對策,最后一個層面才是具體技術對應性整體設計、技術對應性管理、技術。
先說中間層面的生態保護的“系統性對策”。前述“環境友好型社會”,其實它的核心目標就是一種目標性對策,系統性對策則須將生產和消費活動規制在生態承載力、環境容量限度之內,通過生態環境要素的質態變化形成對生產和消費活動進入有效調控的關鍵性反饋機制,特別是通過分析代謝廢物流的產生和排放機理與途徑,對生產和消費全過程進行有效監控,并采取多種措施降低污染產生量、實現污染無害化,最終降低社會經濟系統對生態環境系統的不利影響。這就是實質性的系統對策的先期設計。
而專業性的生態技術體系首先仍應是生態農業技術體系,即包括種植業、畜牧業、林業等在內的農業生態體系;二是包括生物化學和材料產業、生物能源產業、生物信息產業、生物醫藥產業、生物食品產業、生物環保產業等的生物工程技術體系;三是包括潔凈生產技術和資源循環利用技術的循環經濟技術體系;四是包括自然能源如光能、風能、水能、生物質能等的新能源技術體系;五是包括以半導體材料、信息記錄材料、傳感器敏感材料、光導纖維等為代表的信息材料技術等的新材料技術體系;六是包括質量方針、目標以及質量策劃、質量控制、質量保證和質量改進等的生態技術管理體系;七是包括效率、監測及規劃定期檢測等在內的生態目標性技術體系。這些專業性、技術性較強的范疇,可統稱之為“生態技術體系”,它的實施、實現,將直接對中間層面的“系統性對策”及“生態世界觀”層面產生深刻影響,其互動效應是顯而易見的。
如果說,未來一段時期是我國大多地區城鎮化加速推進的重要時期,那么能源資源需求將大量增加,節能減排任務更加艱巨,環境保護壓力更加突出。這對生態技術體系而言,當然是更為重大的挑戰;因而生態技術體系也應不斷發展完善。
更為重要的是,我們不僅要建立生態環境的技術體系,我們還要建立生態環境的責任體系;人是這兩個體系中的核心主體。地球原生態的辯證復歸,仍要依靠人的主體性。
三、建立生態責任體系
確立人與萬物的相依之環,并以建立生態環境的責任體系來維系此相依之環。這個環就是“生態價值觀”,確立起這樣一個價值觀,是我們當前生態文明建設中的重中之重。所謂理念先行,就是指這一生態價值觀的指導;而這一價值觀涵括著人類對自然承擔的相應責任和義務,“承擔責任”,是真正能確立生態價值觀的重要前提。正如《環境思想研究》一書中所指出:“生態價值觀將地球看做是人類賴以生存的唯一家園。它以人與自然的協同進化為出發點和歸宿,主張以適度消費觀取代過度消費觀;以尊重和愛護自然代替對自然的占有欲和征服行為;在肯定人類對自然的權力和利益的同時,要求人類對自然承擔相應的責任和義務。因此,生態價值一旦確立,人與自然將由對手變成伙伴。這種關系既順應自然又符合人類長遠發展利益。生態價值觀把人與自然看成高度相關的統一整體,強調人與自然相互作用的整體性,代表了人對自然更為深刻的理解方式。”①現代科學史早已向人們展露了“整體性”這一生態系統最為重要的特征,顯然,現代生態學所揭示的雖不是那種古代的、混沌的整一觀,但中國古代天人合一的整體視野仍有哲理的啟示作用。如果說中國古代的天人合一式的生態理念與西方的有何不同,那么我們要說,上述西方生態整體主義思想事實上不僅在儒家觀念中都早有所萌芽(只不過中國古代的這種天人合一觀是素樸的、直觀的);而且,儒家的天人合一觀,強調的是人與自然交融、人對自然的欣賞與責任;深涵著生命美感、樂感因素。而其中所透露出的“天生人成”“輔育萬物”的理念還包含著生態責任意識,這與“主宰自然”是完全不一樣的。道家更講究順從自然,反對人為機巧,認為這種機巧發展到極致,將是人類滅亡之日。所以在生態意識上,那種“殺雞取卵”、“竭澤而漁”的方式,不僅儒家反對,道家尤視為可畏;所以對大自然,道家強調“順從”,儒家強調“護養”。萬物一體觀也是儒家天人合一理念的另一表征,它不僅將自己屬之于一個整體的生命世界,還將自己視為萬物的同類。這一前提使儒家從無硬充萬物主宰的設想,那種屈物之性以適己性的做法,是儒家反對的。相反,儒家主張人應對天地萬物心存愛念,并使萬物都能充量地各適其性地得到應有的發展。中國哲學中萬物一體的哲思,強調了人與天地萬物不是對立的,而是一氣相通的,人對萬物應有同類感。因而儒家的天人合一觀與“人類中心論”的原意是不同的。很明顯,人類中心論強調了人的主體位置,但卻建基于主客對立的思維方式上,而儒家的天人合一、萬物一體的理念,其強調的重點則在整體——人與世界融為一體。“合一”不是主客兩者硬合,而是兩者的交融互化,因而它有深刻的生命體驗與濃厚的美感因素在其中。從思維方式上講,中國的天人合一是從整體角度來觀照并認識世界的,因而是以整體生態和諧為最終目的。
人類作為宇宙中最高層次的理性存在者,理應對宇宙自然天地中的一切事物傾注更多的責任意識。“民胞物與”的命題在遵從和維護人類價值和尊嚴的同時,又內在地肯定了自然萬物與人類本身的血脈相通性。大自然不僅是人們賴以生息的家園,也是人們心靈的家園,是心靈的棲息地。如果一個人無由感觸自然的意義,那么,他的精神向度是極其有限的,他將無法抵擋不斷出現的高漲物欲。在自然資源的開發和利用上,其路徑必是采取貪得無厭、竭澤而漁的方式進行掠奪,以及生活方式不斷攀附的“高消費”,這無疑是一條絕路。人類之所以在今日出現全球性生態危機,從主體來說,其根本原因就在于過度的貪欲,不知滿足地追求物質財富和感官享受。然而,這種過度的貪欲的深層原因仍在其“人與自然一體化”理念的普遍缺失;因而我們首先要確立人與萬物的相依之環,此價值之“環”不建,人與大自然的整體視野無由出現,人與大自然內在而深刻的關聯即成虛談。
杜維明把“天人合一”翻譯為“the unity of Heaven and Humanity”,突出體現了這一復雜思想對生態整體性的強調,而這一點恰恰也是當今生態哲學主流思想——生態整體主義的核心觀點。顯然,這一翻譯比強調和諧的“the Harmony between Nature and Man”翻譯要好。杜維明還進一步提出儒家人文主義是“整體論的”(holistic),具有“整體的視野”。杜維明特別強調當今世界責任二字的重大意義,特別是強調政府的責任,以立法和責任的雙重約束來提升政府的品質,改善政府的效能。這是有創意的。杜維明說,儒家有句話叫“天生人成”,我們是有責任的,天造了我們,它的生化大流,要我們來完成;因而我們是Co-creator,即共同創造者,所以我們才有責任。事實上,作為“天生人成”的創造者,既需要自由與創造精神,又需要責任與約束。二者的平衡與統一,生態整體的和諧在這里得以充分顯現。責任意識源于自然界存在的客觀規律。自然界是一個有著自身客觀規律的有機整體。人類在謀求自身發展的過程中,只有以遵循自然規律為前提。如果忽視或失去這個前提,那么必將影響甚至動搖人類自身生存的前提,危及人類自身的生存和發展。
基于此,人類的這個生態責任能否缺失?自然界已然以各種信息傳達給我們,這個責任只能不斷強化。“從總體上看,我國的耕地、草原、淡水、森林等資源數量都位居世界前列,但人均擁有量卻分別只有世界平均水平的2/5、1/3、1/4、1/8。又比如,我國許多礦物質和可開發能源的總量名列世界前茅,有些甚至世界第一,但人均占有量同樣非常低,相當多的都低于世界平均水平,比如目前我國人均石油占有量僅為世界平均水平的1/10左右。”①事實上,從當前中國嚴峻的生態形勢看,要成功地將中國的改革深入下去,就必然要十分認真到位地落實“責任意識”,并最終體系化地確立“責任原則”。生態文明建設中的責任體系問題,必將與整個中國的制度文明建設的根本問題聯系起來。而在當前,尤其要加大責任主任的行政與法律問責。
從總體上看,生態系統在總量上早已給人類提供了足夠維持生存的資源,是無止境的貪欲和對奢侈生活方式無止境的追求,使人類的需要遠遠超出了自然的承載能力。為了滿足無窮的貪欲和物質需要,人類打破了生態平衡。李約瑟曾極富洞察力地指出:“儒家相信宇宙的道德秩序,……他們固然沒有把個人與社會人分開,也沒有把社會人與整個自然界分開。”②錢穆先生也一再強調,中國文化的最主要特征之一就是天人合一。這是我們把握中國哲學智慧的首要出發點。天人合一既不是人類中心主義,也不是自然中心主義,它是一種思考問題的方式,這種方式就是把人類與自然環境看作是一個大化流行、生生不息、一氣貫通的生命整體。所以現代新儒家的第三代代表人物杜維明將中國哲學在天人關系上的基本特征概之為:大化流行、生生不息、天人貫通、天人合一,這是在中西融通后的一種新理念;在新理念之下對責任的看重,則顯示了他的一種透視未來之遠景目光。
理一分殊。顯然,我們不能停留在生態的基本觀念上作大而無當的假設;而是要作“分殊”的專門具體的功夫。這就是既要作出生態環境的技術體系的全面設計,更要首先作出人類對生態環境的全面責任體系。這是人類自救乃至拯救地球的通途。
責任編輯:王 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