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本文探討了早期美國自然主義文學的文化價值、科技價值、倫理價值與文學價值,回顧了對亨利·梭羅及后世自然主義文學作家產生重要影響的早期文學作品,并開創了研究早期美國自然主義文學的新視角。本文開拓了探討特定地域、能反映生態價值和生態美學思想的各類題材的文學作品的研究視域。因此,既適于普通讀者一般性的閱讀,又適于生態文學批評領域、美國研究領域、文化研究領域、環境史學及環境哲學研究等領域專家學者的深入性閱讀與探討。
[關鍵詞]美國自然主義文學;自然;生態文學批評;早期美國文學
[中圖分類號]I0-0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6848(2011)05-0102-10
[作者簡介]邁克爾·布蘭奇(Michael P. Branch),內華達大學里諾校區(UNR)文學與環境系教授,美國文學與環境研究協會(ASLE)的創始人之一,也是該協會的前任主席,同時還擔任《文學與環境的跨學科研究》(ISLE)雜志的書評編輯。
[譯者簡介]張生珍(1973—),女,北京外國語大學博士后,曲阜師范大學副教授,主要從事美國文學和生態文學研究。(山東曲阜 300070)
Title: Reading the Roots: American Nature Writings before Walden
Author: Michael P. Branch
Abstract: This critical introduction discusses the cultural, scientific, ethical, and literary values of early American nature writings. It surveys the long tradition that prefigures and anticipates Henry David Thoreau and his literary descendants, while bringing a new perspective to the study of early American environmental writings. In its treatment of place-based texts in a variety of genres and reflecting a range of environmental values and aesthetics, it opens up a new area of scholarship and will be of interest both to general readers and to scholars in the cognate fields of ecocriticism, American studies, cultural studies, and environmental history and philosophy.
Key words: American nature writings; nature; ecocriticism; early American literature
1492年秋,當哥倫布第一眼望見美洲這片土地時,就被它美麗富饒、豐富多彩的自然環境深深吸引。這里有美麗的海灣與河流,有各種奇花異樹、飛鳥翔魚,所有這些他都未曾見過,只能反復使用“奇妙”這個詞來感嘆。準確地說,雖然哥倫布登陸的地點并不是現在的美洲,而是巴哈馬群島中的一個小島,但他在看到這片奇妙土地時的反應卻與之后幾百年間的探險者、移民以及旅行者的反應是一致的,都對美洲這片奇妙的土地及其間各種奇異的動植物深深著迷。
直到19世紀,對移民和旅行者來說,北美大陸的大片土地仍然是一個“新世界”,是一片廣袤、偏遠而又知之甚少的荒野。即使在哥倫布發現新大陸150年后,很多經驗豐富的探險者都還認為翻過阿巴拉契亞山就到太平洋了,又一個150年過去了,但像托馬斯·杰弗遜(Thomas Jefferson)這樣著名的博物學家還認為阿巴拉契亞山是北美最高的山脈,他們甚至還認為乳齒象這類遠古生物在北美荒野依然存在。劉易斯(Lewis)和克拉克(Clark)直到19世紀初期才率領其“發現之旅”第一次橫越美國。而直到19世紀中期,當愛默生(Waldo Emerson)、 梭羅(Henry David Thoreau)及瑪格麗特·福勒(Margaret Fuller)已在康科德體驗感受美洲新大陸帶給他們的精神啟示時,美國大片地區像洛基山脈、內華達山脈、大盆地以及南部沙漠等地還是人們知之甚少的荒蠻之地,人們正通過不斷探索繪制這些地區的地圖。
在美洲探險、殖民的頭幾百年里,歐洲人跟哥倫布一樣,無不為美洲大地的廣袤、富饒和美麗深深折服,只能用“奇妙”一詞來描述這片風景。這里有負鼠、蜂鳥這樣奇特的動物,這一切他們在歐洲都不曾見過。同時,這幾百年的美洲探索史其實又是一部猜測史。早期的移民充滿熱情,滿懷希望地記錄下他們的所見所感。當這個陌生的大陸并不為人所知時,也就只能通過文學和想象將這片未曾有人涉足的土地展示給人們。這部書中收集的作品一方面告訴我們新世界的大自然如何激發早期美國探險者、作家及博物學家的興趣;另一方面作者通過自己的感知來感受、理解大自然,就像透過哈哈鏡看世界一樣,不能完全真實準確地反映自然世界。
在早期對美國自然生態的描述中,語言本身就如同一面奇妙的、卻又容易使現實變形的哈哈鏡。作為人們表達對周圍世界所見所感的工具,語言必須隨著人生閱歷的增加、心智的成熟而變化發展。北美是一個神奇的大陸,但對早期登上北美的作家來說,他們還沒有今天這么豐富的詞語來表達他們的見聞。以往用來描繪歐洲大陸的那些語言,根本無法用以形容負鼠和蜂鳥等奇妙的動物,更不用說尼亞加拉瀑布以及大峽谷的壯美了。要想用當時歐洲讀者所習慣的表達方式描述美洲實在是太難了。試想,當數以億計的北美候鴿在原始森林上空盤旋,當成千上萬頭北美野牛在一望無垠的大草原奔馳時,倘若不是親眼目睹這一切,誰又能想象得出這壯觀奇麗的場面呢?更不用說用言語表達了!為了重現北美大陸的神奇景觀,早期的美國自然主義作家希望像《皆大歡喜》中在阿爾丁森林逃難的大公爵一樣,能夠“從蔥翠的樹木、奔流的小溪、雜亂的碎石直至一切事物中聽到上帝的神諭”。①然而,跟當時哥倫布初踏上美洲大陸一樣,他們面對如此的美景卻找不到一個貼切的詞語來形容,他們被這片壯美的土地驚得目瞪口呆!哥倫布毫不掩飾地說:“第一眼看到這美景我簡直驚呆了,任何華麗的辭藻在此刻都顯得黯然失色。過去我曾到過很多地方,也見過各種奇樹異果、美麗的海灣等等,對這一切我已經用過我所知道的最美的語言了,因為我相信再沒有比這更美的地方了。然而,如今當我站在這片土地時我無法用語言來表達了,只希望后來人也能踏上這片土地,用最貼切的語言記錄下這一切了。”②
所以,很多后來人重拾哥倫布的愿望,努力用文字記錄下他們在美洲這個奇妙的大陸上的經歷。《追根溯源》這本書收錄了從哥倫布至19世紀中期350年間63位作家的作品,記錄下了這段時期有關美國自然景觀以及各種動植物的文獻資料。這本書按照時間順序進行編排,同時又按一定的話題和歷史事件進行歸類。例如,本書第一部分主要是記錄早期開發美洲的敘事文,第二部分描述了殖民時期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第三部分既有記錄早期開發的敘事文,又有記錄早期科技發展的科技文,還收錄了作為美國民族主義和浪漫主義先聲的思想運動。同時,閱讀此書還可以遵循其他的線索,如可按花鳥蟲魚類、游記類或者民族主義類文章進行檢索閱讀,也可以按某一地域或某一時期的文獻進行查讀。總之,讀者可以按照地域、主題、歷史以及思想流派等線索閱讀此書。每章前面都有頭注,介紹了作者、相應作品及其在所有自然主義作品中的地位。每章又包含各個領域的文章,有評論、論文及參考文獻等,這些可以為早期美國自然主義作品的研究提供文獻資料。
在探究早期美國自然主義作品中關于美洲新大陸的描述時,我感覺自己儼然是當時的自然主義作家,看著這美麗、富饒又多樣化的土地,我甚至有種迫切希望回家與朋友分享的沖動。但是,本書收錄的這些作品就如同那片廣袤的原野,不論多么有天分的人也無法將其中所有的景象清晰再現出來。《追根溯源》收錄了大量不同歷史時期的作品,涵蓋了諸多風格迥異的作家。他們運用不同的寫作手法來描述在北美看到的一切,因此可以將之看做一部普及讀物,其選材豐富卻又不失簡潔。但我希望這部書可以作為一個引子,激發讀者的興趣,使其進一步研究早期美國自然主義作品。這部書的內容豐富翔實,但當前對這些內容的研究實在太少了。跟書中那些早期美國自然主義作家一樣,我希望盡量收集、保存、還原那些來自北美荒野的真實史料文獻,使廣大讀者能從一隅而知當時整個北美荒野的原貌。
《追根溯源》可以看做是反映當時人們思想以及文學歷史的文獻,通過這部作品可以了解《瓦爾登湖》之前的自然主義作品關于荒野的記載。讀這部作品時,不必因為對這片土地的描述感覺陌生而驚訝,在現代人看來,早期自然主義作家所使用的語言有點晦澀難懂,他們所描述的那些荒蕪的景象在現在看來根本無法想象。如果試想一下當他們第一眼看到像負鼠、蜂鳥等大自然杰作時的反應的話,我們可能就不會再因讀到這些文章而感覺驚異了。試想當我們踏上一個完全陌生的、隨時都可能迷路的國度時,其實我們同時又處在一個到處充滿驚奇的世界。可能在河的下一個彎處,或者下一座平頂山頂,我們會第一次見到壯美的尼亞加拉大瀑布和大峽谷。因此,我們應該像早期的博物學家一樣,好好珍惜新大陸所發現的一切新奇景物。
一、珍禽異獸:早期美國自然主義研究存在的阻力及原因
人類利用文學藝術來理解、思考和表達人類社會與外部世界的關系,可以說,很多自然主義文學作品形式都是人類文化的結晶。從批評學角度看,自然主義文學作品通常是指有關自然生態的寫實文學作品,具有較強的主觀性。這種自然主義文學作品具有濃郁的田園色彩及浪漫主義特色,符合當代人的生態品味,并在一定程度上成為環境保護主義認識的文獻綱領。當前的生態批評學者也正致力于研究這類自然主義文學作品,他們主要是研究這些文學及文化作品中體現的自然觀和生態觀。
因此,基于以上對于自然主義作品的狹隘認識,我們也就不難理解為什么當今美國生態文學方面的批評性研究主要集中在19世紀中期以來的自然主義作品了。雖然梭羅的思想是基于對早期美國生態歷史學家的作品和思想的討論,并在此基礎上才完成他的自然主義文學巨著《瓦爾登湖》,但我們通常把他視為美國自然主義文學的鼻祖。試想,如果把梭羅看做是早期美國自然主義文學的集大成者而非創立者,是不是更合理呢?他曾寫道:“新英格蘭早期一些作家,如約翰·喬斯基(John Josselyn)和威廉·伍德(William Wood),他們感情豐富強烈,卻又做事隨意、不拘一格,不計后果。來到這個嶄新的世界,各種奇異的景觀令他們嘆為觀止……連這片土地上肥沃的黑土都在他們筆下栩栩如生。”梭羅最終總結道:“他們那代人要比我們更接近自然,更了解當初這個真實的世界,這便是他們作品的生命力所在。”
梭羅已然深切地認識到早期美國自然主義作家在歷史、科學及文學上的重要性,但當今大多數生態批評學者卻對那一時期的自然主義作家作品并不熟悉。要知道正是這350年間基于地緣的美國早期自然主義文學,成為15世紀末有最早記錄的關于歐洲人在北美的探險文學與1854年《瓦爾登湖》這一自然主義文學里程碑的分水嶺。可以說,認為美國自然主義文學始于亨利·梭羅的《瓦爾登湖》,無異于把美國內戰作為起始點研究美國歷史。雖然《瓦爾登湖》具有與美國內戰一樣的里程碑意義,但它們絕非無源之水、無本之木。因此,要把它們置于一個較長的歷史時期以及之前的整個生態和文化語境下來理解把握。
因為當前生態文學和生態批評學的發展是由當代的一種生態敏感性激發起來的,其直接后果是對早期美國自然主義文學缺乏足夠的重視。這種生態敏感性很大程度上是對20、21世紀美國生態環境急劇惡化的回應。當前一個普遍的觀點認為,自然主義文學作品應該反映當代最迫切的環境問題。正是這一觀點造成當代自然主義文學研究主要集中于20、21世紀的當代生態作家,他們的作品最直接反映了當今的環境危機。自然主義文學作為當代一個重要的文學派別,應該深刻反映時代的環境和文化背景,反映生物多樣性的減少以及動植物棲息地的消失,這正是當今時代我們面臨的嚴峻的政治和道德難題,因此這是可以理解的,也是非常有必要的。但是,如果從整個美國歷史、文學和文化角度來看關于美國自然景觀的主體文學資料[正是基于這些主體性文學資料,佩里·米勒(Perry Miller)才把美國稱作一個“自然的國度”],那么,很有必要探討一下其他一些原因,即到底為什么對早期自然主義文學作品的批評研究進展如此緩慢?
首先,正如現今大量“生態自然”文集所示,人們通常將自然主義文學作品片面地定義為現代個人寫實文學的一個亞文類,悲情描述自然生態的惡化及作者感受。然而,對自然主義文學作品這種狹隘的認識和分類誤導了當代的生態批評學者,加之早期的自然主義文學作品多采用一些與當代截然不同的文學形式,如報告、講道、宗教宣傳冊、神學史、精神自傳、囚禁蓄奴記敘以及日記等形式,這都使得當代生態批評學者忽略了對早期美國自然主義文學的研究。也就是說,對于19世紀以前的自然主義作家,我們只喜歡像吉爾伯特·懷特(Gilbert White)或者威廉·巴特拉姆(William Bartram)等基本采用散文體寫作的作家。毫無疑問,這種偏見是由我們現代的文化及閱讀習慣造成的。不論是普普通通的學生抑或專業人士,平時都會讀讀報紙、看看雜志,偶爾還會心血來潮寫篇隨筆,但有誰愿意主動坐下來,興致勃勃地拿本講道或政府報告品讀?
面對這些神秘古怪的文學形式,我們往往越發不愿去探討深究,那么,我們就無法體味早期的美國作家、讀者的人生經歷和體會,由此一來,我們也就不能很好地理解我們的前輩如何看待這周圍的世界了。例如,17世紀布道文是美國除《圣經》、《天路歷程》以及《畜牧業手冊》之外最普及的讀物了。這類書籍里的布道文及其他宗教文章大量使用隱喻,而且寓意豐富,主要描述或探索人類與上帝、人類與農業、動物、荒野以及人類居住的環境之間的關系,殖民時期作家科頓·馬瑟(Cotton Mather)和喬納森·愛德華茲(Jonathan Edwards)是其代表人物。同樣,19世紀初期最普及的文學形式是政府報告,東方各國的讀者都是通過政府報告來了解美國西部的,像探險家約翰·布萊貝利(John Bradbury)、愛德華·詹姆斯(Edward James)和湯森德(John Kirk Townsend)的報告都非常有名,尤其是弗里蒙特(John C. Fremont),因為他的作品直接影響了美國定居模式、對印第安人的政策、資源開發以及民族認同。美國早期各種形式的文學作品中描述的動植物雖然在現在看來比較奇怪陌生,卻可以加深我們對美國生態環境以及文學史的理解。
我認為作家探索自然的方式關系到我們的文學觀、生態觀以及道德觀。探險文學、宗教宣傳冊以及其他一些宗教文獻在思想上傳播帝國主義價值觀,在自然哲學上過分強調人類中心,在宗教方面過分恪守基督教教條等等,所有這些都對自然生態構成威脅。我們還應該認識到,跟其他早期探險家一樣,哥倫布也有著狂熱的淘金欲。他皈依天主教,為達到目的不惜奴役屠殺土著居民等等。這樣一來,當我們再次品讀哥倫布用詩一般的語言對新大陸的描述時,還能感受到身心的愉悅嗎?再如約翰·史密斯(John Smith),雖極力頌揚新世界的富饒以及生物的多樣性,字里行間卻分明表達著這種思想:所有這一切都可以用來積累資本,還可以供貴族游獵玩樂。科頓·馬瑟雖然對天文學和牛頓力學有一定研究,卻依然相信上帝創造彗星來懲罰卑賤的罪人。其他早期的自然主義作品中,同樣存在著以上的問題。例如,所羅門·貝利(Solomon Bayley)的一篇以奴隸逃亡為主題的作品中,我們看到貝利竟被奴隸主搞得家破人亡,他們為達到自己的目的無惡不作,貝利受盡歧視,才得以安身立命。
還有一個問題,早期美國自然主義作家一方面對那些珍禽異獸大加贊美,另一方面卻又對其大肆屠殺,其頻繁程度令人咋舌。而這絕非為維持生計而狩獵,而是滅絕性的屠殺。如約翰·布萊貝利在幾個小時內就射殺了271只北美候鴿(今已滅絕),華盛頓·歐文(Washington Irving)會只為玩樂而捕殺北美野牛,最終只割下牛舌作為“戰利品”,湯森德(John Kirk Townsend)則因為“內心罪惡又酷愛運動”而失去自制力,殘忍地射殺無助的羚羊。今天,我們的環境敏感性與早期的殖民時代截然不同,通過弗里蒙特(John C. Fremont)下面一段在當時看來再平常不過的描述可見一斑:“我叫寇迪去宰掉我們的小狗克拉馬斯,他準備按照印第安人的傳統屠宰:先燙掉狗毛,用肥皂和雪把狗皮洗凈,最后將處理好的狗肉剁碎放在雪上。過了一會兒,雪橇還拉來了馬肉。今晚晚餐很豐盛,有豌豆粥、馬肉,還有狗肉。”這說明,無論承認與否,當我們說到“自然主義作品”時,通常是指那些與我們現在對自然以及人與自然關系的認識相一致的作品,而早期自然主義作家的生態價值觀,尤其是本書中19世紀之前的自然主義作家,與現代的生態價值觀還是基本不同的。
另外,我們還不確定從何時起這些自然主義作品才是美國自然主義作品。這不僅是因為有相當一部分美國歷史文獻是寫在美國獲得政治主權和民族主體地位之前,而且還因為很多作品的作者是歐洲移民、探險家甚至旅居美洲的居民或暫住者。這本書第一部分的15位作家中,沒有一位是在北美出生,他們中有意大利人,有西班牙人,有法國人、荷蘭人、比利時人以及英國人等。如此一來,我們該如何才能確定他們是“美國”自然主義作家呢?第二部分也有一些重要的“美國”作家,其實也只是來自歐洲的旅行者,例如英國人馬克·科特斯比(Mark Catesby)和瑞典人彼得·卡姆(Peter Kalm)。即使是作為美國開國元勛的本杰明·富蘭克林(Benjamin Franklin)和托馬斯·杰弗遜(Thomas Jefferson)也都是迫不得已才走上了爭取主權獨立的道路。以《一個美國農民的信》而聞名的小說家赫克托·圣約翰·德克雷福克爾(J. Hector St. John de Crevecoeur)是一位法國貴族,美國獨立戰爭爆發時他還是位親英分子。因此我們必須對此有個清醒的認識,美國本土一些重要的文學作品并不僅僅是由那些在美國土生土長的作家所創作,也并不是說這些作品所表達的思想一定與愛默生或者托馬斯·科爾所體現出來的美國文化相一致,否則我們不但把握不住早期的國際旅行者對北美土地的價值觀,而且否定了我們將近三百年的自然主義文學史。生態批評要想建立按地域而非國家進行學術研究的方法,那么就必須擴展研究領域,吸收任何探究自然以及人與自然關系的作品,而長期以來,文學史都是按國家進行劃分和研究的。
由于這些自然主義作品缺乏科學性,使得很多現在的學者感覺難以接受。當時著名的博物學者即使不會像18世紀初期的土耳其作家易卜拉欣埃·芬迪(Ibrahim Effendi)一樣,相信美國有種開花后就會結出美麗的女子的“瓦克”樹,但他們確實相信美洲的蛇用目光就可以將獵物致殘、燕子蟄伏于水下、昆蟲則可以從動物的尸體中自然生出。當今的時代是理性的時代,我們崇尚科學,而早期美國自然主義作家卻過分迷信,輕易相信明顯荒謬的說法,這在我們看來即使不是愚昧,起碼也很奇怪、很可笑,難道自然主義作品不是應該準確再現自然世界嗎?然而,用現在的科學標準來衡量過去自然主義作品的科學性顯然是不合適的,畢竟他們所處的前理性階段的世界觀與現代的世界觀還是有很大的差距,這一方面受限于前工業化階段落后的通訊和科學調研,另一方面受限于他們對新大陸完全陌生的認識。當時的探險家和移民對北美的認識就如同今天我們對外太空的認識一樣無知,只能妄加猜測卻不能真正認識。同樣,我們今天的科學知識在300年后可能就變得很淺顯。所以,我們不能用今天的眼光苛求當時的科學,否則我們就不能從這些作品中發現我們最感興趣的內容:早期自然主義作家用豐富的想象描繪出大自然的神秘和美麗。
此外,早期美國自然主義作品缺乏科學合理的整理和編排。雖然文本的整理和編排一直是文學研究的中心環節(特別對中世紀和文藝復興時期的文學作品來說更是如此,由于數量極少,其保存與發行就顯得更為重要了),但生態批評學者卻沒能認識到這種整理編排的重要性。而且,鮮有生態批評學者接受過文章整理訓練,大多數學者都學習過如何對一篇文章進行分析,但極少有人學習過如何對若干篇文章進行整理編排。這樣一來,他們便不能發現錯誤歸類的文章,更不能將之準確歸類。因為目前還沒有有效的方法指導文獻的整理編排,很多學者對這一研究領域便望而卻步,但這一領域很重要,亞瑟·普拉尼克(Arthur Plotnic)稱其“可以使人學會自律、反省、凈化心靈”①。所有這些導致很多構成早期自然主義基礎的作品都已失傳,有的是因為沒有進行編排發行,有的則是因為版本中有謬誤沒有再編輯漸而失傳。
總結了以上美國自然主義作品研究的局限性后,我們還需注意以下幾點:第一,現在流傳的關于新大陸的最早報告通常都是18、19世紀版本的,有的因為原稿遺失而可靠性不強。第二,很多早期作品中體現的自然哲學思想比較陳舊,與現代觀點有很大不同,讀起來比較奇怪陌生也是在所難免的。第三,很多當時的理論科學作品已經超出人文科學范圍,缺乏科學性。第四,生態批評學者對美國西部的自然主義作品很感興趣,但對19世紀以前的作家來說,他們對西部知之甚少。最后,此書中這些早期自然主義作品題材多樣,有的是探險類,有的是殖民或者宗教宣傳類,還有的是歷史類、哲學類、傳記類、神學類以及科學類等。總之,早期美國自然主義作品很難準確把握,即使可以甄別也很難進行歸類。因此,本書權且將其置于此,希望能夠對生態批評研究領域的擴展有所幫助。
二、領域擴展:研究早期美國自然主義作品的意義
盡管生態批評研究存在以上種種局限,學者應該仔細甄別各個時期各種形式的生態文學作品,并按思想流派進行組織歸類。近年來生態批評學者從很多重要方面拓展了研究領域(其中包括國際生態文學、城市自然文學、綠色文化研究和影視研究),現在我們完全可以將研究擴展至梭羅。的確,第二代生態批評學者研究最廣泛的一個領域是從關于北美早期探險、殖民、獨立戰爭以及浪漫主義初期的作品中重現自然,這些作品得到生態批評學者的足夠重視并已獲得一定的成果。
首先,早期美國的自然主義作品是我們認識歐洲殖民時期北美大陸自然風貌的一個窗口。正如亨利·薩維奇(Henry Savage Jr.)所說:“原始狀態下的北美荒野已不復存在,但通過早期的自然主義作家之筆我們還能依稀想象到它的原貌。”①很大程度上說,北美環境史實際上是一個悲劇史,因為大量物種以及動植物棲息地在這個過程中滅絕消亡。從這個意義上說,早期美洲自然主義作品便成為我們通過想象來了解北美大陸以及各種動植物等生態環境的唯一手段。例如,在本書中劉易斯(Lewis)和克拉克(Clark)紀錄了湍急大河的情景,而今河上早已建了大壩;華盛頓·歐文描述了廣闊的大草原,如今早已成為成片的工業園;約翰·布萊貝利(John Bradbury)寫到了成群的北美野牛,當時的任意一群足有成千上萬頭,而今卻早已絕滅。另外還有亞歷山大·威爾遜(Alexander Wilson)對象牙嘴啄木鳥的精彩描述,以及更早一些威廉·伍德描述的北美候鴿,他寫到:“成群的候鴿遮天蔽日,放眼望去看不到盡頭。”如今這兩種鳥類都已滅絕。通過早期美國自然主義作家的作品我們窺到一個早已失落的世界,而這一切都值得我們去了解、去牢記、去默哀。
亨利·梭羅自然也了解早期美國自然歷史文學所具有的生態史價值。1855年1月3日,他不惜長途跋涉跑到新英格蘭,把當地的動植物與威廉·伍德的作品《新英格蘭記事》中對動植物的描述相對照,對比后他寫到:“那時候草場的草長得很快。”因為伍德“這樣寫到:‘草長得又高又密,有的能長到人的腰那么高,有的能長到人的肩膀’。”②那時候“草莓在圈養之前也長得更大更多”③。當梭羅讀到伍德關于各種在當時還很常見的一些鳥兒的描述時非常興奮,因為在19世紀中期的馬薩諸塞州,這些鳥就已經十分罕見甚至已經滅絕了。他驚異道:“真不可思議!那時不僅有黑雁和常見的野生黑天鵝,竟然還有‘白天鵝’,白的像雪一樣的天鵝。”④1856年,梭羅的一篇文章中引用了科頓·馬瑟(Cotton Mather)1717年寫的一封信的內容,描述的是一場暴風雪。他激動地說:“馬瑟關于暴風雪的這段描述極富哲理。”⑤因此,可以說早期美國自然主義作品對于梭羅和我們了解北美那片失落的荒野具有很高的價值。
為找到北美大陸可持續土地倫理觀的淵源,生態批評家需要研究關于荒野的早期美國文學,這些文學作品體現出人們對大自然的熱愛。帕米拉·瑞吉斯(Pamela Regis)把這失落的世界叫作“逝去的范式”①,我們希望通過研究早期作家的作品來重現這“逝去的范式”。很多早期的作家未能得到生態批評學者的關注,但他們卻希望通過體現自然的美學價值、精神價值以及思想價值來引起現代環境敏感性的共鳴。例如,Jasper Danckaerts于1679年描述一個美麗的夜晚時寫道:“不僅能看到彩虹一樣的七彩色調,所有顏色都在這一刻顯現出來,柔和地泛著光,其柔美不可言狀,撩人心弦。”科頓·馬瑟的作品《基督教哲學家》中也有很多精彩的瞬間,如他把魚兒看作是上帝神諭的傳達者,在傾心聆聽這神諭時寫道:“它們不用言語就可以傳達平凡卻又深奧的道理,我只想作為一個忠心的信徒聆聽它們的教誨。”教友會植物學家威廉·巴特拉姆告訴我們,地球上的一切生物都絕非呆若木雞,相反它們都非常聰明,正如他在《旅行》中所說:“如果留心一下任何動物,就會發現它們的效率之高讓人震驚。它們行動前會精心策劃,而且富有恒心、毅力和計謀。”
如果仔細觀察一下早期美國自然主義作品就會發現,很多作品由于其對常規的違背以及對自然不合時宜的頌揚,使得這些作品難以發表,或遭損毀,或已失傳。有句格言叫“成功者締造歷史”,這足以看出當代美國生態史學家以及生態批評學者所處的困境。美國主流的環境倫理觀一直都是為資本家積累資本,獲取短期利潤服務,也正是因為這種主流的功利主義倫理觀,美國出版商、贊助商以及潛在的讀者群都希望文學作品與現行的環境倫理觀相一致,而不是相違背。因為有些早期的自然主義作品所體現出來的環境倫理觀與當代的功利主義格格不入,因此很容易被忽視。研究現代自然主義作品的文學淵源則可以幫助我們重新發掘這些作品及其生態價值。這些作品表達了作者對大自然的熱愛,我們可以看到早期的博物學家嘗試與自然、與這片土地建立起一種更加和諧的關系。
同樣,我們有必要研究早期的美國自然觀,這樣才能更好地理解我們當代的生態文化觀是何等的錯誤和有害。因為畢竟過去半個世紀以來的生態惡化與早期美國的環境觀不無關系,一定程度上說,正是早期美國的這種環境觀間接地導致當代的生態惡果,如對荒野的恐懼,過分相信神學宿命論以及與神對話,無視生態系統自身的制約與平衡,以及對婦女、對奴仆、對印第安人以及黑人的壓榨迫害等。通過研究這些早期作品就會發現,其中處處充斥著人類中心主義、危害極大的工具主義以及無益于環境保護的行為。生態批評則可以揭示導致現在生態破壞、物種滅絕的深層次根源。
的確,或許是因為他們將這個大陸上的一切神化而使得如今的多數人難以接受,也許是由于當時對環境的理解在現在看來缺乏科學性,或者過分追求自然環境的物質收益而缺乏對其美學價值、精神價值的理解,這些作品與現代的意識形態有沖突。還需注意的是,對早期的探險者來說,美洲的荒野只不過是一個資源儲量豐富的儲存地,有能力的歐洲國家都可以到此挖掘財富。有些動物的滅絕并不是因為其稀有(那時北美候鴿數量龐大),而是因為19世紀大多數美國人都認為這個神秘大陸上的資源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在他們看來,北美的動植物數量很多,狩獵、農業開發等活動不會對其產生多大影響。我們應該承認美國民族主體的形成與美國的地緣是緊密聯系的,生態環境的破壞也是民族主義思想蔓延的結果。同樣,這種無益于生態環境的思想在本書所選的作品中俯拾皆是,如對肆意狩獵的合理化、對環境種族主義、對科技的濫用以及對動物棲息地和植物生長地的肆意毀壞等。只有研究早期美國的生態思想,我們才可能突破時代的局限,透過前輩的雙眼來認識這片大地,只有從他們的視角才能完全理解我們當前生態價值觀的淵源。
我們不僅需要研究紀實文學作品,還應研究紀實文學以外的其他體裁作品,這樣才能拓展生態批評的研究領域。因為個人紀實文學已經形成一套傳統的寫作手法來表現作者對世界的態度,如對自由時間的向往、強調個人經歷、強調自我反省的內在價值、強調自然對人的發展的作用等。總之,紀實文學在一定程度上深刻地反映了早期作家如何理解并再現美國的生態環境。同時,生態批評學者又會發現早期美國自然主義作品的語言表達、傳統手法的應用以及自然觀都與現代有很大差別。但如果想對這片土地的理解和描述有更清晰的認識的話,就必須打開思路,研究所有涉及自然的體裁,包括文學類及非文學類的所有自然主義作品,如科技報告、宗教宣傳材料、有關監禁及蓄奴的文章、書信以及日志等。
如前所述,我始終認為生態批評研究不能僅局限于梭羅之后的博物學作品的研究上,這不利于我們完全把握美國人對這個大陸的態度。沒有早期美國自然主義作品,我們就不會知道在修建攔河大壩之前,在森林遭伐、草原被毀之前美國荒野的原貌,不會了解這些我們斥之為“欠科學”的文學作品中包含的環境思想,更不會知道造成當今生態問題、形成今天生態價值觀的早期經濟、宗教和民族思想,而這種生態價值觀也正是當前21世紀美國文化自然觀的基礎。因此,可以說早期美國自然主義作品是當代生態文學之源,研究這些作品可以使我們更好地理解美國生態文學史。對這些早期博物學作品,我們理應遵循奧爾多·利奧波德(Aldo Leopold)的生態標準:“收集所有博物學作品。”①我認為我們應該保存、整理出版并研究這些作品,這一方面有利于重構美國生態史,另一方面又可以使我們理解過去500年來美國人是如何踏上這片土地的,又是如何理解并用文字呈現這片土地的。
三、追根溯源:按由今到古的順序回顧博物學發展史
亨利·梭羅認為,閱讀早期美國博物史作品可以啟迪心智,指引心智的發展,這種指引作用就如同人在雪中留下的足跡,順著足跡就可以找到回去的路。然而,早期自然主義作品的這種作用連梭羅都已認識到,至今卻仍未引起當代生態批評學者的注意。美國自然主義作品并非始于梭羅,而是始于更早的博物學家,他們“擁有強烈的熱情,卻又行事魯莽,對可能造成的生態惡果缺乏考慮”,梭羅給予他們的作品極高的評價。如果說20、21世紀的生態危機是由于我們的文化已喪失進行環境保護、維持生態可持續發展的可行性辦法,那么我們有必要對當前的生態文化進行溯源,尋找形成今天美國生態環境觀的環境態度和價值觀的根源,其方法之一是沿著當代生態文學追溯到19世紀的生態文學,再由此追溯更早的生態文學,依此類推,尋根溯源。
要想理解早期美國自然主義作家的寫作背景,我們就應該嘗試盡量從他們的視角想象這個世界,而如何做到從他們的視角看世界呢?這就要求我們不能以21世紀的自然世界觀來理解他們。在閱讀本書有關早期的作品前,不妨試著按由今到古的順序,回顧一下自然主義文學的發展史。
從最近的開始,依次出現了:以巴里·洛佩斯(Barry Lopez)、溫德爾·拜瑞(Wendell Berry)、加里·斯奈德(Gary Snyder)、特瑞·威廉斯(Terry Tempest Williams)以及瑞克·巴斯(Rick Bass)為代表的自然主義作家的作品;地球日確立、1973年《瀕危物種法》的通過以及環境保護主義背景下的愛德華·艾比(Edward Abbey)的作品;對瑞徹爾·卡森(Rachel Carson)產生很大影響的科學生態學;利奧波德(Aldo Leopold)提出的文學的生態倫理觀。再往前,還有以約翰·繆爾(John Muir)為主導的荒野保護運動;西奧多·羅斯福時期廣建國家森林公園的政策;由威廉·卡倫·布萊恩特(William Cullen Bryant)和唐寧(Andrew Jackson Downing)發起的城市公園運動;由約翰·巴勒斯(John Burroughs)發起的自然思潮等。
現在可以試想一下,假如沒有達爾文的物種起源說,沒有梭羅的文學生態學為我們的研究提供基礎,我們如何對自然進行綜合描述?這顯然不可能。再往前推,以羅素(Rousseau)、歌德(Goethe)、科勒律治(Coleridge)、華茲華斯(Wordsworth)、卡萊爾(Carlyle)以及愛默生(Emerson)為代表的浪漫主義和超驗主義文學對自然大加贊美;此前梅爾維爾(Herman Melville)描寫了茫茫大海,庫伯(James Fenimore Cooper)描述了廣袤的森林;鮑威爾(John Wesley Powell)以及更早的劉易斯和克拉克則揭露了這個神秘大陸的其他各個方面。
再往前看,在威廉·巴特拉姆的作品中文學自然史異常繁榮;托馬斯·杰弗遜和赫克托·圣約翰·德克雷福克爾發展了農牧哲學;啟蒙運動和自然哲學中的自然神學思想,以及兩者影響下的戴維·科特豪斯(David Rittenhouse)和本杰明·富蘭克林在科學方面的成就。再往前,美國大學和一般的學校還未開設博物學課程,美國還沒有任何的博物館,大多數殖民者還沒有足夠的文學資料和科學設備來研究博物學,那時幾乎沒有人想過若干年后竟會出現對博物學的專門研究。再往前,美國哲學協會建立,使得那時的自然學家有了社區意識;以及英國北美殖民地宣布獨立。在此之前較長一段時期,巴頓(Button)的15卷巨著《自然史》(1749-67)得以出版,它有15個版本和300多種刪節版;再往前還有林(Linnaeus)的革命性巨著《植物鐘志》(1753)和《自然系統》(1758),它們為自然主義者對地球生物進行觀察、分類和描述提供了一個系統方法。
至此,我們只是回顧到18世紀中期,這一時期取得了很多文學和哲學成果。自然科學的各個領域在實踐和技術方面也有了突飛猛進的發展。如果再往前追溯,就會發現之前對自然世界的研究更少,也更缺乏理解:17世紀,很多殖民者都相信風暴、地震、彗星等自然現象是上帝對人類的懲罰;16世紀,探險家還在不知疲倦地想從海中尋找美人魚,在大陸上尋找遍地黃金的城市;15世紀,美洲新大陸的荒野對人們來說完全是個謎,哥倫布至死還認為他已經發現了《圣經·創世紀》中描述的伊甸園。
最后,正如我們開始回顧時所做的假設,試想如果沒有現有的這些思想觀點、研究成果和技術方法為基礎,你坐下來,捏著蘸滿墨水的翎筆準備寫一部自然文學史。帶著這樣的想象來讀書中的文章吧。
[本文選自邁克爾·布蘭奇主編《追根溯源》:〈瓦爾登湖〉之前的美國自然主義作品》(Athens and London:The University Press of Georgia Press, 2004)。本文為該書的導論,中文翻譯版權已由作者授權本刊。]
責任編輯:王俊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