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生態批評主體間性理論強調的是自然主體和人主體之間不可替代、平等和諧、交互感應的關聯原則。本文在中西方主體間性理論的基礎上,以辛棄疾詞作中的自然主體——“山”為例,將它和另一主體——人,亦即詞人自身聯系,研究兩者之間如何交往契合并和諧共振,探討詞作者如何在向往自然、回歸自然和感悟自然的生命體驗中,尋找心靈的家園,并詩意地棲居。
[關鍵詞]辛棄疾詞;主體間性;生態批評
[中圖分類號]I207.2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6848(2011)05-0087-05
[作者簡介]江 山(1965—),男,安徽廬江人,南昌航空大學外國語學院西語系德語副教授,德國哥廷根大學碩士,廈門大學生態文學團隊兼職教授,主要從事德語生態文學研究;(江西南昌 330063)吳 妍(1983—),女,江西金溪人,南昌大學外國語學院教師,主要從事德語語言文學研究。(江西南昌 330031)
Title: Mountains and Xin Qiji - Study on Xin Qiji’s Ecological Intersubjectivity
Authors: JIANG Shan WU Yan
Abstract: The theory of intersubjectivity of eco-criticism lays emphasis on relevance principle of non-substitution, equality and harmony, and interaction between nature subject and human subject. The paper, based on Chinese and western intersubjectivity theories, combining the mountains, one subject in Xin Qiji’s ci poems as an example, with another subject, the poet himself, explored how the two subjects interacted in harmony, and how the poet searched for the home for his heart as to reside there in a poetic way in the process of pursuing, embracing and experiencing nature.
Key words: Xin Qiji’s ci poems; intersubjectivity; eco-criticism
一、引言
辛棄疾(1140-1207)是南宋最杰出的愛國詞人。他一生在南宋政壇三起三落,雖然立志要為國家民族做一番事業,但由于屢次遭受當權派排擠打壓,先后被迫閑居隱退近二十年,致使其在人生的大好時光中一直不能施展抱負,最后在憂郁悲憤中離開人世。然而,正是這閑居的二十年,促成一位偉大詞人的誕生。辛棄疾無奈只得以歌詞為“陶寫之具”,詠物寄懷,托物言志,抒發豪情,創作了六百多首詞作,為中華民族文化留下一筆豐富寶貴的文學遺產。
在辛詞中,強烈的愛國主義精神一直是主旋律。他秉承蘇軾的豪放風格、奮發激越、慷慨悲歌,抒發自己的愛國激情,對侵略者和投降派予以有力的痛擊和鞭笞,用畢生精力創作了眾多反映時代和心憂天下的優秀作品。在以豪壯沉雄、曲折頓挫為基調的基礎上,他又運用多樣化的藝術風格和表現形式,通過對自然景物和隱退生活的描寫,抒發自己對大自然的美好向往,對農村生活的深情留戀以及被迫隱居的悲憤心情。詞作藝術風格有的沉郁深微,有的恬淡閑適,有的委婉清麗,風格各異,不一而足。
到目前為止,國內學術界對辛詞的研究探幽發微,論述咸備,如龍榆生的《唐宋名家詞選》、夏承燾的《唐宋詞論叢》、唐圭璋的《唐宋詞簡釋》、鄧廣銘的《稼軒詞編年箋注》、胡云翼的《宋詞選》等,都是在傳統研究的基礎上對辛詞作品的思想性、藝術性和現實性進行系統全面的分析和解構。然而,隨著生態文學和生態批評運動的興起,人們還可以從生態角度對辛詞進行新的批評研究,以擴大文學批評新的視閾。正如生態批評家洛夫所認為的:“從生態的角度而不是狹隘的人類中心的視角去閱讀,為人們重新思考經典作品提供了許多可能性?!雹?/p>
二、生態批評理念下的中西方生態主體間性理論
生態批評是繼女性批評、后殖民批評之后,在20世紀80年代逐漸形成的又一批評派別。美國生態批評家格羅特費爾蒂曾把生態批評定義為:“探討文學與自然環境之間關系的批評。”②它以生態整體主義為基本指導思想,揭示文學作品所蘊含的生態思想,揭示生態危機的思想文化根源,探索文學的生態審美和生態的表現形式。它既可以是對生態文學的批評,也可以是從生態的視角對所有文學的批評。而在這其中,生態主體間性原則構成生態批評的重要核心原則。
國內生態批評學者王諾將生態主體間性原則(也稱為交互主體性)定義為:“在整體性原則之下的、同時承認并張揚自然主體和人主體、并特別強調這兩類主體之間的聯系的關聯性原則?!雹墼谏鷳B批評家看來,自然界中不存在所謂的人是主體、自然為客體的二元論思維,把人看成是一切客體的主體是典型的反生態的人類中心主義思想,人主體和自然主體之間存在著交互主體性關系。每一個主體都有自己的世界、自己的顯現和統一體,被正確經驗的人與自然的關系只能是主體間際關系,正如華茲華斯在論及此原則時所說的:“我與所看到的一切密切交流,它們不是與我的無形的本質相分離,而是天然地聯系在一起?!雹芷渲小盁o形的本質”就是指人的主體性,這種主體性只能在承認他者——自然物主體性的前提下與萬物交流。在承認自然界他者的主體性過程中,就要求個人主體首先設身處地地從他者的視角考慮問題,進而才有可能形成自己的主體與他者主體之間的主體間際交流,即實現交互主體性。如梭羅在其《野蘋果及其他自然史散文》中,也生動感人地描述了一頭公牛和一棵野蘋果樹之間的主體間性關系。⑤野蘋果樹為公牛提供樹蔭和果實,而公牛協助它傳播樹種。它們真誠地較量著,都張揚自我,卻相濡以沫,彼此之間都擁有對方生命的影子。這一切都表明大自然內在秩序的嚴謹、復雜和有序,也預示著各主體之間的不可替代、相互依存、和諧共生的生態關系。
主體間性理論也可以從中國古代哲學中找到理論依據。在中國古代,人與自然、人與社會之間沒有充分分化和對立,因而產生了天人合一、主客不分的哲學觀,以及天人感應的自然觀和仁愛合群的倫理觀,即張載所說的“民胞物與”、“乾坤父母”和“大其心以體天下之物”的哲學理念①。在這種世界觀基礎上,就形成中國古代哲學的主體間性理論。表現在中國古典文學作品中,就是作者并不把自然看成死寂的客體,而是有生命的主體,人們可以與之交往,相互感應。進一步說,它不是所謂的認識論和表情論,而是一種感性論,既不是主體對客體的認知,也不是主體情感對客體的投射,而是自我主體與世界主體間的相互感應,是一種“主客不分、物我同一”②的辯證關系,它構成中國古典生態美學的基礎。莊子“萬物一齊”的平等觀和“與天地精神往來”③ 自由觀,就主張回歸自然本性,要求人與自然平等交往,進入物我同一的逍遙境界。辛棄疾的詞作就恰恰表現出這種主體間性的生態審美觀。下文將對此逐一分析,探尋辛詞的生態意蘊,尋找出自然生態和詞人精神生態相互依存、和諧共生的生態平衡點。
三、自然主體“山”與人主體辛棄疾之間的主體間性分析
正是在“天人合一”、“萬物一齊”、“民胞物與”等中國古典生態哲學思想的影響下,“山”作為自然主體無處不表現在古典文學作品中,如李白五言絕句《獨坐敬亭山》中的“眾鳥高飛盡,孤云獨去閑。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④,運用擬人化的手法寫出對敬亭山的喜愛,雖飛鳥盡去,卻“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和敬亭山相對而視,含情脈脈,將讀者帶入一個思想感情與自然景物高度融合的境界。北宋畫家郭熙在其《泉林高致·山水訓》中認為:“春山煙雨連綿人欣欣,夏山嘉木繁陰人坦坦,秋山明凈搖落人肅肅,冬山昏霾翳塞人寂寂?!雹菀脖磉_了人與自然在山水畫中和諧協調的審美意境。辛棄疾也是如此,他學習先賢,秉承“外感于物,內動于情”的文學創作基本思維方式,運用賦、比、興基本技巧手法,抒發靈性,寄物詠懷,充分體現了人與自然在文學藝術中和諧共振的主體間性模式,把自然主體“山”與主體人共振的和諧關系推向極致,給人以獨特的生態審美享受。
(一)老去渾身無著處,天教只住山林—— 向往自然
在對自然的領悟中,社會的人會發現大自然自身的運行規律與人生有著相似的經歷,人們的喜怒哀樂都可寄予身邊的大自然,在主體交互之間物我交感的過程中,內心世界可以得到很好的凈化和調節。晚年的辛棄疾在《臨江仙》中寫道:“老去渾身無著處,天教只住山林。百年光景百年心;更歡須嘆息,無病也呻吟。試向浮瓜沉李處,清風散發披襟。莫嫌淺后更頻斟;要他詩句好,須是酒杯深?!雹拮髡咴诟袊@一生功業無建,老來已無處容身,所以老天爺會特意安排他住進“山林”里。這里,詞人將隱退的心跡表寄于“山林”,他要在山林里流連詩酒,在清風中“散發披襟”。這種日常生活化的曠達,表明他從內心深處對隨緣自適的一種深刻認同,與山林結為知己,來觀照世界,觀照心靈。在另一首《山鬼謠》中,他采用擬人化的手法,稱山為君,將山比作自己的好友。“問何年,此山來此?西風落日無語。看君似是羲皇上,直作太初名汝。溪上路,算只有,紅塵不到今猶古。一杯誰舉?笑我醉呼君,崔嵬未起,山鳥覆杯去。須記取,昨夜龍湫風雨,門前石浪掀舞。四更山鬼吹燈嘯,驚倒世間兒女。依約處,還問我:清游杖屨公良苦。神交心許。待萬里攜君,鞭笞鸞鳳,誦我遠游賦?!雹僭~作中,山是詞人精神的寄托和人格的象征,連山巖怪石都成為與世隔絕、高尚淳樸的古代隱士。他在風雨交加的夜晚與山石相約,擬作一次萬里遠游,表達了詞人壯志難酬后寄情山水、快意人生的豁達胸懷。在作者看來,只有大自然中的“山”才能略去他心頭的浮塵雜念,使他的心靈得到澄凈和蕩滌,最后可以在“山”中詩意地棲居。
(二)老眼羞明,水底看山影——融入自然
在與山神交心許后,主體間性關系得到進一步深化發展,詞人將自己的身心融入自然,用全部感官感受自然,體驗自然中的無限之美。在棲居地上饒瓢泉邊,辛棄疾寫下的《祝英臺近》上闕反映了他對山細致的觀察與細膩的感受,描寫了動中有靜、從動見靜的山水情趣:“水縱橫,山遠近,拄杖占千頃。老眼羞明,水底看山影。試教水動山搖,吾生堪笑,似此個,青山無定?!雹谠~人杖屨清游,飽覽了瓢泉周圍美麗的山水景色,他從水底倒看山影,把自己和山光水色寫成一個融合無間的整體。在《菩薩蠻》中,他描寫了自己想對山傾訴時的心理:“青山欲共高人語,聯翩萬馬來無數。煙雨低欲回,望來終不來。人言頭上發,總向愁中白。拍手笑沙鷗,一身都是愁?!雹墼~的上闕寫出他觀望中的山色:層巒疊嶂,連綿不斷,像是萬馬奔騰而來。然而,煙雨朦朧的山影,又好像停駐不前,欲行又止,最終還是沒能前來。他想和青山共語,道出胸中郁積的話語,然而卻一直沒有傾訴的機會。下闋借江上的白鷗聯系自己頭上的白發,在輕松的筆調中反襯出濃重的愁思??梢钥闯?,詞人對山注入了濃郁的生命意識,在對山的精神觀照過程中寓意遣懷,直抒靈性。
(三)青山意氣崢嶸,似為我歸來嫵媚生——回歸自然
正是由于政治環境的陰暗和宦途的險惡,辛棄疾不得不從政治上失意的陰影中走出,面向山水,回歸自然。他用心體察自然生命的繁華,以忘我的精神與自然交流,借山水稀釋內心的苦悶和憤疾,遠離世俗世界,在自然世界中尋求寧靜的精神家園。1194年,在福建被彈劾罷官后,他回到江西閑居,從上饒移居到鉛山。在《沁園春》中,他借山抒發了自己對退隱生活的喜愛之情,如下闋“青山意氣崢嶸,似為我歸來嫵媚生。解頻教花鳥,前歌后舞;更催云水,暮送朝迎。酒圣詩豪,可能無勢,我乃而今駕馭卿。清溪上,被山靈卻笑:白發歸耕?!雹荛T前的青山和花鳥云水一起熱烈歡迎失意歸來的主人,而詞人更是興致勃勃,指點煙霞,安排泉石,情趣盎然,從反面襯托出他遠離宦海風波后徹底解脫和超然物外的心情。結語中,清澈的溪水倒映著主人和青山,連山神也嘲笑著白頭歸來的詞人:“你歸隱得太遲了?!彼哉f,回歸自然,回到山的懷抱,已成為詞人的精神歸宿。
(四)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感悟自然
如果說回歸自然的目的是把人的生命活動注入到自然中去,使人在自然中觀照自己,那么,感悟自然就是要體驗自然的情懷和品味人生的真正價值。在辛棄疾的名作《菩薩蠻》中,他寫道:“郁孤臺下清江水,中間多少行人淚。西北望長安,可憐無數山。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江晚正愁余,山深聞鷓鴣?!雹僭谠~作中,青山已成為詞人對自然感悟的主體,他將青山染上了人的主觀色彩,借青山表達了自己對江水沖破疊嶂青山奔流無礙時的羨慕之情,同時還表露出面對無法收復北方失地的現實時的愁苦之心。在和自然物我交融、臻于化境的過程中,他在《賀新郎》中寫出了“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情與貌,略相似”②詞句,他要與青山交友契合,要象陶淵明一樣擁有芬芳高潔的情操。在精神已完全升華的詞人眼里,青山這個主體變得十分秀麗可愛,他深切感受到,自己在青山眼里同樣是可愛可親的主體,他們之間情感相同,面貌相似,自己雖身感孤寂,卻為有青山這個知己在身邊伴隨而感到寬慰,他們之間已形成一種不可替代、水乳交融的相互依存關系。
四、結語
辛棄疾筆下的山可謂千姿百態,氣象萬千,時而婀娜嫵媚,時而簡約素樸,時而巍峨挺拔,時而粗獷雄渾。他將自己全部的生命融入青山翠嶺,讓整個宇宙精神之光穿透和照徹自己的心靈。他之所以在中國詞壇上取得輝煌的藝術成就,正是因為他接納吸收了自然萬物中的各種信息和整個宇宙精神,特別是在和山這個主體的交往中,他始終將山看成是一個自立的個體,而不是自己的對應物抑或表現自己的工具。作者在與山的神交心許中體驗生命,感悟自然。不難看出,主體間性理論在辛棄疾詞作中得到很好的詮釋和映證。所以說,這樣的生態批評可為我們對中國古典文學的研究進一步開闊視野和拓寬思路,正如生態學者魯樞元所說的:“生態批評是一種更看重內涵的文藝批評,它絕不是一些概念、規則、結構、模式,它更是一種姿態、一種情感、一種體貼和良心、一種信仰和憧憬?!雹圻@樣的啟示值得深思。所以,在傳統研究方法基礎上,如何從主體的姿態和情感、體貼和良心、信仰和憧憬等生態思想出發,對辛詞的生態文化價值作進一步研究和挖掘,還有待于辛詞研究者進行新的嘗試與努力。
責任編輯:王俊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