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自19世紀以后,由于歐洲文藝復興運動和啟蒙運動的影響,更由于五四運動的直接薰陶,當代的中國畫家凡可稱大師巨匠者,都必具博大胸懷與民主、科學的精神,學貫中西、博古通今,其藝術作品無不體現出深遂的學養和豁達的理想。而吳作人堪稱學貫中西的典范,不僅對人文科學乃至自然科學都有廣泛的修養,而且博覽群書,既熟悉古代經史典籍,又通曉近代自然科學,善詩詞,諳音律,且投入美術考古,關注古文化研究。吳作人正是這樣一位自覺地追求中華民族藝術走向現代化的身體力行者,足為一代文化先賢。
求學
吳作人出生在上世紀初的一個書香門第,祖籍是安徽涇縣人才輩出的茂林村。祖父吳平疇遷居蘇州,是當地著名的花鳥畫家,不幸早亡。父親吳慰萱是康、梁改良派信徒,遭人毒害暴死。遭此厄運,從此家道中落,一門婦孺難于謀生。青少年時,弋的吳作人是在坎坷、凄寂、困頓中成長的。然而,他稟賦獨厚,富藝術靈氣,又有志氣,既親嘗世態的炎涼,又善察自然生態的機運,多才多藝,感情橫溢。
1927年,熱血青年吳作人放棄已經準備就學的國立南京中央大學建筑系,改學響慕良久的美術,考入由田漢主持的上海藝術大學美術系(后改為南京藝術學院),從師徐悲鴉先生。1930年4月,吳作人、呂霞光和赴德留學的五哥吳之翰一起乘法國郵輪阿托斯二號(AthosⅡ)登程赴法。在碼頭上,南國社的同人田漢、金焰、張鍔等前來為他們送行。田漢興奮而又感慨地說:“前一班船我們剛送走了星海,這一班船又要送走你們。不知道什么時候,又會是誰來送我們!”吳作人緊握住田漢的手,激動地說:“我們先走一步,希望不久,我們能在巴黎重逢。”
滿載著青年人的憧憬、不安、離愁和干般思緒,在經過三十多天的艱苦旅程后,吳作人終于在馬賽登岸,翌日抵達世界藝術之都——巴黎。先到巴黎的同學張宗禹告訴他,要報考巴黎高等美術學校(I’Ecole Nationale Supe rieure des Beaux-Arts),必須先將一批素描習作交給工作室的主持教授審查,批準后方能人校學習。為此,吳作人辦好了盧浮宮學校的入學手續,并因此得以免費進盧浮宮和巴黎所有的博物館美術館參觀、臨摹;他還買了巴黎一所自由畫院的門票,加強人體寫生訓練和速寫鍛煉。
在這兩所為青年人提供寫生和臨摹條件、主要靠自學的業余學校里,經濟拮據的吳作人勒緊褲帶,不知疲倦地拼命學習:他每日帶著從早餐省下的勉強充饑的一個面包到博物館去,由上午10時工作到下午3時,對著古代雕刻原作練習素描或者臨摹油畫作品;離開博物館后,他就到自由畫院去畫速寫,晚飯則吃一份在大學城學生餐廳中最廉價的、賣剩下來的一盤土豆。由于長期的饑餓勞累,吳作人病倒了。醫生說這是營養不良所致,這使年僅22歲的吳作人感慨萬分:“藝術是人類的美好理想境界,要實現這個崇高的理想,就得要有‘殉道者’的精神。”在他迷離恍惚時,只見年近半百的房東太太,雙手端著托盤,碟子里放著半只香噴噴的烤雞,溫柔慈祥地對他說:“您請坐起來,穿好衣服,就在床上吃午餐吧!醫生說您身體就會康復的?!钡诙?,吳作人感到身體好些,便掙扎起來,在臥室里畫了一幅《餐巾習作》,還特地用法文寫了一句:“今天,我病好了!”
西行
吳作人是少數勤于人物創作,并以勞動為題材的歐洲留學生之一,早在學習之初,就提出“藝術是‘人世’的,是‘時代’的,是能理解的”,“親嘗水之深,火之熱,醉山海明晦之幻,懾風雷之震,悚喚號之慘,享歌舞之歡狂……不離現實生活,寫人之至情,是人世之作,誰能不理解?”吳作人有深入而廣泛的藝術實踐,對藝術理論也有獨到的見地。“藝為人生”是他的基本觀點,他認為:“藝術體現人的靈魂,不能脫離人生。”又說:“藝術與科學是人類文明的兩大支柱,人用以前進的兩條腿,缺一不可的”。(摘自《中央美術學院美術叢書刊前語》)此外,他對審美理想和藝術方法等方面還有許多精辟的論述。這些理論是從生活實踐和藝術實踐中獲得的,理論指導著他的實踐,實踐又證實了理論。
吳作人的藝術到他的盛年發生了決定性的轉折。這與他數次西行深入西北腹地有直接關系。1943年7月,吳作人離開成都,抵達蘭州,開始了他的第一次西部之行。他曾前往蘭州附近的興隆山憑吊成吉思汗陵,前往西寧郊外魯薩爾鎮的塔爾寺寫生,前往呼圖阿賀觀祭青海大典,前往玉門油礦寫生,并與英國著名生物化學家李約瑟博士和新西蘭著名記者路易·艾黎前住敦煌莫高窟臨摹。終于1944年1月平安抵達成都。
1944年6月底,吳作人再次離開成都,開始了西康之行。越二郎山、眺望貢嘎雪峰、跨大渡河,經過一個月的艱苦跋涉,抵達康定。之后,又在10月底獲得了與重慶交通部派出的工程師勘察驗收團一起驗收自康定到青海省玉樹縣這一段剛剛修好的青康公路的機會。全程歷時45天,一路上寒風凜冽、大雪紛飛,通天河已全部結冰,道路的坎坷、氣候的惡劣,再加上汽車時常拋錨,給旅途增加了很多風險。1945年1月底,吳作入與記者陳曉亞,和一位還俗的漢族黃喇嘛結伴,離開康定,頂風冒雪步行前往雅安。2月中旬,歷盡磨難的吳作人終于回到成都。
在這兩年的旅途中,吳作人沿途或搭車、或騎馬,日行夜宿,走走停停,飽經風霜。為探求未知的世界,為攫取他藝術天地需要的深廣豐富的靈感,他深入戈壁大漠,和粗曠豪放的蒙藏各族兄弟同宿一頂帳篷,共飲一壺酥油茶,開始了艱苦但是騁懷的生活。吳作人曾在自己的西行日記中這樣寫道:“昨竟日打冰,車終于渡河。今又出發,登安帕拉,海拔在5000m左右,車又損,我與諸人下車,感兩腿無力,兩膝軟如棉絮。走五六步則喘,蓋地高空氣稀薄,缺氧之癥也。折返,宿牛毛帳。氣溫劇降至25℃?!倍冀K把握每一時刻作畫,有時氣溫驟然降至零下二、三十度,熱水化開顏料,到了紙上又結成冰,有時與藏胞同宿河畔山洞里,等待天明再趕路。幾年之間積累了大量素材,速寫、畫稿、臨摹,多不勝數,可謂碩果累累。
通過創作實踐,吳作人領會并掌握了民族繪畫的審美特征,造型嚴謹而筆墨灑脫的奔馬和牧駝產生了,氣勢宏偉而抒情寫意的雪原風情立即博得了美術界的交口稱贊。人們當時可能還來不及領悟到這些水墨畫為什么這般動情,到后來才明白吳作人行萬里路所尋求的不只是在生活中寫生而已,更重要的是要求索怎樣使他的藝術內涵更好地反映中華民族悠長而深厚的情感。1940年代,他以油畫和水墨并舉。油畫的民族化,此時已略現端倪。到1950年代,他以中國畫創作為主,作品完全趨于成熟。風格英姿灑脫,舉簡治繁,風清骨峻,以氣質勝人。此時的油畫則達爐火純青之境,更加富于民族氣派。
為師
吳作人是卓越的美術教育家,數十年辛勤耕耘所培養的人才遍布全國,發揮著建設新中國美術事業骨干力量的作用。他又是深孚眾望的美術活動家,不但提攜美術后生平易近人,不少知名的文藝界人士,并有科技界的佼佼者,都和他結為探討學術的摯友。自1935年回國任教伊始,吳作人投入了大量精力培育新人,提攜后進。他總結出了一套完整的教學方法,強調“授法,不能授變”,著重培養學生掌握獨立造型的能力,為了“像保護刀刃一樣愛護學生的銳氣”,保護學生的創造力和藝術個性,他從不動筆給學生改畫,也很少講他自己具體的繪畫技法,而是常常講生活之理,來啟示學生自己去領悟和探尋藝術之法。他曾經給學生講,“山羊這類的草食動物為了提防兇猛野獸的侵襲,需要有寬闊的視野,所以眼睛長在臉的兩側,可是肉食動物就不同了,它們為了準確、迅猛地捕捉食物,兩只眼就長在臉的正面,以便精神專注地捕捉食物”、“小馬的腿對于全身的比例來說,要比大馬的腿長,這是因為馬作為食草科的哺乳類動物,都缺乏自衛能力,為防猛獸攻擊,小馬要在娘胎中先長好腿,出生落地幾小時內就會站起來,隨時能跟著父母逃命”、“駱駝的臉部肌肉十分松懈,這是因為駱駝是反芻動物,他總是在不停地咀嚼”。他就是用這樣的方法啟發學生要多用自己的眼睛去觀察生活,多動腦子去探詢生活中的奧秘。
1959年,中央美術學院實行了畫室制教學,吳作人工作室(后改稱第一工作室)于是應運而生,吳作人的教學方法也因此得到了更好的貫徹。按照吳作人的構想,畫室的宗旨在于培養學生掌握西歐古典的油畫技巧,并逐漸發展民族的特色。為此,工作室一方面十分重視嚴格的寫實基本功訓練,另一方面又引導學生注意對民族藝術遺產的學習和研究。為此,經他親自邀請,在課外時間安排李可染先生專門為學生們講書法和碑帖藝術,安排李苦蟬先生教授水墨畫。
朱乃正在《往事如昨》中這樣敘述吳作人的教學示范:他“手里端著一個只比巴掌大一點的小畫箱,只擠了幾種顏色在調色板上,非常從容地畫起來。……畫面色彩簡潔而沉穩,整體效果非常明確。黑褐色的衣服,潤透的瞼部,墻角的陰影既虛又柔。我暗自激動,不敢出氣,欽仰不已。當畫完后,我注意到他的調色板已十分干凈,差不多把擠上的顏色都用了,包括那塊擦筆布,竟然還那樣潔白……這真令人難以忘懷。”吳作入主張只用五、六種基本的顏色來調配,反對把雜七雜八的顏色擠上調色板,至于怎樣去運用這五六種簡單的顏色,吳作人則不教具體的技法,而是要學生自己開動腦筋,在實踐中摸索出經驗來。因為他認為教出來的技法是死方法,陳陳相因,只會使藝術枯萎。艾中信在回憶他在中大藝術系學習時,說:“我曾問過吳先生,‘為什么您畫的淡粉紅的花瓣那么嫩、水漉漉的,可我卻總調不出這個顏色來?’他回答我:‘紅里有綠的或分?!蔷唧w用哪種紅、哪種綠去調,怎樣調配,怎樣用筆,他都沒有說,只是點出了‘紅里有綠’這個一般規律。我在逐漸領會之后,有一次畫陰天里的長綠樹,吳先生看后說我這個綠用得好,因為我懂得綠里有紅了?!眳亲魅俗约嚎偨Y說:“好的廚師炒出菜來味道那么好,并不是他比別人多用了什么作料,他和別人一樣,也還是那么幾種作料,但炒出來味道就是不一樣,妙就妙在怎么炒,怎么掌握火候,這就是烹調藝術。畫油畫也是如此。色彩豐富并不在于你把所有各種各樣的顏料都擠到調色板上、畫到畫布上去,而是要學會用少數顏色調配出豐富的色彩感,只有打好了這樣的基礎,然后在必要時增加一些鮮明的顏色,就會得出沉著、含蓄、蘊藉經看的效果。”為了進一步提攜后輩,他以自己的藝術勞動所得設立“吳作人國際美術基金會”,獎勵且資助國人和海外華僑、華裔中優秀的美術家從事創作與研究工作,推動其有益的美術活動,以發揚優秀的中國文化,促進現代中國美術的發展。他說:“我是過來人,深知在藝術道路上有許多艱難困苦。我愿以自己的勞動籌集資金,為后來者提供一些機會和創造一些條件……”他的這個宏愿,現在已經在實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