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是一個神奇的國度”,許多人都這樣說。中國人這樣說,外國人也這樣說,除了贊許、驚嘆外,更多表達的是不可思議中不可理喻、不可理解、不知是怎么一回事的一面,特別是對那些受過嚴格科學訓練或貯備有一籮筐科學解釋框架的人來說就更是如此了。
就我個人有限的交往范圍而言,常年居住在海外,或有留學經歷,更多具有與外國人打交道機會的人,常常會比我們這些一直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更愛國”;從他們嘴中說出的“中國是一個神奇的國度”,哪怕想表達不可理喻的一面,也是以贊許的方式說出的。
我一直想獲得這樣一種經驗,就是在“不可理喻”中的“愛國”。在電影、電視中都看過,也聽無數人說過,但就是缺乏實地的經歷。我甚至認為以我的年齡和所經受過的一切,已經不大可能再讓我在一種不可理喻的情境中產生無以自制的迷狂了。想不到的是,在不到半個月的時間里,我竟然會一下子經歷了兩次完全不同的迷狂。
一次是在夏威夷。今年4月25日傍晚,我們一行去美國開會的代表作為一個團隊,登上了ALI`I KAI號游輪。我們是第3組,同船的有來自世界各國的團隊,大約共8個組。在夏威夷,有一句可以概括所有美好祝愿的話,叫“ALOHA”,其含義遠比謝謝、再見或welcome、thank you更豐富、更生動、更親切。于是,這8個來自不同國度的團隊在晚餐后就會有一個比賽,看哪一個團隊在同時大聲喊出“ALOHA”時,能伴有踏腳、舞臂、拍手以及其他一些輔助口號。造成的聲勢越大、越夸張,聲音越大、越整齊劃一,也就越好。最后會有一個評選,對第一名也許會有什么獎勵。于是領隊就對我們進行了短暫訓練,在高喊“ALOHA”的同時,加上了“黃河——黃山”、“長江——長城”、“中國——我愛你”、“我愛你——中國”的口號。領隊喊前面一個句,我們跟著喊后面一句。要求是:“不是一般的喊,要嘶喊,要號叫”。當不同膚色、不同語言、不同種族、不同衣著的那么多陌生人聚集在同一條游輪上開始這樣的比賽時,我一開始只把它當作一種游戲,一種娛樂的方式。可沒有想到比賽一開始,當震天動地的“ALOHA”四面響起時,自己也就跟著自己的團隊高喊了起來。喊到最后一句時,我一個人擠了出去,手扶船桿,望著外面浩瀚無比、漆黑一團而又波濤滾滾的太平洋,早已淚流滿面。沒有一個人注意到我的舉動,我也生怕有人看到自己在流淚。在已經幾十年沒有過了的那種大聲喊叫之后,自己竟然會如同幾十年前看過、如今已然不堪一提的電影《廬山戀》中的主角一樣幼稚、可笑,真的讓我感到自己不可理喻。
再一次就是今年的5月9日,下午,在貴陽鳳凰山陵園。這里舉行了一個朱厚澤先生逝世一年后的骨灰安葬儀式。我在這一天下午就要飛回上海,但是陵園離機場不遠,應朋友之邀,就參加了這一活動。
沒有想到去鳳凰山陵園的路正在挖掘、翻修,坑坑洼洼,極其難走;更沒有想到儀式正式開始前,那里已人山人海,根本無法停車,甚至無法行走。有那么多的人,扶老攜幼,有的還坐在輪椅上,四周的小山頭上,到處都是人。“朱厚澤是誰?”“他做了什么?”人們真的有理由這樣問,但凡來到這里的卻似乎沒有一個人會這樣問。
我問身邊一位貴陽人:“朱厚澤在這里當了幾年省委書記?”
“也就一年多吧。”
“他做了什么事讓大家這樣懷念他?”
“也沒做什么,就是制定了一個規劃,說是要發展商品生產和交換,然后就讓胡耀邦上調北京去當宣傳部長了。”
“當了幾年?”
“恐怕也不到一年吧。”
“當宣傳部長時又做了什么?”
“好像也沒做什么,說是提出了‘三寬’,寬松、寬容、寬厚。”
他說的情況,我其實大多知道,只是想聽聽老百姓的說法而已。就這么一個“三寬”,就足以讓這么多人記住了他,懷念著他。中國,我可愛的祖國,你應該為此感到自豪,還是感到悲哀?
在這塊土地上,為什么播種“寬”的人往往會收獲到“嚴”的果實?
我不再問了。那人也不再說話。四周其實沒有人說話。這是在中國很少能見到的有這么多人聚集在一起的靜穆、安寧。
儀式開始,播音器里響起了女中音歌唱家關牧村緩慢的歌聲《多情的土地》。反復播放著,我只記住了前面的兩句:“我深深地愛著你,這片多情的土地。”
“這是老朱生前最喜愛的一首歌,他的悼念儀式上也播放的是這首歌”。身旁那個人對我說。看來他也參加了在北京的悼念活動。他讓我看當天出版的《貴州都市報》,上面寫著,朱厚澤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在口不能言的情況下,在小木板上艱難地寫下的最后幾個字就是“馬上回家”。
“馬上回家”。家在哪里?肯定不是八寶山,是貴陽嗎?這里的這片土地?哪里的黃土不能埋人,為什么非要回到貴陽,而且是“馬上”?
儀式是按某種最為傳統的程式進行的。一個司儀按擬定的步驟使一切進行得井井有條,其中有一項是要所有的女性都背過身來。我站在很遠的地方,看不見墓穴里在做什么,也不明白為什么女性就不能看,我只看到背過身來的女性許多人都眼含熱淚;而這熱淚,又感染了面對的男性。于是儀式本身就具有了一種神秘中的神圣,一種迷狂狀態中的祈禱與感念。
我實在要走了。當我放下手中的菊花,向著朱老的墓碑和“山之骨”幾個大字深深鞠上三躬時,淚水也潸然而下。
在汽車空前的顛簸中,一個送我的人始終走調地哼唱著這兩句歌詞:“我深深地愛著你,這片多情的土地”。
再也沒有人說話,任這走調卻意蘊深長的歌聲在車廂里飄飛。有幾次,眼看著正在修路的挖土機就會鏟到我們的車,但身后那個人沒有任何反應,還在唱:“我深深地愛著你,這片多情的土地”。
不管能收獲到什么,我都深深地愛著你,這就是一種癡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