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靜。讀2011年1月9日《文匯報》“筆會”上所刊唐韌先生的《嫉妒的真相》(以下簡稱唐文)禁不住要對唐文做點兒深入的闡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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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文說的是晚年“巴金思考的著力點是‘人怎樣變成獸’和‘人怎樣變成?!?,答案是‘今天我們必須大反封建’,是算一筆總賬,主調是激憤的;孫犁晚年也‘算總賬’,但反思著力點是人,放在對人性惡的清算上,憂傷著人性的破損沉淪,主調是哀痛的”。孫犁將自己的長壽歸結為:“這場‘大革命’,迫使我在無數事實面前,摒棄了只信人性善的偏頗,兼信了性惡論,采取了魯迅式的、極其蔑視的態度的結果?!睂O犁還將“文革”浩劫的動力,歸結于人性惡,將“起因發掘到嫉妒”。唐文由此發揮道:“將十年動亂的起因發掘到嫉妒,是不是層次太低了呢?鄙見以為,‘嫉妒’之惡,看似膚淺,但若從非政治層面看,自有其深刻性。人世眾生,上至帝王將相,下到草根小民,無時不處于競爭較勁之中,事實上,政治、文化也者,反倒常充作利益爭奪的虎皮,嫉妒這‘陰火’和極左這明火,誰更可怕更難除更深層并不難分辨?!弊詈螅肪康疆斈昶群α避鞯南年兀赋觥胺不仡櫄v史,不能只以簡單的‘路線錯誤’一勺燴,來掩蓋人性惡的污垢?!毕年仄鋵嵤浅鲇趯Α爸R淵博,才華出眾,精通英語,參加過南昌起義,是洪湖蘇區開創者之一”的柳直荀的嫉妒。
真是一語破的!戳穿所謂“路線斗爭”的障眼法網,直搗嫉妒這人性的“陰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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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性,本是古今中外哲人早就探討的問題。西方基督教持性惡論,記得小時候在一本關于基督教的書上,看到圖畫上有嫉妒心、貪婪心、自私心、狠毒心、淫逸心等等人性惡的圖像,所以人類要在基督面前懺悔、洗罪。中國則信奉“人之初,性本善”,以為人生來是性善的,不過是后來變壞了。
孫犁開始也是信奉人性善的,只是在“文革”經歷無數事實之后,“摒棄了只信人性善的偏頗,兼信了性惡論”??磥怼凹嫘帕诵詯赫摗?,是有好處的,成為他長壽的原因。為什么呢?因為“十年動亂,大地震,是人性的大呈現。小人之用心,在于勢利,多起自嫉妒。卑鄙陰毒,出人意表。平時悶悶,唯恐天下不亂,一遇機會,則乘國家之危,他人之不幸,刀砍斧劫,什么事都干得出來”。如信性善論,就會對“文革”出現的這種種惡事,大惑不解,甚至自絕。而“兼信了性惡論”,就會對此早有預見,不以為奇,“采取了魯迅式的、極其蔑視的態度”,實現心理的平和。
看來,“兼信了性惡論”,還真有好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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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期以來,總以階級性代替人性。一提人性,就可能被扣上資產階級“人性論”的帽子,不能再往下深入了。近些年寬松了一些,不大扣帽子了,但對人性仍然缺乏進一步的思考。
人,生活在階級社會中,肯定帶有階級性。但是階級性能夠代替人性的全部嗎?
我看不能!
還是要提起1966年8月北京中學出現的“紅色恐怖”。因為這對我們這一代人來說,太刻骨銘心了。然而,卻幾乎已經被歷史所遺忘。當年的肇事者們,有的懺悔、反思,洗心革面,成為好人;有的則極力掩蓋,搖身一變,成了抵制“文革”的英雄,換一身“紅袍彩褂”,攫取高位巨款去了。如真的忘記這段歷史,可要小心什么時候再發生大地震,大恐怖。
1966年8月18日,紅衛兵受到第一次接見,被教導“要武”、不要“文”,全國出現了“紅色恐怖”。我曾受教的北京二中的紅衛兵首當其沖上街“破四舊”,在校打老師。他們把校長、書記和學校骨干囚禁起來,肆意凌辱,殘酷批斗。整個學校變成了一座監獄,一座人間地獄。
從小手把手教我寫文章的韓少華老師被沖擊得最厲害,先是握著鋒利雪亮的匕首,橫在他胸前,逼他承認反黨反社會主義。得不到回答后,就在八仙桌上放一張中等桌子,上面又放一張小桌子,再放一只凳子。在韓師脖子上掛一條切刻尖齒的鐵絲,墜上七塊磚頭,押著他上了八仙桌,再上中桌,又上小桌,直到站上凳子,“坐飛機”接受批斗。斗后,一下子從尖頂上推下來,摔斷了兩根肋骨。這種現象當時幾乎遍及北京各中學,被殘酷打死的校長、書記少說也有十幾位,據我親耳所聞,師大女附中和二附中的校長、書記就是這樣死的。師大二附中黨支部書記被打死的當晚,我隨人群到校園里去過,遺體蒙著被單停在一個大辦公室中間,十幾位男老師被迫睡在遺體周圍。一個穿綠軍裝的紅衛兵頭頭站在院子臺上,近于瘋癲地慷慨陳述他是怎樣打死本校書記和附近鐵道部黨校書記——一位同學的母親的。雖然過去四十多年了,那慘不忍睹的情景依然歷歷在目。據說當時的打人者越來越殘酷,把人打得皮開肉綻之后還要往傷口上抹鹽,澆開水,中國封建專制社會的種種酷刑都無師自通地學會了,甚至還有新的發明。如有人能寫一部書:《八一八之后的北京中學》,當會很有歷史價值和現實意義。
當時,我就陷入極大的疑惑:打人者都是十幾歲的孩子,而且最兇狠的往往是些花季少女,他們或她們是從哪里學來的呢?說是階級性吧,這些孩子都出身“紅五類”,提出了著名“血統論”,主張“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基本如此”。按照血統,他們應該是最高貴、最文明的,怎么此時變得跟禽獸一般,甚至比禽獸還兇狠,還野蠻呢?
看來,所謂階級性是無法解釋這些現象的。那只能歸結到人性惡去了。如唐文所言:其行為動力,與其說是對“狗崽子”、“修正主義”有深仇大恨,不如說是不容別人比自己能,要顯顯自己的威風,是一宗比政治總賬更有涵蓋力遷延力,可解釋古往今來社會現象大根由的人性總賬。這些本來天真的孩子為什么突然間變成野獸呢?也就是巴金所說的“人怎樣變成獸”呢?他們或她們的心理動源是什么呢?我想,是嫉妒這人性的“陰火”在作怪——你們這些校長、書記和老師們,過去不是一直“管教”我們嗎?這回讓你們也受受我的“管制”,嘗嘗“無產階級專政”的滋味兒和紅衛兵“革命”的味道。這些紅衛兵,雖然還是孩子,但在人性深處,隱藏著惡,平時表現不出來,一旦有適當時機,就可能惡性迸發。工作組一撤,本來就缺少法制的中國社會,完全處于“和尚打傘無法無天”的無政府狀態,人性惡便打著“革命”、“紅色”的旗號以人類史上最為兇惡的方式爆發出來了。
而且嫉妒這人性的“陰火”,有一大特點:同性與異性,最嫉妒同性的;認識與不認識,最嫉妒認識的;年長與同齡,最嫉妒同齡或年齡相距不大的;經歷相同與不同,最嫉妒相同的。北師大女附中副校長卞仲耘,是女性,很年輕,非常能干,結果被自己的女學生活生生打死了,慘不忍言!
于是乎,大專院校和各個單位的領導、教授、權威等等,也被同樣的“陰火”所燒,“橫掃一切牛鬼蛇神”。“文化大革命”的熊熊烈火燃遍了全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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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層的烈火是由嫉妒這人性的“陰火”在上層所造成的適宜條件和氣候下燃起的,上面最高層呢?
興許不至如此吧?
哪里!身居第一夫人高位的江青,就是中國一大嫉妒者。
狠毒莫過婦人心。據《史記·呂太后本紀》載,西漢的呂后,得勢后把比她受龐的戚夫人“斷手足,去眼,烷耳,飲喑藥,使居廁中,命曰‘人彘’”,讓自己的兒子漢惠帝來看。結果懦弱的漢惠帝傷心而死。江青何次于呂后,上臺后把上世紀30年代她在上海電影界的同仁全都關了起來,予以殘酷迫害,鄭君里等大導演被迫害至死。甚至連她自己當年的保姆也未能幸免,被關進了秦城監獄。對劉少奇的夫人王光美更是嫉妒有加,暗中指使清華大學紅衛兵編造劉婷婷出車禍的謊言,將王光美騙出,押到清華批斗,還穿上旗袍,戴上乒乓球串成的“項鏈”,上臺“坐飛機”??梢韵胍?,當年王光美隨同劉少奇主席到印度尼西亞訪問時,江青何其妒火中燒!看人家把國民經濟恢復了,威信上去了,如日中天了,而自己家里卻“大權旁落”了,心中妒火怎不燒得難耐?這下,總算是連同1962年“七千人大會”的氣,一起出了!
除去政治上的分歧之外,嫉妒——這人性的“陰火”,怎么不是 “文革”浩劫的重要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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嫉妒——這人性的“陰火”,究竟是從哪里來的呢?
按照以往流行的階級論觀點,凡是好的品質都屬于無產階級的;凡是壞的,都是資產階級的。如有同志變壞了,就說成經不起資產階級“糖衣炮彈”襲擊,背叛了無產階級。如有富家子弟進了革命隊伍,就說是背叛了腐朽、垂死的有產階級,成為了無產階級的一分子,或者友人。連偉大如魯迅者,其所以受到推崇,也是因為從進化論轉變到階級論,成為“無產階級和勞動群眾的真正的友人,以至于戰士”。
難道真的如此嗎?一個人有無資產,決定了一個人品質的優劣,人性的善惡?有資產的人,即資產階級,或稱有產階級,就必定是惡的。沒有資產的人,即無產階級,城市里或稱工人階級,農村里或稱貧農,或農村無產階級,必定是善的。這樣以窮富定人善惡能夠符合實際嗎?當然,確有這種現象,有些富人可能比較善于鉆營、投機、滑頭,而且為富不仁;有些窮人可能比較老實、厚道、善良,窮而有志。但也不完全如此,有些很富的人,倒很心善,熱衷慈善;有些很窮的人,倒很兇惡,貪財毒狠。唐文引述的孫犁小說《言戒》,記為人已非常謹慎的作者,僅因對一羨慕作家收入的門房隨口說了句“你也寫吧”,到“文革”就遭到門房瘋狂的報復。從所謂階級地位來看,這位門房當時是響當當的無產階級,“紅五類”,造反頭頭,革委會主任,突擊式重新入黨的曾被開除分子。但說他愚忠或極左,還真是抬高了他。其實,就是嫉妒作家能寫能掙稿費,而自己不能寫,掙不到錢,恰恰是嫉妒——這人性的“陰火”搗鬼。就是已經被譽為轉為階級論的上世紀30年代的魯迅,1931年8月12日在社會科學研究會講《上海文藝之一瞥》時,仍然指出:“奴才做了主人,是決不肯廢去‘老爺’的稱呼的,他的擺架子,恐怕比他的主人還十足,還可笑。這正如上海的工人賺了幾文錢,開起小小的工廠來,對付工人反而兇到絕頂一樣?!辈⒉徽J為工人就一定品質好,他筆下的阿Q,窮得只剩下一條不能再脫的褲子,然而品性也不是太好。倘若他真的革命成功,登上權力寶座,說不定比趙太爺還壞!因為嫉妒——這人性的“陰火”,在他心中燃燒得很強烈。魯迅受到柔石等青年作家被殺害的強烈刺激而更加貼近階級論時,在《黑暗中國的文藝界的現狀》中下斷語說:“現在,在中國,無產階級的革命的文藝運動,其實就是唯一的文藝運動。”把“第三種人”的中間地帶完全抹殺了,這就未免不符合當時的實際,也難以經得住歷史檢驗。而他寂寞時,閱讀了《清代文字獄檔》后,在《隔膜》、《買〈小學大全〉記》、《病后雜談》、《病后雜談之余》等一系列雜文中,剸刺刻骨、入木三分地剖析清朝皇帝對漢人文化的嫉妒、利用和文化策略的“博大和惡辣”,又顯出了無人可比的魯迅式的尖銳、深刻。1932年11月25日,北京師范大學學生王志之,張永年、潘炳皋一起訪問了回北平探母的魯迅,每人都寫了回憶文章,據潘文所記,魯迅在回答“中國文壇為什么蕭條”的問題時說:“因為理論把人拘束住了吧!起先沒有理論,還可以隨隨便便地作下去,有了理論了,反倒不能寫了?!笨梢婔斞笇﹄A級論的教條是有所抵觸的。理論上他覺得應該寫,甚至產生過寫紅軍的設想,但是藝術的良知與文學創作的豐富經驗又使他無法付諸筆墨,又一次處于彷徨之中。魯迅后期終止創作,是不幸,也是有幸。倘若他真按照階級論寫出新的作品,肯定會成為他的污點和歷史的垃圾。魯迅也就不成其為魯迅了。因而,魯迅后期有倒退,也有深化;有從眾,也有獨立。不能籠統地說發展或者倒退。當他附合了階級論的理論概念時,就難免浮淺和偏至;而當他的如椽大筆又犀利地直刺人性的深處時,則又閃爍出劃破長空的光芒!二律背反,或許對于宇宙間所有現象都是適用的。魯迅畢生都充滿了矛盾。
因而,以人的窮富定人性的善惡,實在是不大靠得住的。如果離開了人性的解剖,僅限于階級論的范疇,連魯迅這樣的偉大作家也可能受到負面影響。至于后來的所謂新文學,給人物一律貼上階級的標簽:地主——惡霸;富農——貪財;中農——搖擺;貧農——堅決,絲毫沒有人性與個性可言,真正的文學也就跟恐龍一樣滅絕了。
同樣,也不能以政治派別和路線不同定人性的善惡。共產黨里有英雄義士,也有奸邪小人;國民黨里有殺人不眨眼的劊子手,也有陳布雷那樣愚忠的老實人。
看來,階級、政治、派別、路線等縱然也是人類社會中不容忽視的現象,但歸根結底還是人,是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