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克、李新等人所著的《我親歷過的政治運動》一書,雖然已經算不上是一本新書,依然具有許多新鮮意味。細讀之后,有幾張政治運動的典型面孔,一直印在腦海之中揮之不去。
一、吳玉章的世故
原中央黨史研究室副主任李新是著名歷史學家,他以史筆寫下的《反右親歷記》,為老于世故的明白人、參加過同盟會和辛亥革命的超級元老、中央委員吳玉章,留下了一則政治佳話:“若沒有吳老的幫助和保護,我必定被打成‘右派’,那么后半生的我將不是現在這個樣子?!?/p>
其實,早在1956年“胡風事件”中,身為人民大學黨委常委的李新,就在校長吳玉章的授意下,及時阻止了公安部對于何干之的法外逮捕。已經作為“胡風分子”被捕的謝韜,也在吳玉章親自過問下,由公安部長羅瑞卿親自承認抓錯了人。只是因為胡風案由毛澤東欽定,吳玉章不好也不敢監督最高領袖,人民大學的知名教員謝韜就只能將錯就錯,在秦城監獄當起了犯人教員。
在反右派運動中,李新事先獲悉“引蛇出洞”的“陽謀”,自然不會在“大鳴大放”中充當“蛇”的角色。人民大學黨組書記兼常務副校長胡錫奎,卻偏偏要為他設計一個“引蛇出洞”的小圈套:“黨委辦公室的一個好同志(女)匆匆忙忙地把剛出版的《黨內參考資料》(北京市委的內部刊物)送給我,要我立刻打開來看。我打開一看,呀,不好!那上面在顯著地方,登著一則人民大學反‘右派’的報道說:人大黨委常委李新居然擅自召集校務委員會,讓大‘右派’分子吳景超、李景漢參加,引起廣大群眾不滿,連黨外教授趙錫禹等人都提出了批評意見。”
看到這份無中生有的黨內材料,李新的反應是“怒不可遏”?;氐郊依铮泵懴乱环饧m正信。在要發信的時候,“一想這么大的事情,還是該先請教吳老才好”。于是,他拿著書信和刊物找到毗鄰而居的吳玉章:“過了許久,吳老也不說話。我實在沉不住氣了,便開口問道:‘吳老,您看我的信可以發嗎?’吳老沉吟了一會,才回答說:‘他們就是要你跳嘛!’只說這么一句話,就不再說了。過了一陣,我只得回家……《黨內參考資料》是市委的黨刊,你若有不同意見,就可能說你反對市委。胡錫奎的心是多么陰險啊!”
對于遭受政治陷害的李新來說,接下來的一幕更加驚心動魄:“當天晚上,吳老又派警衛員叫我去。他親切地對我說:‘反右派是毛主席決定的嘛,你怎能不參加呢?我已經跟胡校長說了,他會找你談的。’”
有了頂頭上司的親自指示,本來要徹底斷送李新政治生命的胡錫奎,反而把已經借調到高教部的李新要回人民大學,分配他“就近指導城內兩個系的運動”。換言之,就是給他提供了反右運動的主動權。擁有主動權的李新,盡自己所能保護了一些同事和朋友,同時也頗為無奈地把另外一些同事打成了右派分子。在他連同革命元老吳玉章背后,分明是一種不可抗拒的社會合力在發揮作用:“這太可怕了!只有像吳老那樣的辛亥老人,經歷了無數世變滄桑,才能看破各種陰謀、陽謀、詭計、巧計,而且只有像吳老那樣的仁人志士,有膽有識,才能在共產黨內,在毛澤東的無限權威之下救出不少的人來。我有幸在他身邊工作,所以才能得救。但是,他雖然救了我,卻救不了許多他愛惜的人才。甚至連他的一個外孫女婿,因為不在身邊(在河北工作),被打成了右派,他也救不了?!?/p>
二、楊獻珍的正直
同為中央委員,楊獻珍的正直敢言與吳玉章的老于世故形成鮮明對比。據李新在同一篇文章中介紹:“楊獻珍是我們黨內的一個長者,說話很刻薄,但心腸卻很好。我們都說他是‘刀子嘴,豆腐心’,跟那種‘豆腐嘴,刀子心’(口蜜腹劍)的惡人完全相反。反‘右派’初期,他領導的高級黨校沒有打倒一個‘右派’。于是劉少奇、鄧小平把楊獻珍等高級黨校黨委常委找去談話。劉鄧問他們高級黨校反‘右派’沒有?楊說反了。又問:打倒多少‘右派’?楊說:查了,一個也沒有。劉說:你站在‘右派’的立場,怎么能查出‘右派’呢?鄧說:我看你就像個‘右派’。于是決定高級黨校要重新展開反‘右派’斗爭。常委們回去后,為展開斗爭,就讓楊獻珍靠邊站了。劉鄧都認為楊的立場有問題,是否該把楊劃成‘右派’呢?因為大家都一直在楊的領導下工作,而且都認為楊的為人不錯,所以沒有把楊劃成‘右派’,而把他的秘書馬鴻模劃成了‘右派’?!?/p>
從1940年起,李新就與楊獻珍結下亦師亦友的忘年交。到了80年代,他又是馬鴻模編輯楊獻珍文集的義務顧問,對于楊獻珍的理解變得更加深刻:“一天,我問馬鴻模:你給楊老當秘書,被劃了‘右派’,他怎么還請你替他編文集呢?馬說:不是楊老把我打成‘右派’的,是我替他當了20多年的‘右派’。把我打成‘右派’確是天大的冤枉,若按當時的情況,楊老不僅立場是右的,他的思想也實在右得可以。從1956年開始,他就極力反對個人迷信……1958年他反對大躍進,到處講話,甚至作報告,把大躍進挖苦得不成樣子。他和黃松齡回到湖北,當眾要王任重拿出100多斤重的南瓜來吃,使王任重十分難堪。這些情況反映到毛主席那里,他就真的倒霉了。聽了馬鴻模的話,我補充說:獻珍同志的右,是一貫的。1940年我們在北方局討論《新民主主義論》時,他說新民主主義就是新資本主義……總之,獻珍同志是一貫堅持真理的,只要不合乎真理,不管是誰說的,哪怕明知是毛主席說的,他也不贊成。在可能的條件下,他甚至公開地反對。正因為這樣,1957年你雖然替他當了‘右派’,可到了60年代,沒有人能替他受罪了,他終于被趕出黨校。”
一位黨內高官,為了捍衛真理,為了保護手下人不被打成“右派”,結果卻適得其反,先是犧牲了自己的貼身秘書,最后連自己的政治生命也搭了進去。這不是楊獻珍的個人責任,悲劇的根源在于隨時隨地摧毀敗壞弱勢個人的精神與肉體的一元絕對的極端權力。這種極端權力并不是純天然的不可抗力,也不完全是從蘇聯那里照搬來的西方文化,而是中國本土自古就有的天人合一加政教合一的“存天理,滅人欲”的社會合力,或者說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的一元絕對的制度化力量。對于這種天人合一加政教合一的天羅地網般的神圣合力,“五四”新文化運動時期的反孔斗士吳虞,在《讀荀子書后》中概括說:在荀子的“禮三本”中,“孝與忠與禮,都是一氣相連的”,“實吾國‘天地君親師’五字牌之所由立,而君主既握政教之權,復兼家長之責,作之君,作之師,且作民父母,于是家族制度與君主政體遂相依附而不可分離?!?/p>
同樣被籠罩在不可抗拒的神圣合力之下,從來沒有得到獨立自主的個體人權的每一個精神生命體的人本身,也并不是毫無作為。不過,吳玉章與人為善的世故,楊獻珍捍衛真理的正直,在當時的中國社會都不是主流。真正的主流是一個輪回又一個輪回投身于圣戰式的“階級斗爭”及“路線斗爭”的多數派。逼迫楊獻珍打“右派”的國家主席劉少奇,當年就是力爭上游的主流中人。
三、“四清”中的劉少奇
《“四清”札記》是李新收入本書的第二篇文章。其中根據自己的親身經歷,把作為“文化大革命”政治預演的“四清”運動,記在了劉少奇和王光美的賬單之上:“1964年的夏天,一個悶熱的晚上,忽然接到通知,第二天要到人民大會堂去聽重要報告,不得缺席。第二天我按時前往,會場不大,坐滿了人。臺上,所有在京的政治局委員和元帥們都到了。全場鴉雀無聲。我心想,是誰作報告呢?這么嚴肅。一會兒,周總理引著劉少奇走到臺中央,向旁邊的問了一句話后,對大家說:今天劉少奇同志給大家講話……他講的大意是:中央不是有規定嗎?中央和各部門的領導人每年至少要有三分之一的時間到下面去。可是你們為什么不下去呢?待在北京,什么情況千變萬化,新鮮事物多得很,只有了解新情況,發現新問題,才能想出新對策,才能領導。你們看,王光美下去了,不是就發現了許多新問題嗎?現在寫出東西來了,總結了許多新經驗,很有意思。我看大家還是下去吧,趕快下去吧!說到這兒,劉看周總理一下,然后對大家說:誰要是不下去,就把他趕下去!他的講話到此戛然而止?!?/p>
此時的李新已經通過吳玉章的幫助,調到中國科學院社會科學部近代史研究所。到了10月份,他隨研究所的“四清”工作隊來到甘肅省張掖縣的烏江公社東湖大隊。
所謂的“四清”,就是清理賬目、清理倉庫、清理財務、清理工分。這是一場主要針對鄉村干部的政治清算運動,其最高決策者依然是通過“引蛇出洞”的“陽謀”捍衛自己至高無上的神圣地位的毛澤東。利用所謂“桃園經驗”爭上游的劉少奇、王光美夫婦,所充當的恰恰是火上澆油、推波助瀾的政治角色。正如李新所說:“‘四清’以桃園經驗為榜樣,不但不相信村干部,而且也不相信群眾,進村的時候不開群眾會,先搞秘密串聯,搞得很神秘,竟像在白區工作一樣……工作組的權很大,可以任意隔離審查(等于逮捕);可以隨時審問(等于私設公堂);即使逼死了人,也不負任何法律責任。所以在‘四清’中逼死的村干部是不少的,即以烏江公社而論,人命案不下十余起,我們東湖大隊也死了一個人。我身為工作組組長,未能阻止這種慘痛事件發生,心中確有愧疚?!?/p>
1965年1月,在全國農村發生不計其數的死人案件之后,毛澤東親自出來收拾局面。他主持制訂的《農村社會主義教育運動中目前提出的一些問題》,也就是所謂的“二十三條”,一方面遏止了“四清”運動中野蠻圣戰的“階級斗爭”與“路線斗爭”,另一方面把下一輪的斗爭矛頭指向了劉少奇。據薄一波在《若干重大決策與事件的回顧》中記載:“他(毛澤東)接著說:請你們回去也找《黨章》和《憲法》看一下,哪是講民主自由的。不要犯法呀,自己通過的,又不遵守。”
對于“四清”與“文化大革命”之間的必然聯系,李新反思道:“27年過去了……為了寫這段回憶錄,我特地把《二十三條》的文件借來重溫了一遍。啊,這是一個多么可怕的文件啊!它把這次‘四清運動’的性質規定為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道路的斗爭,現在看來,問題很清楚,這是毛主席1957年特別是1962年以來強調抓階級斗爭的必然結果,但我們當時還把它當作反‘左’的文件來歡呼,可見我們當時的認識水平之低,也可見左傾病毒深入我黨的肌體已多么嚴重了。無怪一年以后,‘文化大革命’的浩劫終于降臨全國大地。”
四、胡耀邦的超前改革
林牧《胡耀邦100天的超前改革》,我是懷著敬意拜讀了。沒想到胡耀邦早在我剛出生的1964年,就已經有過如此大膽又如此超前的經濟改革和政治改革。
當時的陜西省是中國政壇的一個敏感地帶,除了全國性的“四清運動”之外,還被作為彭德懷、高崗、習仲勛反黨集團的根據地,遭受著政治上的大清算:“1964年,陜西全省逮捕6470人,拘留5000余人,共11500人,平均每天抓三十幾人,高于全國其他各省……有些中、小學在學生中‘樹立貧下中農優勢’,搜索和批判所謂‘小地主’、‘小富農’、‘小資本家’,一些中小學生被逼自殺或逃亡?!?/p>
與老于世故的吳玉章、捍衛真理的楊獻珍和推波助瀾的劉少奇相比,胡耀邦是中共黨內又一種類型的代表人物。林牧對此有頗為傳神的介紹:“當時的湖北省委第一書記王任重對他說:不抓多種經營,農民手里沒有錢花,不能解決農村脫貧致富的問題。不過,你只要這樣干就行了,不要提出新的口號,不要形成文件;否則,就同‘以糧為綱’的方針不一致了。可是,耀邦學了王任重的經驗,卻沒有聽王任重只做不提口號的勸告,他旗幟鮮明地提出‘兩手抓、雙豐收’的方針。這就是耀邦不同于其他領導人的個性,后來,果然吃了大虧?!?/p>
胡耀邦的務實改革雖然犧牲了自己的官位,也連累了不少支持者,卻為陜西全省的老百姓帶來了一些實惠:“1965年6月,隨葉劍英元帥同來陜西的張愛萍將軍說過:‘我們一進潼關就看到陜西的麥子長勢喜人。耀邦瘦了,陜西肥了!’”
在中國歷史上,改革者是從來沒有好下場的。正如林牧所介紹:“從1964年12月1日到1965年6月20日,胡耀邦同志在中共陜西省委做過200天第一書記,同時兼任中共中央西北局第二書記,耀邦在陜西提出了解放思想、解放人、放寬政策、搞活經濟的一系列觀點、政策、措施,進行了100天的超前改革。但那一場改革起步不久就被扼殺,耀邦及其支持者受到持續數年的批判和打擊。”
特別值得一提的是,胡耀邦超前改革被扼殺,與當時的國家主席劉少奇直接相關。據林牧回憶:“事后很久,我們才知道,西北局把耀邦的《電話通訊》寄給中辦主任楊尚昆,并說:西北局認為其中的四條干部政策不妥,可能引起翻案風。楊尚昆送給彭真,彭真又送給劉少奇同志。劉少奇看過后說:‘除了那個四條以外,我看文字上對階級斗爭講得也少。胡耀邦是抓階級斗爭的嘛,怎么不講階級斗爭呢?’幾位領導人又到毛澤東主席那里去談,毛沒有看耀邦的《電話通訊》就說:‘告訴耀邦,注意一下。’”
劉少奇所講的“階級斗爭”,說穿了就是對于被先期打倒的黨內元老彭德懷、高崗、習仲勛及其追隨者的政治清算,他也許并沒有意識到,毛澤東在“二十三條”中已經把他確定為下一輪的斗爭對象。
五、蕭克上將的遭遇運動
在由被神圣化為大救星的毛澤東絕對主導并且上行下效的國家機器中,“黨指揮槍”的軍隊,是最為強硬的所在。只有在軍隊的強力支持下,毛澤東至高無上的領導地位與毛澤東思想不容置疑的絕對真理,才具有不可抗拒和戰無不勝的神圣力量。蕭克上將在《建國后的第一次軍內大批判》中,所回憶的是發生在軍隊里的“引蛇出洞”。當時任訓練部部長兼黨委書記的蕭克本人,無形中成了遭遇不可抗力的群“蛇”之首。
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1958年2月,主持中央軍委工作的彭德懷送來慶祝蘇軍建軍30周年的講話稿初稿征求意見。蕭克為此給彭德懷寫了一封信,對其中的一些措辭提出異議?!罢l知,這些分歧竟引發了一場暴風驟雨般的政治斗爭,這封信也成了我向彭總進攻的‘罪證’,被說成是‘挑刺挑到國防部了’?!?/p>
1958年3月,毛澤東親自主持軍委擴大會議。一個“以蕭克為主帥、李達為副帥的反黨宗派集團”,被莫須有地炮制出來。手握軍權的蕭克上將,轉眼之間就成了“階級斗爭”與“路線斗爭”的犧牲品:“事情發展到這一步,我們已經沒有申辯的權利,只能坐在被告席上挨斗。南京軍事學院訓練部長蔡鐵根在會上說共同條令是經彭總修改、軍委例會通過和毛主席批準的,話未說完即被當場摘掉領章帽徽,連轟帶扭,趕出會場,關押起來。眼前發生的這一切真是觸目驚心!這是我入黨以來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的事情,而且竟發生在一千幾百位我軍高級將領參加的會議上!”
有“建國后的第一次軍內大批判”作榜樣,接下來就是一個輪回接著一個輪回的“階級斗爭”和“路線斗爭”:“不到一年,彭德懷上書毛澤東,犯了批評‘大躍進’的錯誤,也被打成‘反黨集團’。又過了一年多,林彪又用同樣的手段整譚政等同志。到了‘文化大革命’,更是冤獄遍地。”
原政治局候補委員、北京市委書記李雪峰,在《鮮為人知的“文革”發動內情》中,更加直白地介紹了被神化為大救星的毛澤東,對于“文化大革命”的全盤掌控:“這時羅瑞卿正在云南視察工作。(1965年)12月10日,中央要他馬上回來,到上海開會,羅完全沒有思想準備,接到通知就飛到上海。一下飛機,由上海市委書記陳丕顯和空軍司令員吳法憲迎接,將他送到一個地方,警衛森嚴,實際上是軟禁……本來,把羅瑞卿搞下去,林彪就突出了,但主席對林也不完全放心,自己牢牢掌握著軍隊,不然為什么定了一條:文革期間不準調動軍隊,調一個排也要軍委主席簽字,就是必須由毛主席簽字?”
調一個排的軍隊都要由自己親自裁決的毛澤東,對于整個“文化大革命”一直采取引蛇出洞、欲擒故縱的遙控姿態,給早已被籠罩在天羅地網之中的劉少奇、彭真、鄧小平們,留下了足夠多的表演空間。李雪峰行文中最為傳神的一筆,是對于彭真的紀實描寫:“(1966年)5月11日下午中央政治局擴大會議第一次會議由劉少奇主持……彭真已經知道是我接他的工作,他交代我去后應注意的事。他站在那里俯身對我說:‘你去了之后……’他剛開始講,有人在后面,手里拿著什么材料念。彭真一聽就火了,態度激昂,回過身朝著后面大聲說:‘誰是第一個喊叫萬歲的!’證明歷史上是他先喊主席萬歲的。坐在主席臺上的少奇馬上制止,吵架就停了。”
如果不是劉少奇出面把“毛澤東思想”絕對化,如果不是彭真第一個“喊叫萬歲”,由大救星絕對領導并且上行下效的國家機器,連同可以對一切弱勢人群及其個人實施“階級斗爭”及“路線斗爭”的人民群眾所合成的政教合一的不可抗力,就不會被隨心所欲地締造出來。中國社會也完全可以出現另一番局面和景象,劉少奇、鄧小平、彭真、羅瑞卿等人慘遭“革命”的“文革”鬧劇,也就可能不會發生。馬克思所說的“從宣布人本身是人的最高本質這個理論出發的解放”,以及由此而來的以人為本、意思自治、民主參與、憲政共和、大同博愛的現代文明的價值體系和憲政制度,也就有可能在中國社會一步一步地得以實現?!懊總€人的自由發展是一切人的自由發展的條件”的改革開放,也就不會遲至20世紀80年代才開始逐步啟動。
遺憾的是,歷史不會倒流。筆者只能為未來祈禱:但愿凌駕于人本身之上的一元絕對、政教合一的不可抗力,能夠盡快消失而且永不再來。
六、李慎之的異議
《我親歷過的政治運動》一書的第一篇文章,是李慎之的《一段公案的由來》。李慎之所說的“公案”,與被神圣化為絕對真理的毛澤東思想直接相關。據介紹,《毛澤東選集》第五卷所收錄的1956年11月15日在中共八屆二中全會上的講話中,“有幾位司局長一級的知識分子,主張要大民主,說小民主不過癮……”一番話,就是針對李慎之說的:“當毛主席看到波匈大亂而派秘書林克到新華社來向王飛和我征求意見的時候,我們就大談蘇聯東歐出問題的根本原因就在于沒有在革命勝利后建立起一個民主的制度……‘大民主和小民主’的話就是我講得忘乎所以時的臨時發明。但是我確實沒有說過‘小民主不過癮要搞大民主’的話,我的原話是說‘我們的大民主太少,小民主太多’?!?/p>
李慎之暢所欲言的一句話,經過毛澤東上綱上線的改寫定性,很快便在上行下效的反右運動中演變成為彌天大罪:“在我被劃為右派以后,有些人就傳言我是‘欽犯’,是毛主席親自定的右派。這是極大的誤解。毛主席是以大手筆寫大文章的人,不會把區區一個李慎之放在心上?!?/p>
李慎之自稱是“末代延安人,沒有經歷過整風、審干、搶救這樣一些運動,政治上是極其幼稚的”,他的成熟與智慧,是在遭受摧毀性打擊之后才逐漸磨練出來的慢功夫。與超級元老吳玉章老于世故又與人為善的政治智慧或政治藝術不同,李慎之最終修煉成為既大徹大悟又敢想敢說的另類人士:“就是在被劃為右派分子以后,我也還是錐心泣血日思夜想怎么改造自己,使自己能跟得上毛主席的思想。當然,我也得承認,后來對他老人家的思想也慢慢滋生了懷疑以至異議,但是那是到1959年在農村經過兩年改造看到‘大躍進’失敗,開始有人餓死以后的事情了。”
身為反右派運動的過來人,李慎之以異議者的眼光所發現的歷史事實,既觸目驚心又耐人尋味:“在二中全會的講話中,他老人家只有一次提到‘預先出告示,到期(明年)進行整風,不是不教而誅,這是一種小民主的方法?!F在看來,毛主席早在發動反右派斗爭前半年已經發出警告了,而且說得相當明白,然而就我觀察所及,全國人民(包括黨的干部在內)注意到這一點的人實在太少了?!?/p>
應該說,一級壓一級的身份地位并不總是智商高低的標志,吳玉章對于反右派斗爭的清醒認識,是當時爭上游的主流派人物所不能企及的。要不然,他們就不會在同樣是“預先出告示”的“文化大革命”中,表演得那么被動和無奈了。對于被籠罩在一元絕對、政教合一的不可抗力之中的眾生相,與李慎之的經歷大致相同的顧準,在《從理想主義到經驗主義》一書中,曾有更加透辟的解釋說明:“羅馬法權傳統,國家是建立在公民權利基礎之上的。個人權利,在理論是受到法律保障的,國家不得隨便加以侵犯。固然,這不過是紙面上的保障,然而紙面上的保障也是世世代代斗爭結果的記錄,可惜,在中國,在皇帝面前,宰相也可以廷杖,等而下之,什么‘權利’也談不上,所以,馬克思譏諷中國是普遍奴隸制?!?/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