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9年8月,馮至來到昆明郊外楊家山上居住,一年后,正式搬家到山上。原本只是躲避空襲的不得已之舉,卻讓他深得大自然滋養,不經意間,復活了昔日的詩人情懷,從學者復歸為詩人。就在這里,他寫下了一生中最優秀的詩篇——《十四行集》。
談到《十四行集》,便會讓人想起高大的有加利樹、渺小的鼠曲草和蜿蜒的小路。有加利樹像是一座精神圣殿,又像是精神界的偉人,引領詩人向超越的境界飛升;原野上的小路蘊含著無盡的“發現”,引導詩人走出習俗的遮蔽。比較而言,鼠曲草的意象似乎簡單很多,沒有深奧的哲學意蘊。
從表面上看,《鼠曲草》淺顯直白,不像《十四行集》中的其他詩歌那樣切入生命幽微之處,富有深邃的哲學意蘊。置身后世的語境閱讀《鼠曲草》,其中仿佛還暗含著與主流意識形態相契合的關系,例如它很容易讓人聯想到20世紀80年代一首膾炙人口的流行歌曲:《小草》,它們仿佛都在謳歌平凡、渺小的生命,表達了對普通人、小人物的尊重。在《鼠曲草》中,一位高級知識分子向一個渺小的生命“祈禱”,又與魯迅小說《一件小事》中的場景相似,二者都與1949年之后的主流意識形態契合。其實,《鼠曲草》與它們有著本質的不同,問題的關鍵在于鼠曲草這個意象,以往種種模糊的認識都是因為對這個核心意象認識不清。
馮至詩中的鼠曲草并不是今天人們所說的鼠曲草。例如,《辭海》[1]對“鼠曲草”的解釋是:“亦稱‘佛耳草’。菊科。二年生草本,莖基部即分枝,呈叢生狀,全株密生白色綿毛。葉互生,多為匙形。頭狀花序簇生枝頂,初夏開花,花黃白色。我國各地普遍分布……民間于清明節時常采嫰莖葉和米粉制餅團食用。”顯然,這與馮至詩中的鼠曲草不同。首先,花色、花形與馮至所描述的不同,在馮至的作品中,鼠曲草的花色是潔白的,《辭海》中是黃白色;《辭海》中的花形是“頭狀花序簇生枝頂”,這與馮至的描述也不相符。其次,馮至在《一個消逝了的山村》一文中曾經寫到:鼠曲草只生長在高海拔地區,“一年兩季地開遍了山坡”,生長環境和開花季節與《辭海》所述也不符。
值得慶幸的是,馮至當年大概預料到“鼠曲草”會有歧義,所以特意在詩的下面作了注釋:“鼠曲草在歐洲幾種不同的語言里都稱作Edelweiss,源于德語,可譯為貴白草。”這就啟發我們去漢英詞典中尋找“鼠曲草”,果然,“鼠曲草”的英文不是馮至注釋中所說的edelweiss,而是“affine cudweed(Gnaphalium affine)”[2]。回過頭來,再到英漢詞典中去查找edelweiss,問題就更清楚了。edelweiss在今天一般譯為“高山火絨草”[3]、“火絨草”[4]、“薄雪草”[5]。此外,edelweiss還有一個更為中國大眾所熟悉的名字:雪絨花。
由雪絨花我們自然會想到影片《音樂之聲》中那首著名的歌曲,聯想到影片中那個動人的場景:在布滿納粹軍警的奧地利劇場中,那位奧地利上校深情地唱起《雪絨花》,引起全場共鳴,形成了影片中的一個高潮。但是,我們卻未必知道這位奧地利上校為什么要演唱《雪絨花》,為什么他說這是獻給奧地利同胞的情歌,為什么這首歌會引起劇場中所有奧地利人的強烈共鳴,這是因為,雪絨花是奧地利的國花,歌曲《雪絨花》是一首像中國的《龍的傳人》一樣富有民族情感的歌曲。所以,要真正理解《音樂之聲》中的這個場面,不能不理解《雪絨花》的文化背景,同樣,要理解馮至的《鼠曲草》也不能離開edelweiss的文化背景。
雪絨花不僅是奧地利的國花,在整個歐洲它都不是一種平常的“小草”。它生長于極為惡劣的自然環境,在高山巖石縫隙中生存,具有頑強的生命力,在歐洲人眼中,它象征著勇敢、堅強、孤獨、高貴。據說,一些年輕人為了表達堅貞的愛情,會冒著生命危險攀上陡峭的山崖,摘下幾朵獻給心上人。
再來看edelweiss這個詞,它來自于德語,其中“edel”有高貴的意思,“weiss”是潔白的意思,僅就這個詞的語素來看,就不是一種普通的小草。從edelweiss到鼠曲草,語素義發生了重大變化,從高貴和潔白變成了極為卑微的“鼠曲”,這仿佛是給一個貴族罩上一件平民的袍子。一般讀者不了解其中的文化背景,被表面的語素蒙蔽,在理解上產生了偏差。
下面來看《鼠曲草》的第一段:
我常常想到人的一生,
便不由得要向你祈禱。
你一叢白茸茸的小草,
不曾辜負了一個名稱;
“名稱”在這里具有重要意義,不曾辜負了“鼠曲草”,和不曾辜負了“edelweiss”(高貴和潔白),意義截然不同。當“鼠曲草”與前面的“一叢白茸茸的小草”搭配在一起,讀者的理解只能是普通人或者所謂“卑賤者”;但是當“edelweiss”(高貴和潔白)與前面的詩行組合在一起,我們看到的是一位超然的精神貴族。當我們明白了鼠曲草其實不是“鼠曲”而是高貴和潔白(edelweiss)之后,也就知道這首詩的主題與《小草》、《一件小事》不同了,它所謳歌的不是一個普通的生命,而是有著高貴身世的精神貴族。
不論讀者是否了解鼠曲草,馮至自己是很明白的。在德國留學期間,他曾經癡迷于里爾克的詩歌,里爾克正是奧地利人,馮至也曾在文章中多次提到鼠曲草在歐洲的高貴身世:
這種在歐洲非登上阿爾卑斯山的高處不容易采擷得到的名貴的小草,在這里卻每逢暮春和初秋一年兩季地開遍了山坡。我愛它那從葉子演變成的,有白色茸毛的花朵,謙虛地摻雜在亂草的中間。但是在這謙虛里沒有卑躬,只有純潔;沒有矜持,只有堅強。
——《一個消逝了的山村》[6]
鼠曲草作為歐洲“名貴的小草”,在昆明卻“謙虛地摻雜在亂草的中間”,它雖然有著來自歐洲的高貴血統,但是在中國人看來卻與雜草同類,這與馮至當時在昆明的處境極為相似。
馮至早年曾在德國留學,當時存在主義哲學正在德國興起,馮至在海德堡大學直接聆聽存在主義哲學大師的教誨,對深得存在主義大師推崇的里爾克詩歌如癡如醉。歸國后,馮至在存在主義哲學、里爾克詩歌等領域已經處于國內最前列,這個時候的馮至正是承載著一種來自歐洲的精神血脈。就他對于存在主義、對于里爾克的癡迷來看,他自信地堅守著這種精神血脈,至少在創作《十四行集》時期,存在主義是他的精神支柱。但是,時代的演變,抗戰的爆發,民族危亡的迫切形勢使得這種強調個人精神超越、質疑集體的孤傲思想遭到冷落。不論馮至自己如何信服存在主義哲學,如何在里爾克的詩中如醉如癡,如何在遠離日本飛機的轟炸、遠離現實的楊家山上沉醉于大自然,與萬物神交,與天地同游,但是他所懷抱的這些思想無疑是不合時宜的。在《十四行集》發表之前,他似乎已經被文壇遺忘了,此時的馮至正如同昆明的鼠曲草,雖然有著來自歐洲的高貴血統,卻只能“謙虛地摻雜在亂草的中間”。
馮至曾經在給朋友的信中寫到:“我們必須有耐心,并甘于寂寞,不抱怨也不嘆息。讓我們把里爾克的話牢記心間:他們要開花,/開花是燦爛的;可是我們要成熟,/這就叫甘居幽暗而努力不懈。”(1931年9月10日致維利·鮑爾信)[7]。“甘居幽暗而努力不懈”正是馮至從里爾克詩歌和存在主義哲學那里得到的生命精神,這種精神已經深深融入他的生命,成為面對生活、面對世界的基本態度。正如《鼠曲草》第二段的詩句:
但你躲避著一切名稱,
過一個渺小的生活,
不辜負高貴和潔白,
默默地成就你的死生。
就馮至的思想而言,1949年之前,他應該屬于自由主義知識分子,這不僅是因為曾經受到存在主義哲學的影響,而是在他去德國留學之前就如此。早在20年代,馮至就對國家和民族表現出冷漠。1924年暑假,他到青島度假,陶醉于青島的自然風光和“異國情調”,雖然他也知道“青島完全是日本人的青島”,但是并沒有任何國家民族的責任感,而是怡然沉醉其中:
青島完全是日本人的青島。市上、山上,都是清涼涼的有一種幽靜的情調。路上既少行人,行人又舒散。海濱上是無時無地不好的。夜間在路上獨行,常常可以聽見琴聲。山里樹木蔥郁,有鹿、有兔、有雉雞。 ——1924年7月13日致楊晦信[8]
同年中秋,還是在寫給楊晦的信中,馮至先是描寫了一番自家小院的秋景,而后說:“中國即使亡了,這個中秋節,在人的心坎里不易消滅吧?”(1924年9月16日致楊晦信)[9]
到了德國之后,馮至的這種傾向更加明顯,不僅身體遠離了祖國,在精神上也自愿與祖國隔離,他在給朋友的信中寫到:
我近來的生活沒有閑空。Academic的生活在引誘我,好像不知道外邊的世界是什么世界。
——1931年1月16日致楊晦、廢名信[10]
這期間我們知道世界上發生了許多事情。不過對我來說一切似乎都無所謂,和我關系不大。
——1932年7月致維利·鮑爾信[11]
我的故鄉現在是什么樣子了,我想都不敢去想;我只覺得德國,這個我一年半前來到時所認識的德國,今天也發生了很多變化。——不過我的生活仍然很安靜。
——1932年致維利·鮑爾信[12]
即使在抗戰期間,甚至在逃難途中,馮至仍然常常超然世外。在《憶平樂》一文中,他這樣記述逃難途中的人:“他們不但沒有抱怨,反倒常常懷著感謝的心情說:‘若不是抗戰,怎么會看到這里的山水。’”[13]
這樣一個馮至,不論是在20年代、30年代還是抗戰時期,都是與主流疏離的。20年代的文化空間還較為寬松,馮至的創作風格也較為多樣,疏離現實的傾向表現得并不突出。抗戰期間,面對民族危亡,任何人都無法置身事外,自由主義作家也積極參與到為抗戰服務的創作潮流中來。伴隨著十四行詩陸續發表,馮至重新引起文壇關注,他已經不能居于幽暗,默默工作,來自主流文學的壓力也變得大了起來。
面對外界的壓力,馮至的創作也出現猶豫,包括在《十四行集》中也出現一些迎合主流的作品,但是這些作品無論在藝術上還是在內容上都屬于《十四行集》的下乘之作。面對來自文壇主流的非議,他一方面為自己不能寫抗戰文學而遭受良心上的譴責,一方面又不愿放棄個性,違背真實的內心感受:
1941年秋,老舍應羅常培的邀請,來昆明住了兩三個月。他作過幾次講演,講演中有這樣一段話,大意說,抗戰時期寫文章的人應為抗敵而寫作,不要在小花小草中尋求趣味。我在學生壁報上讀到這段話的記錄,內心里感到歉疚。我自信并沒有在小花小草中去尋找什么小趣味,也思索一些宇宙和人生的問題,但是我的確沒有為抗敵而寫作。我一走近那兩間茅屋,環顧周圍的松林,就被那里自然界的一切給迷住了。
——《昆明往事》[14]
馮至也時常在文章中通過種種方式為自己辯駁:
我們應該相信在那些不顯著的地方,在不能蔽風雨的房屋里,還有青年——縱使是極少數——用些簡陋的儀器一天不放松地工作著;在陋巷里還有中年人……他們工作而忍耐,我們對于他們應該信賴,而且必須信賴……真正為戰后做積極準備的,正是這些不顧時代的艱虞,在幽暗處努力的人們。他們絕不是躲避現實,而是忍受著現實為將來工作。
——《工作而等待》[15]
在《工作而等待》一文中,他講述了里爾克的兩件事。一個是里爾克在一戰中的沉默,“在幽暗中工作”,這其實是馮至在為自己踏踏實實的“工作”精神辯護,抵抗來自主流文學的非議。另一個是詳細記述里爾克拒絕奧地利政府獎勵的事件,把里爾克三段呈文引入文中,馮至顯然是在借里爾克表達自己對文壇主流的態度。拒絕獎勵,表明他對于主流的拒斥,不僅拒絕你的獎勵,也抵抗你的非議,同時希望自己重新回到幽暗之中,“甘居幽暗而努力不懈”。由此返回《鼠曲草》的最后兩段,我們便明白了詩句背后的意蘊。
一切的形容、一切喧囂
到你身邊,有的就凋落,
有的化成了你的靜默:
這是你偉大的驕傲
卻在你的否定里完成。
我向你祈禱,為了人生。
在最后一段中,值得注意的是“否定”的涵義,一些學者將其與馮至所推崇的歌德的“蛻變論”聯系起來,這種解釋顯然與整首詩的意義相抵牾。歌德的“蛻變論”是指個體生命在“否定”中進入永生,但是《鼠曲草》始終停留于現實層面,并沒有進入“永恒”、“存在”等形而上層面。回到詩中來看,“否定”的涵義是:在“渺小”和“靜默”中實現“偉大”和“驕傲”。
至此,我們明白了《鼠曲草》其實是馮至自己的精神寫照,與流行歌曲《小草》、魯迅的《一件小事》以及某種主流意識形態是南轅北轍。如果說《十四行集》中的其他詩歌更注重對生命的形而上的精神探尋,那么《鼠曲草》就是詩人對自己現實處境、精神焦慮的寫照,寫出一名自由主義者與時代大潮、國家民族之間的矛盾。
經過長期的徘徊和猶豫,馮至最終還是選擇順應時代,放棄自己。馮至的轉向緩解了他對于現實和國家民族的愧疚感,完善了自己的社會良心,但是卻遠離了藝術個性。最終,新中國多了一位平庸的文化官員,中國歷史上少了一位杰出的詩人。他所信奉的存在主義的“決斷”(選擇),并沒有讓他掙脫歷史的洪流,他的“決斷”正是走向了存在主義所追求的“自由”的反面。
謝泳曾經以大學為脈絡概括現代中國自由主義知識分子的發展歷程:“從大學說就是以北大、清華為代表到后來的西南聯大”[16]。《鼠曲草》正是矗立在這條道路上的一座精神豐碑,它不僅是馮至個人的精神寫照,也是西南聯大自由主義知識分子的精神雕塑,更是現代中國自由主義知識分子的精神雕塑。他們遠離“形容”和“喧囂”,在幽暗之中努力“工作”,堅守著高貴與潔白,他們表面上“渺小”、“靜默”,內心卻有著“偉大的驕傲”。他們置身于高貴的邊緣,堅持著對于中心的低調抵抗。
[1]上海辭書出版社1979年版
[2]《新時代漢英大詞典》,吳景榮、程鎮球主編,商務印書館2000年版;《漢英詞典》,北京外國語學院英語系《漢英詞典》編寫組編,商務印書館1979年版
[3]《英漢大學詞典》,王同億主編,科學普及出版社1986年版;《現代英漢綜合大辭典》,吳光華主編,上海科學技術文獻出版社1990年版
[4]《新英漢詞典》增補本,《新英漢詞典》編寫組,上海譯文出版社1986年版
[5]《遠東英漢大辭典》,梁實秋主編,遠東圖書公司1977年版
[6][13]《馮至全集》,第3卷,第48、67頁,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
[7][8][9][10][11][12]《馮至全集》,第12卷,第147、10、23、110、162、158頁,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
[14]《新文學史料》1986年第1期
[15]《馮至全集》,第4卷,第99頁,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
[16]謝泳《西南聯大與中國現代知識分子》,湖南文藝出版社1998年版,216頁